沈天鴻詩學簡述（節選）

多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沈天鴻“藝術感受總是敏銳的，他的思想總是綿密的，出自哲學的沉思。這，恰恰是他不同于其他詩人的地方。因此我們可以讀到他卓異于喧嘩詩壇的詩篇，這些詩，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看起來‘其貌不揚’，然而這實則沉浸著詩人堅定而獨特的詩學追求和哲學深思，是希聲的大音。”“《現代詩學》這本飽蘸著詩人數年獨立研究的心血之作，是一本迥然不同于以往理論著述的詩學理論專著。在這本體系嚴密、推理精審的著作中，沈天鴻采用了科學主義的態度，對建構其現代詩學的基本概念、范疇，如意象、象征等，均作了細致的詩學詞源學上的梳理，并結合中西詩學來細考其精義，發微探幽，提出了形式的本體觀這一沈天鴻詩學觀：‘詩之所以是詩，首先在于它的形式。’——聽起來也許覺得簡單，然而奧義存乎其中，已經形成了需要學術界認真加以研究、總結的沈天鴻詩學。”

評論家蒼耳說，“沈天鴻詩學理念的結構內核，是深厚的本土文化的古典精髓與敏銳的反思、追問的現代精神的相互糅合、浸潤并達到‘合金’狀態。”蒼耳還指出，沈天鴻是中國文藝批評界最早研究和批評中國后現代文學現象的批評家。其《中國后現代詩歌及其批判》一文，寫成于1986年，數年后理論界才“追認”中國從1985年開始有了“后現代”。這與沈天鴻具有學者型的理論素養、敏銳觀察力和思辨把握力有關。

判斷一位理論家的著述，首先在于他的理論是否建基于對前人觀點的總體把握，確有批判性的理解與獨見，并在此基礎上生長出自己的體系。沈天鴻在其《現代詩學》里，開宗明義，提出“詩是什么”這一元問題，并對此問題做出了自己的回答，由此，建構起了屬于他自己的科學的現代詩學。

——對于詩的本體，沈天鴻具論當代研究之失，然后指出了中國古典文論之失及其在當代詩學研究之中的變體，提出了形式的本體觀這一沈天鴻之當頭棒喝：“詩之所以是詩，首先在于它的形式。”在《形而上學·符號·零度》篇，沈天鴻更直接指出：“任何詩學都是對于詩的一種反思和詮釋”，“任何詮釋都發生于對形而上學、符號和意象所持的立場”。后記附錄的《技巧·形式·思想》中，沈天鴻又一次指出“技巧——形式是詩的藝術本體”。沈先生得出這一結論，原因在于他對于詩的本質的追問。當我們刨根究底地試圖將詩歌和其他文體區分開來，我們會發現，緣情也好載道也好，都不足以充分地說明詩歌的本質，不足以令人信服地說明文類之間的區別。相反，“文體就是一種隱喻，潛隱喻”。恰恰是形式，甚至幾乎只有形式，才能對此做出解答，也就是說形式必然要站立出來，自足地證明它作為文體的存在。如此，看似貌不驚人的不解而答，其實點明的是一個簡單的、然而卻困擾了現代詩歌和詩歌理論界太久的一個事實。

“科學的現代詩學必須是這樣的一種詩學：它必須是以科學的理論體系從詩歌本體出發，回答了什么是現代詩歌、現代詩歌為何如此等等一系列問題的詩學……”“現代詩學要通過意義與形式之間的‘脫節’、‘模糊和不穩定的領域’，也就必須依據現代詩形式和意義不可分離、形式就意味著意義這一特質，從形式開始，并將意義（即內容）作為（實質上也就是）作品形式結構的功能之一來研究，這樣，才有可能從詩學上打通這個‘脫節’的領域，建立起科學的理論體系。”然而沈天鴻詩學是形式主義詩學嗎？指認沈天鴻詩學為形式主義（結構主義）詩學，我以為沈天鴻未必首肯，因為沈天鴻賦予了現代詩“形式”以全新的質。“詩學的基本任務——揭示作品及其每一個成分的結構意義便可在下列方式上完成：將作為詩學結構的兩個組成部分‘內容’和‘形式’的理論研究有機地結合起來，既掌握形式結構的具體的和物質的統一，同時又因將意義在形式中物化而將意義理解為形式結構的意義，從而成為‘在藝術結構的統一體中，把單個作品的直接的物質現存性、它的此時此地性與注入其中的思想意義的無限遠景結合起來’的那種結合，在總體上對現代詩做出理論闡釋。”在這些論述中，我們可以清晰地認識到，沈天鴻標舉的現代詩的“形式”并非傳統意義上與“內容”對舉的“形式”，也不是克萊夫·貝爾的“有意味的形式”，更不是僅僅“到形式為止”甚至推到極端的簡單的“到語言為止”。克氏的判斷，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為一個偏正詞組；但在沈天鴻這里，“形式”與“意義”是化合的；對于“到語言為止”，沈天鴻在論述后現代主義寫作之失時，更有著深刻而精辟的論述。形式直接就是意義。這就是現代詩個中三昧。

現代詩學由此得以建立。然而沈天鴻詩學是二元詩學嗎？回答是否定的。“我以為詩歌作為人類的詩歌，作為這個世界的存在物之一，它是‘自我設定自身’思想和存在的統一體”，“詩在藝術本體之外，還有一個精神本體——人”，“詩在承擔對哲學本體文體的思考方面，不比哲學遜色……詩對哲學本體文體的思考必須是詩的，以詩的藝術本體即詩的形式進行和表現。以詩的藝術本體形式進行對哲學本體問題的思考，是我所說的‘技巧即思想，思想即技巧’的依據，也是‘技巧即思想，思想即技巧’得以成為可能的先決條件”。為避免讀者理解上的偏頗，沈天鴻又轉過話鋒：“思想精神固然因有設定作用而先于詩的形式，但從寫成的詩來看，精神必須與精神的對象合一，也就是必須與詩的形式合一，以詩的形式為自己的形式和內容，于是精神又在形式之中，從而失去它的先在性和首要性，以與形式既合一又雙向轉換”，“我所持的觀點似乎是二元論的，但實質上卻是一元的，當然，一元中不妨或者說本來就應該有悖論存在”。

確立了詩的形式本體觀之后，沈天鴻自然就得出了現代詩學必須“從形式開始，并將意義（即內容）作為（實質上也就是）作品形式結構的功能之一來研究”的邏輯結論。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對于詩歌技巧的高度關注。“形式，由形式規范（即作品的基本組織原則）和技巧組成。技巧和形式規范二者之中，技巧又是最根本的，因為特定的一系列技巧具體化并體現形式規范。”由此出發，沈天鴻詳細論述了構成現代詩的基本技法——意象，隱喻，象征，變形，反諷，通感，戲劇化，意境，敘述，視角，張力，結構，時間空間，觀看，等等。值得注意的是，沈天鴻對于現代詩歌技巧的研究、定義等等是與此前學者的研究全然不同甚至大相迥異的。體現在他對于技巧的建構和不斷“破我執”——技巧是詩歌寫作中存在的技巧，同時又遠不只是技巧，它就是而且應該是或者表達著思想，從而將現代詩“是什么”與“怎樣寫”這兩個問題一而二、二而一地統一在他的詩學當中。

比如意象。《周易·系辭》解釋為“表意之象”。流沙河先生的“意和象”較之“意似主人，辭如奴婢”（袁枚）科學了一些。但是遠遠不夠。沈天鴻指出：“現代詩的意象意與象之間不是‘和’，而是‘就是’，意就是象，象就是意。”而古典詩歌意象“它一出現便變遷性地駛向其他字詞或意象，形成一種表面的意象鏈，而沒有潛入與它的構圖共存的內在現實”。沈天鴻以龐德的《在地鐵站臺》一詩為證，讓我們看到，（現代詩歌意象）“‘花朵’非變遷性地直接與‘面龐’并列，并且疊加。它們之間消除了‘關系’，而‘就是’，花朵就是面龐，面龐就是花朵，兩者同一”。究其實質，“這種‘就是’的同一的建立，不是兩事物相似性的單純比較，也不是‘拉郎配’的強合，而是在于對對象實質與感性特征的相異性的把握，在于通過對相異性的把握所發現的相似——相異的相似”。“現代意象乃是克服了感性分離的理性與感性的復合體”。其藝術功能則表現在“復合的同一性使意象的涵義具有模糊的準確；含意不定而多變，隨讀者的感受而異，這是它的模糊；含意盡管多變，但意象與意象依托的特定語境，又規定了感受流程的向量和性質，這便使得它又具有如來手掌那樣的準確性”。沈天鴻進一步申論，在現代詩中，“意就是象”，這意味著“意”首先“是一個以詩的方式進行、完成的認識過程”，其次還必然要求著“回到事物中去”這一胡塞爾的現象學原則，“意象事物在同一的同時又必須保持獨立”，但同時必須注意：“詩歌意象是意義的延擱，意義的‘在途中’，是對‘完成’的拒絕。”因此而敷演的就是現代詩歌意象所要求的看起來復雜其實當然的構造原則：比如陌生化，“個人意象”等。但沈天鴻強調：“意象必須包含它的對立面，這個對立面對于具象性原則來說就是抽象，對于非具象意象來說就是具象。抽象的觀念與具體事物并列、滲透，產生出詩所需要的強勁張力；有了具象與抽象、意象與意象之間廣袤的補充性趨勢，一首詩的全體才能都充滿活力。”

這才是現代詩歌的意象，也是沈天鴻詩學的基石之一。不從此開始，不足以寫作現代詩，非此，不足以談論現代詩，不足以探討沈天鴻詩學的奧義。

再比如零度寫作。沈天鴻通過考察存在于現代詩歌以及后現代主義詩歌創作中“命運庶幾相同，性質截然不同”的兩種“零度”，既探究了現代詩寫作的玄妙，又切中肯綮地剖析了后現代主義詩歌的偏頗。他指出，“零度寫作在企圖推翻形而上學者那里被理解為一種從‘完全不存在’開始的寫作”，而“對于試圖重新確立形而上學的現代詩歌來說，零度是一種有意義的不存在，零度寫作是為了創造有意義的不存在即‘無’，并進而從‘無’中創造意義”。將后現代主義詩學和現代詩學劃清了界限，同時也直陳了后現代主義詩歌之失：“從如此零度開始的寫作到結束時也仍是如此零度，實際上從未‘開始’。”現代詩歌寫作則“必須經歷兩個‘零度’：零度1與零度2”。“零度2就是‘不存在’的意義”，“零度1相對于零度2它才有其開始并有其擴展，零度2則表明現代詩歌收縮符號的所指乃是為了擴展、豐富符號的所指”。——這里的“零度”已經是沈天鴻專有的一個詩學概念，其含意已經與R.巴特的“零度”有了很大的區別，它特指形而上學在現代詩歌中的這樣一種現身狀況：“形而上學的在場是缺席的在場。它只能現身于‘無’之中”，“為意義之形而上學提供在場之‘無’的功能由零度1承擔，零度2則承擔使它的在場成為‘缺席’以及使它‘現身’”。這讓我們發現，對于一首現代詩來說，從語言（意象）開始的形式的渾成（技巧）就是意義（形而上學）。二者彌散而相互貫通，形式從而就是意義。

我個人對于這些關于技巧的論述的研習，更多的不是就技巧本身來看待，而是從作為“此在”的人的立場來看待，我想這符合沈天鴻的本意——“技巧即思想，思想即技巧”，沈天鴻對此的解釋是：“不僅技巧的性質、運用方式和所達程度直接顯示作品（作者）的思想，因而可以被看作就是思想，而且更重要的是，技巧引導作者發現思想。而思想，它指引作者找到、調整乃至創造或創造性地運用技巧。”重視技巧，同時又否定技巧，技巧在對它自身的否定中完成對一首詩的建立，并最終退場，組成并最終就是思想，閃爍著“虛的空間”和“神秘的余數”。

一以貫之地體現在《現代詩學》中的沈天鴻詩學觀，說到底當是詩的哲學觀點。“詩，難道不就是哲學的一種特殊形式？” “在我看來，詩在承擔對哲學本體問題的思考方面，不比哲學遜色。”這一觀點，與支撐和形成詩的“形式——技巧本體觀”密不可分。

沈天鴻詩學體系嚴密、推理精審、結論精當，迥然有別于此前的詩學，我因此而深刻地領略到了沈先生《現代詩學》的科學性。

（本文中未注明的引文均引自沈天鴻《現代詩學》，昆侖出版社，2005）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