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貫過虞城西側的江流,日夜不絕地流淌過這個城市舒軟的土地上。從出生到現在,我每日面對的就是這條江。
她,叫曹娥江。
四月的風吹不暖她的涼意,臘日的雪亦沒能凍結她的流動。小的時候大清早打開家門,堤欄之外的腳下就是這寬百余米的江水。她那時候還很干凈,偶爾有零星的船只經過,劃出道道幽寂的尾紋。
那個清晨,拖著一小條鼻涕“噠噠噠”穿越過市井門欄的孩子,他站在堤壩之上,心中不知所措。幾日前,他的外婆去世了,家門口奏響的哀樂,層層疊疊纏繞在屋檐門檻上。7歲的他恍恍然覺得有些恐懼,是的,他是需要有人安慰的。可他看到的是母親不斷擦拭眼角的手和父親的沉默不語,以及一些他不知該怎么稱呼的親戚的竊聲竊語。他想自己還是來看看這條江吧。
這一幕的定格仿佛決定了我回憶往事時必然要翻涌上心頭的底色。我想起破舊的時鐘上緩慢轉動著的指針,泛黃的日歷上某一個被畫了圓圈的數字,還有小院里曾經無憂無慮生長的植物。更多的,是這條江日夜不絕而平穩流動的靜謐,我想是不是離家的人都可以追溯著她的流向再回家來呢?
我當然可以相信,曹娥江從我認識她開始便已經沾上了神秘甚至神圣的色彩。10歲那年,母親和我坐在陽光下,曹娥江的風軟軟地吹過來,江邊蘆葦擺蕩成一場聲勢浩大的雪。母親告訴我,很久以前這江邊住著一個叫曹娥的姑娘,她從小便很懂事,不吵不鬧,家中很貧窮卻自食其力,一家人過得和和美美。可是曹娥善良的父親常受縣令老爺的欺侮,這狗官逼他上繳他們家的糧食。曹娥的父親深感自己的無能與生活的艱澀,那晚他喝了很多酒,跌跌撞撞地晃到江邊,一個趔趄便掉了下去。曹娥得知后二話不說,憑著一個10歲女孩的勇氣,跳到這滾滾江流里尋她的父親。曹娥的母親哭喊著央求全村人幫她尋找水中的女兒和丈夫,全村人打著火把搜尋了一夜,毫無所獲。第二日清早,稀薄的晨霧還未散盡,曹娥和她父親的尸體從江心漂浮到了岸邊,人們發現的時候,這對父女是緊緊抱在一起的。我聽完以后沉默許久,母親問我現在知道曹娥江這個名字的來歷了嗎,我點點頭。
孝女曹娥的碑和像就佇立在我們這條街道的街口,而我也是那時才得知原來曹娥廟離我家是那樣的近,拐過三個街角,就能看到廟宇堂皇的門面,和匾額上“曹娥廟”三個大字。廟后緊鄰浩蕩的曹娥江,這廟院所紀念的女子與永不停息的江水就這樣對視著。
與曹娥江做鄰居長達十幾年,我亦常常在夢里見到她。她從遠處奔流而來,我被她安然卷走。美好的夢境里我總是可以跟著她走到一處新天地,氣味亦是好聞的;偶爾有幾次,我卻夢到她暗處藏匿的漩渦將我卷入滾滾的江底,令我窒息。往往是母親和我一同醒來,我抱著她冷汗直冒,她安撫我說是噩夢是噩夢。
當我的年少時光如春天和煦的江風般光滑平靜的時候,父親卻作出了一個令人難以接受的決定,他說要和朋友合伙去石家莊做生意。那是遙遠的北方啊。母親哀求說別去那么遠,生意不可以在這里做嗎,父親嘆口氣說,朋友在石家莊有熟人,那個人很有能耐,他們這樣去風險更小。我們在暮春的時候送父親離開,我牽著母親的手在岸邊目送父親登船,前往西面的火車站。這默默的遠送像是在告訴我們,總有東西會把我們連在一起。
岸邊的蘆葦生長拔節,繁茂得像從未經歷過憂傷的世事一樣,聽著江水清越的吟詠與歌唱。
14歲的時候,我已經上初二了。父親在這兩年里回來過五次,每回帶來諸多禮物。夜晚的時候我們都聊得很遲,最后總是我在一片倦意中回房睡覺,臥枕時仿佛聽到江流從我床板下嗡嗡流過,將這甜蜜的夜晚打磨得如同琥珀一樣精致。
兩年時光,讓我結識并真正找到了于我而言極為重要的好朋友。他叫莫杰,比我高出一個頭,他有令人驚艷的才華,熱愛寫作并總有作品見諸報刊。相比之下,我對自己有些失望,也很沮喪。在一個暖洋洋的黃昏,我決定帶他來看我家門前的這條江。那時候余暉爛漫,霞光萬丈,初秋的風里有熟悉的植物香甜。我對莫杰說:“莫杰,你知道嗎?我爸爸就是從這里離開的,船一直往下游開,開著開著就看不見了。”莫杰撿起一塊石頭用力朝江面扔去,砸出一串激越的水花。我于是不再說話,和他一起朝江面扔石頭。遠處的漁船輕輕地行駛過去,船上的人對我們的舉動視若無睹。我一用力,不慎將石塊砸入漁船,我們兩個落荒而逃。
初三的一次考試中,我們被要求寫一篇有關自己最愛的人或物的文章。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條陪伴了我十幾年的江。幾天之后,莫杰的文章不出所料地又被老師在班級里宣讀,而我卻在下課后被叫去辦公室。老師問我你怎么寫的,我順著他的手看到自己被扣去一半分數的文章。我平心靜氣地說:“我寫了我最愛的,父親與江。”他嚴肅地說:“我有讓你寫兩樣嗎?最愛的當然只有一樣!”我說我只是覺得江與父親有關聯,父親如江而父親又是順著江離去,我會看著江想念我的父親,期盼著他回來,同時這江也像父親一樣每時每刻都陪著我。他推推眼鏡說:“這樣容易表意不清,主題模糊,你下回還是選擇只愛其中一個吧。”我聽完這句話,眼淚就刷地流下來。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老師對我的批評我都能忍受下來,這一回卻真的感覺錐心的痛。那晚放學,莫杰和我都沒有說話。我對莫杰因為我而壓抑感到慚愧,我對他說:“莫杰謝謝你,你回去吧,我快到家了。”他猶豫了一下離開后,我坐在堤欄旁,長時間注視著深暗的江面。曹娥江上夜行船只的燈光明明滅滅,如我忽亮忽暗的心事。
第二年的夏季,我迎來了人生中第一場重要的考試。那段日子我發現自己是如此的焦躁,很多個夜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第二日醒來渾渾噩噩地打不起精神。失眠讓我很痛苦,我因為焦慮記不住許多公式或單詞,這一度令我如同陷入絕境的野獸一樣無助。母親發現后特別擔心,她在睡前為我煮牛奶,或是熬紅豆粥,可一切都無濟于事。終于在一個清涼凝露的夜晚,我在母親熟睡后跑出家門,翻過護欄與高高的堤壩,一個人不知天高地厚地來到空無一人的江邊。初夏的風甜暖濕潤,蘆葦輕輕拍蕩著我的喃喃自語。我前所未有地平靜下來。我坐在一塊干凈的空地上呆呆地望了江面很久,沒有燈光,沒有喧囂,沒有繁重的心事。仿佛突然間想明白了,有些事是一定會過去的,而有些事也同樣會來。我掬了一捧江水洗臉,全身每個毛孔都涼爽無比。
考試不可抗拒地來臨。而在此之前我已經能夠逐步消除失眠帶來的身體的不適了。
成績揭曉后沒有怎樣令人感到意外,仿佛是命中注定,這么一點就是這么一點,不會虧欠,也用不著渴求命運額外施舍。母親打電話給父親說了我的消息,他說:“好好好,盡力了就好。”我在電話這頭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
這一年夏季,我們很輕松,也很瘋狂。我們跳到曹娥江里游泳,在江邊坐看日落,一切都美好得超乎想象。莫杰終于學會了如何打出超過十下的水漂,而我終于學會了如何對著這浩淼的江水,用豐盛的心期冀父親的歸來。
年少的心經歷了蛻變之后變得更為堅固,盡管在九月開始的高中生涯里依然屢受打擊。有時會偷偷買一聽啤酒,坐在堤壩下不會被人看見的地方,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對酒當歌。和莫杰始終保持著電話聯系,偶爾的書信來往也會給我帶來充實的溫暖。
那個曾經懵懂無知的孩子,那個曾經在堤欄旁和朋友一起扔石頭的男生,那個在深夜的江邊焦躁悵惘、釋然欣喜的少年,那個日夜思念父親的自己,終于長大了。我相信,曹娥江,這條嵌在歲月深處的江流,總會夜夜淌入我沉沉的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