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上了干部,沒有人在背后戳你脊梁骨就算成功了。”龔厚欽說,這就是自己的為官理想。圖/李淳風
“咚咚咚”,早上8點多,響起了警察查房一般沉重的敲門聲。
龔厚欽來了。
眼前是一名高大健壯的男子,一身短打—短發,短袖T恤,短褲。視線從中間往上移,先被他五星紅旗樣式的鮮艷T恤吸引,熱情而讓人充滿安全感。然后是那雙眸子,不大,但輕微一睜,光亮如炬。
一個人眼神的清澈度、通透度,是通向內心的,那么龔厚欽在想什么呢?
2011年5月1日,當時還是張家界城管局副局長的龔厚欽開始實名舉報張家界的時任市長,綿延3年半,至今沒有結果。
其實無論成敗,他都注定失去:歲月,金錢,政治前途,圈子內的關系,個人和家人生活的安穩。但對他而言,這些成本,都是為了那一點微茫的“勝算”而值得支付的。
沒有偏見,但事實明顯:“城管局”,在過去10年里最容易引起社會負面情緒的名詞之一,而龔厚欽做了12年城管局副局長,得到的是“了不起,很受老百姓尊敬”這樣的評價。
14枚獎章,良好的官聲,實現了“不被人背后戳脊梁骨”的為官理想,就內心而言,這些已經夠了。
然而,推著他“知不足”的,恰恰是因為這種知足。
寫人物是一種很讓人犯困的工作,“困”是困惑。
為客觀計,你常常不敢過度相信自己的內心,即親身所感,而必須遵從一種理性的邏輯,算計,利益爭奪,或曰陰謀論,這對大眾而言才更具說服力。
完全可以為龔厚欽3年26次對原張家界市長趙小明的舉報展開一個陰謀論的邏輯,這從下面這個場景開始。
2010年9月30日,張家界市政府,趙小明在聽取城管局副局長龔厚欽關于公交工作的匯報。匯報完之后,趙小明問,這些問題怎么解決?
“不好解決。”龔厚欽如實回答,“我們只能盡力配合交通局。”
“我現在問的是你,你想怎么解決?”趙小明很不客氣地追問,還拍了桌子。龔厚欽說市長那天喝了點酒,臉紅紅的。
“解決不了。”龔厚欽還是這樣回答。
市長又問城管局局長,局長拍著胸脯說,能解決,我親自來抓。
市長的目光移向龔厚欽,還是拍著桌子說:“剛才誰說解決不了的,可以打辭職報告。”連說了兩遍。
龔厚欽站起來,走到市長和局長之間,盯著他們倆。
早前,龔厚欽已經3次匯報公交私人承包體制造成管理困難,市長批示要開專題會議研究解決,會一直沒有開。后來市里決定將公交管理移交給交通局,當時處于欲交未交的狀態,局長在城管局的黨組會議上明確要求,“我們不管”。
“我準備好,他們誰說話我頂誰。你市長承諾開會解決,會沒開,你應該打辭職報告;你局長自己說不要管,現在來拍胸脯,為了圖表現前后不一,你也應該打辭職報告。”龔厚欽說。
市長和局長面面相覷,不說話,場面很尷尬。“我看他們不說話,轉身就離開會場。”
當然沒人會說話。如果這個大個子走上前來盯著的是你,你也不會說話—8年特警生涯,他“一個打8個”眾所周知。
次年5月1日,龔厚欽就開始舉報趙小明。似乎很明顯,舉報緣于私人恩怨。
但龔厚欽強調,這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2011年元旦、春節我還給市長發短信祝福,他也回了短信,2011年2月17日我還向他匯報思想。”
以龔厚欽的性格,過節給領導發短信,是因為他看得上這個領導。
“舉報和這件事,確實沒有關系。”張楚(化名)是龔厚欽曾經的領導,張任正職的時候,龔是副手。“我以前也經常拍著桌子罵,但龔厚欽并沒有掛懷,他一直很尊敬我,把舉報和私人恩怨聯系起來對他是很不公平的。”
張楚分析,當時城管局的正職在場,原本不應該造成這種沖突。“如果當時我是局長,我會說龔厚欽講的情況都是很客觀的困難,但我們會繼續研究努力解決。你不能為了討好領導,賣了下屬,而應該保護他嘛。”
好了,這不是一個陰謀論邏輯的開端。
龔厚欽在城管局分管市政工作,職責包括市政工程的完工驗收。
驗收工程的時候,他是個閻王。
2011年,張家界貿易路完工驗收的時候,施工單位給他送了兩次錢,每次1000元,推不掉,他轉手捐給了貧困學生。送錢,說明存在問題,這反而讓他的檢查變得格外認真,一項一項地對照,提出22條意見,并最終拒絕簽字通過驗收。
“以前驗收就是吃頓飯簽個字,到我手上不行。”
2012年2月,市委準備調龔厚欽去其他部門任二把手,聽聞此消息,有些已經完工的工程,都遲遲不驗收,等著他離開。
永定路、崇文路、迎賓路、子午路,是2007年趙小明上任張家界市代市長之后改造的4條主干道,完工之后經常維修,給財政帶來沉重的后期負擔。
“建成后不到一年,‘四路’所有的井圈井蓋因質量問題全部損壞重新更換,地下綜合管溝多處無法使用不得不重新開挖,人行道板質量差損毀嚴重,多處強弱電蓋板損毀,路面及綠化因偷工減料不符合標準,已有多處路面發生下沉現象。”
龔厚欽向市政府建議,維修費用應該由施工單位湖南順天建設集團承擔,遭到一頓痛批。“道路的保修期只有一年,這個你都不知道?”
挨批,反而讓他更執著。龔厚欽深入研究之后認為,里面存在嚴重的腐敗問題:一是工程涉嫌假招標,施工方實際是由市長指定;二是造價高得離譜,“杭州豐潭路延伸段1.2公里造價千萬,被稱為耗巨資,我們這4條路不含拆遷已是杭州‘巨資路’的3倍多。與同期湖南省內城市相比,造價是長沙的2.5倍,是其他地級市的3倍”;三是虛報長度和土石方,“報上去的長度是11.2公里,但我檢查圖紙,并且親自到現場測量,發現只有9.9公里多;崇文路的一個地下通道,地下最深也就5米,而施工單位報上去的土石方,至少要挖到160米深才有這么多。”
2011年4月11日,是張家界鸕鶿灣大橋匝道工程的開工日期,橫幅都掛出來了,然而等到4月18日還沒有動工跡象。
龔厚欽感覺蹊蹺,就去問建設局,了解到4月11日趙小明市長帶了一個老板過來,把正常中標的施工單位換掉,不但鸕鶿灣大橋匝道工程,還有兩個工程也要臨時更換施工單位,換成市長帶來的老板。“有一塊地,掛牌160萬元一畝,市長85萬元就給了那個老板。”
調查了解之后,他還發現,市長夫人牽涉觀音大橋、甘溪橋、楓灣大橋加固改建工程。“造價500多元一米的橋欄,中標價高達3900多元。”
當年的5月1日,他將成文的材料寄給了省紀委。5月16日,第二次舉報;7月7日,第三次;7月20日,第四次;8月24日,第五次。到現在,龔厚欽一共舉報了26次,信件寄給了湖南省紀委、省檢察院等,還有5次網絡舉報。
然而,“幾乎沒有什么結果,省里來調查過一次,說我舉報的事實有出入。怎么出怎么入,就不解釋了”。
2011年8月8日,龔厚欽把舉報信掛上了“張家界公眾論壇”,次日就有北京的媒體作了報道。
湖南順天建設集團反應很快,在8月9日發布聲明駁斥,并于3天后對龔厚欽提起訴訟。
龔厚欽敗訴,被要求公開道歉并賠償名譽損失。
他不服,提起上訴。2012年5月31日、6月12日兩次開庭,二審裁定,駁回湖南順天建設集團對龔厚欽的起訴,撤銷一審判決。
一審敗訴,媒體報道鋪天蓋地,但二審結果卻幾乎沒有出現在公眾視野之中。“都不讓報。”龔厚欽說,自己幾乎成為一個“誣告上級的人”。
二審第一次開庭,有一些律師、網友自發前往旁聽,并在庭審結束后發微博表示對龔厚欽的支持和表揚,而第二次開庭,希望旁聽的人們被擋在了法庭外,說是名額已滿。“我進去后才發現,里面一個旁聽的都沒有。”
二審結束以后,龔厚欽從輿論視野中銷聲匿跡,沒有人知道這個對他有利的結果。而趙小明已于2013年4月25日辭去張家界市市長職務,其后被任命為湖南省委副秘書長,他最近一次出現在公開報道中,是今年6月30日帶隊視察湘江株洲城區河東段綜合治理工程。
這正是蹊蹺之處,《南風窗》記者找到龔厚欽,是因為他“二審勝訴”的消息在時隔兩年半之后,突然在今年國慶期間被披露出來。
這還是因為“誤會”。有兩家媒體在9月份盤點實名舉報的官員,列舉了龔厚欽,但涉及的事實內容是他一審敗訴,被判道歉和賠償。龔厚欽找到報社提出意見,其中一家報紙發表報道予以更正,才將兩年半以前的二審結果以消息的形式翻出。
在外界看來,龔厚欽的舉報又重新開始了,評論的指向也是順理成章的:為什么總是糾纏于龔厚欽是否侵犯施工單位的名譽,而他舉報趙小明的事實本身一直是一筆糊涂賬?
張楚說,就那4條道路的建設費用而言,肯定是很高的。如果龔厚欽所指不實,那么權威部門可以出來公布詳細的賬目,為什么不算高,或者雖然高了,但高得有哪些道理。“解決了社會的疑惑,不就了結了嗎?然而官方始終沒有正面面對輿論。”
這也造成了各種紛紜猜測,至今不止。
二審的裁定讓龔厚欽擺脫“誣告”陰影,但事情遠未結束。
從2012年9月開始,他的汽車不斷爆胎,都是左前輪,最危險的方向胎。到2013年2月,差3天才夠5個月,一共爆胎8次。
第六次爆胎后,龔厚欽終于忍不住,到4S店大發雷霆,責怪對方的汽車輪胎質量太差,4S店給他賠了一個新輪胎。直到第八次爆胎,龔厚欽才發現輪胎側面被人用銳器劃傷。
龔厚欽拍下來,發到網上,并揚言,如果抓住破壞者,一定先把他打個半死。他的“恫嚇”起了作用,從此汽車輪胎太平無事。
有人打電話來威脅,有人PS了他的“艷照”來敲詐,龔厚欽都沒有理睬,一一報案。“不過都沒有查。”
因為從沒有停止過信件、網絡的舉報,“持續敗壞張家界的名聲”,當時的市委書記也對他意見很大。“他拍著桌子說我不聽組織的話,沒有好處,離開了組織我龔厚欽什么都不是。我也拍桌子,說我對得起天地良心,你要是對我有偏見,一樣沒有好下場。”
龔厚欽說,吵完之后,書記額頭冒汗,后來還道了歉。他用拇指掐住小指頂端,露出來一小截:“我哪怕有這么一丁點小問題,都歡迎你查處我。”
還有一些隱伏的危險未被發覺。有一個陌生人通過在博客留言、公用電話和QQ等方式聯系上龔厚欽,自稱曾當8年特種兵,受人之托,跟蹤龔厚欽兩個月,伺機下手,后來因為佩服龔厚欽的為人,停止了行動。
“我不忍心下手,但這是違背我這一行的職業道德的。”
“我不怕你,我也是8年的特警出身。”
“將來有一天,他們敢拿你怎么樣的話,我會站出來說出我知道的東西。”
有點“惺惺惜惺惺”的味道,讓人想起《趙氏孤兒》中的鉏麑和趙盾。
為了解除家里人的擔憂,龔厚欽把岳父岳母接到家里一起住,“讓他們每天都能看到我,知道我沒事”。
父母還在桑植縣的鄉下,母親說起來,就會泣不成聲,父親就會兇她:“哭什么,這是反腐,是好事!”
“他就是一個苗族血性漢子。”張楚說,龔厚欽任城管局副局長時,三更半夜有居民來電話說家里被水淹了,他馬上帶人發,任勞任怨,而對領導,他則是表現出個性鮮明的一面。
為了寄送舉報材料,龔厚欽有時會專門開車去長沙。“在張家界根本寄不出去,市里下過紅頭文件,不準我舉報。”在常德、武漢、北戴河,他都投寄過材料。
他寄出的材料中,都會附上一張照片,照片中的他穿著警服,左胸前掛著14枚獎章,其中3枚是“全國優秀人民警察”,2枚是勞模,其他的都是立功所獲。附上這張照片的緣由,說起來有點兒悲情:我就是為了證明我絕對不是撒謊的人。
當警察的時候,他無論在什么逆境之下,都能立功,都可獲獎。
1994年,有兩個外地人在張家界被本地地痞毆打,地痞的后臺是“公安局二把手”,“我的頂頭上司”。領導不讓處理,龔厚欽堅持按法律辦事,自那以后就被“晾曬起來”,不讓他參與實務。他就走上街頭,向老百姓派名片。“龔厚欽,特警支隊副隊長,有事請找我”,寫上自己的電話,傳呼機號碼。
就是這一年,他破了好幾個大案。次年,他第三次獲得“全國優秀人民警察”獎章。
“他就是一個苗族血性漢子。”張楚說,龔厚欽任城管局副局長時,三更半夜有居民來電話說家里被水淹了,他馬上帶人出發,任勞任怨,而對領導,他則是表現出個性鮮明的一面。
說一個官員有強烈的個性,約等于說他沒有更大的前途。
龔厚欽一直是個對仕途沒有憧憬的人。“無所謂,免我的職,我不虧本,因為我從來沒有花過錢;升我的官,我也沒錢送給你,不會增加成本。”
作為親人圈子內“最大的官”,龔厚欽已經滿足。他的親人或在鄉下務農,或在外地打工,沒一個當官的,他自己年輕時都不敢想象,自己會成為一個副處級干部。
“當上了干部,沒有人在背后戳你脊梁骨就算成功了。”龔厚欽說,這就是自己的為官理想。
龔厚欽的父親說,人啊,任何時候,一定不要做對不起良心的事。
當警察的時候,龔厚欽會經手很多案件,也能看到許多超乎想象的暗處,然而他都是以一個局外人的角色去經歷,他甚至會有“法的正義終會兌現”的快感。而在城管局任上,他看到的東西變成了一些沒有被查處,或許永遠不會被查處的內幕,這就像是一個不能保守秘密的爽直人,總被人不斷告訴各種秘密。
憋著難受,這注定了他會爆發。他說,別人可以不說,勞模不能不說。
艱難的官司,在他嘴里說出來是:“有味道哩。”
味道來自學習,一審時像個法庭上的傻瓜,二審時是庭上的專家。二審時有更多律師要為他提供免費代理,他一一拒絕,自己赤膊上陣,在庭上江河滔滔,旁征博引。旁聽的律師說,龔厚欽這素養,都可以當律師了。
這不經意的表揚話,給即將年登知天命的龔厚欽撥開了一重迷霧。他開始讀大學本科,準備畢業后參加司法考試,50歲后出來當律師。
他拿出自己的工資條,上面寫著,應發4124元,實發3159元。“我每個月供樓就要1900多元,這樣下去,還不起債務,舉報和打官司背上了20多萬元的債。”
命運,是一個個片段式的個人自主組合而成的整體上的不由自主。龔厚欽說,要發生的都會發生,都應該發生,回顧48年人生路,沒有一點值得后悔。許多無悔的人,也會為某一次酒醉失態而慚愧,而龔厚欽不喝酒,至今不知酒是什么味道。
舉報還會繼續,他的微博名是“張家界鐵匠龔厚欽”,鐵匠,來自于“打鐵還需自身硬”這句名言。
龔厚欽性格強硬,功夫過硬,張楚說,幾個人搞不過他。
唯一的問題是,要來的人究竟有多少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