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施巴赫的人們對于1945年4月14日都記得非常清楚。那是正午時分,美國人打西邊過來了。來了兩輛坦克和幾隊步兵,都是全副武裝的樣子。他們當時還是孩子,當美國兵到來的時候,他們都在地里幫忙。他們記得,美國軍隊里有個男人,皮膚顏色很深,還給他們分發了口香糖。
阿施巴赫是德國巴伐利亞州上弗蘭肯地區的一個村莊,在那個時候,居民不過數百。這里還有一座城堡,屬于貴族伯爾尼茨家族。事實上,這座爬滿葡萄藤蔓的城堡,跟附近的一個湖以及數百頃森林,都是伯爾尼茨的家族產業。美國人相信,在這些家族產業之間,藏著被納粹偷竊掠奪的藝術珍品。
美國軍隊里有個特別小組,專門處理這方面的事務,稱之為“古跡衛士”(Monuments Men)。5月,“古跡衛士”在城堡里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倉庫,里面有大量的畫作和雕像,包括漢堡博物館和卡塞爾一家畫廊的藏品;據說,這些藝術品被特地送來這里,是為了讓它們避開盟軍轟炸。幾天之后,他們又發現了好幾間屋子,里面滿是畫作、掛毯、雕塑和珍貴的家具,而根據檔案記載,這些東西隸屬于兩個臭名昭著的德國畫商:卡爾·哈勃斯托克和希爾德布蘭特·古爾利特。
哈勃斯托克本來就在戰略服務辦公室(OSS,CIA的前身)的通緝名單之上,一開始,美國人對他的興趣更大。哈勃斯托克抱怨說,美國人嚴重低估了古爾利特的重要性。他在1949年給某政府官員的信中寫道:“我能夠證明一切,包括,比如說,我并沒有掌握林茨藝術品市場的主要貨源。沃斯先生在其短暫的任期之內購買了大約3000件藝術品,還沒收了不少收藏家手上的珍品,這些都是跟他的主要買手希爾德布蘭特·古爾利特博士一起完成的。”
他所說的林茨,是奧地利東北部的一個城市。希特勒原計劃在戰爭勝利后在這里建立全球最大的藝術博物館。沃斯先生的全名則是赫爾曼·沃斯,他原本是威斯巴登一個博物館的館長,自1943年之后,他是林茨項目的藝術品購買負責人。
由沃斯作為中間人,古爾利特開始為希特勒服務。也正是因為如此,美國人將他稱為“元首的畫商”。
古爾利特本來是德國東部城市維茨考的博物館館長,他對現代藝術尤其有研究,也因此在1930年被迫下臺——希特勒認為現代藝術是墮落的藝術,在第三帝國里是不被接受的。古爾利特隨后便去了漢堡,主管該市的藝術博物館。好景不長,因為他的長相太猶化了,就跟他的猶太人奶奶一樣,古爾利特再一次失去了工作。
但他選擇留在漢堡。他成為了一個畫商,隨后還開了一間畫廊。但是,他不能對現代藝術表現出太大的興趣,所以他開始買賣更多較為古老、傳統的畫作。他生意越做越大,漸漸地跟收藏家們建立好關系,找到各種方法獲得畫作。沒過多久,他就開始從那些遭到政治迫害的人手中購畫。受迫害的大多數是猶太人,他們已經沒辦法再工作了,需要錢財養家糊口;家境較為富有的又急需逃出德國,所以都需要盡快賣畫變現。漸漸地,古爾利特的門路越來越廣,他甚至開始從蓋世太保手里購買那些被他們繳獲的畫作。
“古跡衛士”在阿施巴赫城堡里發現過一幅畫,是在古爾利特標記為第36號的箱子里找到的。那是保加利亞畫家朱爾斯·帕斯森在1909年的作品,名為《畫家格羅斯曼的工作室》。畫上有兩個女人,其中一個全身赤裸而另一個穿著T恤,另外還有個男人。他們看起來互不相識,視線也并不相交——畫家用這樣的場景來隱喻人生的荒涼。
古爾利特告訴美國人,這幅畫是他從父親那里繼承過來的,而他父親買畫還是在納粹上臺前的事情。然而事實上,古爾利特買畫的時間是在1935年,只花了600馬克,明顯低于其市場價格。這幅畫原先的主人是弗爾迪納德·沃爾夫,一個非常受尊敬的記者,也是《德累斯頓最新新聞報》的長期主編。由于沃爾夫有猶太血統,他在1933年被迫離職,很快也失去了自己的全部財產。這幅畫作當然也在被沒收的行列。
1950年,美國人將這幅畫還給了古爾利特,之后雖然沒從他那里得到消息,但他肯定是賣掉了這幅畫。1969年,該畫作由一個法國收藏家家庭借出,參加了若干次畫展。1972年,它在倫敦佳士得拍賣行拍出了差不多4萬美元。后來,這幅畫還曾在芝加哥出現過。
在猶太人兄弟落難的時候趁火打劫,這是古爾利特的慣用伎倆。1938年12月4日,古爾利特從漢堡的一個猶太醫生恩斯特·朱利烏斯·沃爾夫森手上買到了阿道夫·馮·門采爾(德國畫家)的作品,9幅畫,總共才花了2550馬克,遠低于市場價格。
自從1933年納粹上臺后,沃爾夫森的生活就陷入了困境。他先是沒了工作,然后醫生執照也被取消了。他一度被送進了薩克森豪森集中營,但因為有重量級的漢堡居民為他說了情,所以他后來又被放了出來。不過,他當時已經沒有收入,沒有保險,還養著一大家子人,還被勒令繳納針對自由猶太人的各種高額稅費,不得不靠賣手里的畫過日子,所以才能讓古爾利特占到這樣的大便宜。
戰后,沃爾夫森家族律師曾要求古爾利特歸還這些畫作,但古爾利特說這些畫已經被售出,而且拒絕提供任何買家信息。1993年,其中的兩幅作品出現在收藏家赫爾曼·F·利姆茨塔的紀念展上。
這個時候,古爾利特已經打通了納粹黨的高層關系,并正式成為“墮落藝術”的官方畫商。第三帝國已經容不下現代藝術了,但納粹并不希望將它們白白銷毀,而是希望能夠將它們賣給外國人,以換取德國急需的硬通貨。與此同時,他也會收購畫作,以期待填充未來的林茨藝術博物館。
在戰爭的第一年,借著德國的軍事成功,古爾利特將他的生意擴展到了荷蘭、比利時和法國。當盟軍炸彈毀掉了他在漢堡的畫廊之后,他帶著妻子和兩個孩子去到德累斯頓,跟他的父母一起住。在那里,他跟弗羅茨瓦夫西里西亞博物館館長廓尼琉斯·穆勒·霍夫斯蒂德建立了聯系,而后者也跟他做著差不多的事情:評估受迫害的猶太人手上的收藏,然后將這些被繳納的畫作賣出去。
有一次,穆勒從猶太人家里拿到了幾幅畫,然后給古爾利特寫信,語氣頗為低三下四。他想要把這幅畫賣給古爾利特,他還提到,他愿意去德雷斯頓將畫帶給古爾利特親自評鑒。在信的最后,他寫道,“希特勒萬歲!”
在穆勒·霍夫斯蒂德賣給古爾利特的畫作中,包括馬克斯·利伯曼的畫作《沙灘上的兩名騎手》。這幅畫原本隸屬于食糖批發商大衛·弗里德曼,卻被蓋世太保收繳;弗里德曼本人在1942年去世,而他的女兒在其后一年在集中營中遇難。
像穆勒·霍夫斯蒂德一樣,沃斯作為林茨特別項目的專員之一,也會評估猶太人的收藏品。不但如此,由于他是“警方顧問專家”,所以他還會親自去受害者家里,看到中意的畫作就直接拿走。
1943年,沃斯在漢堡與柏林、巴塞爾和弗羅茨瓦夫這些城市之間做了大量旅行。他在自己的旅行日記里寫道,他在二月的某個晚上,在慕尼黑“元首邸受到了A.H.的接見”——A.H.,很顯然,指的就是阿道夫·希特勒。他還參加了無數次疑似有暗箱操作的拍賣會,并親自去維也納跟林茨考察。但他沒有去巴黎,因為在那里,已經有古爾利特為他效勞。
在巴黎,古爾利特第一次出手是在1941年,也就是德軍入侵法國一年之后。當時德國社會認為:從法國過來的藝術品就是特別值錢。很多德國博物館館長做夢都想去法國,而古爾利特也不例外。再加上,法國的重要收藏家們也都被蓋世太保們抄過家了,偶爾有幸免的,也大多因為生計艱難而被迫低價出手藏品。像古爾利特一樣,許多經紀人、消息靈通人士和畫商也都聞訊而來,渴望在這亂世里分一杯羹;但古爾利特的底氣是最足的,因為他帶了幾百萬馬克過來。
古爾利特開始定期去巴黎出差,而且必住豪華酒店,要不然就是在情婦的公寓里過夜。后來,沃斯、哈勃斯托克也和他在巴黎見面。這時候,哈勃斯托克已經是沃斯手底下最被看重的畫商之一了,在去巴黎之前,他還接受藝術雜志采訪宣布自己的行程,并表示自己要尋找傳統繪畫大師的“一流作品”。
巴倫·杰哈德·馮·伯爾尼茨是阿施巴赫那個莊園的主人,當時他是德國空軍的軍官,駐守在巴黎。在他的閑暇時間,他也為哈勃斯托克和古爾利特牽線搭橋,幫助他們聯系畫作主人,也充當他們的代表。
在法國外交部檔案中,有一份法國藝術歷史學家米歇爾·馬丁寫的報告。在被德國占領時期,馬丁在盧浮宮的繪畫部門工作,專門簽批畫作出口許可。馬丁在報告中寫道,古爾利特擁有至高權力,總共從盧浮宮中拿走了價值4億到5億法郎的作品。
當古爾利特回到德國之后,他會將其挑選的畫作拍成照片,給博物館工作人員看。根據馬丁的報告,古爾利特還會在巴黎中飽私囊,填充自己的私人收藏。“他會在沒有我們批準的情況下挑選畫作,或者從德國大使館那里得到幫助,”馬丁寫道,“他無視我們的反對,將重要的畫作從這個國家里帶走。”

當美軍攻占阿施巴赫之時,古爾利特正住在伯爾尼茨家族的城堡里,于是亦被記錄在案。“古跡衛士”對他進行了盤問,他們注意到,這個人的名聲很臭,而且他的供詞聽上去有些不太對。是的,古爾利特當時編造出了一個新的身份:慘遭納粹迫害的受害者,小心翼翼地將要被銷毀的藝術品拯救出來,一生之中從未做過任何惡毒的事情。他說他如今擁有的藏品都有合法來源,至于其他的那些,則在盟軍轟炸時都付之一炬了。
古爾利特確實是個慣于偽裝的人。在馬丁的記錄中,古爾利特曾經說過他“并不愿意交易那些從猶太收藏家手上繳獲而來的畫作”,而且馬丁當時還相信了;古爾利特還始終堅持說,他只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小兵,只能按照上級的命令行事。
美軍后來將古爾利特軟禁在阿施巴赫,于是為了打發時間,他會給當地的教會組織做小型的藝術講座,要不然就是寫信,試圖澄清他在法國的收購。
在1947年給負責重建的法國藝術歷史學家羅斯·瓦蘭德的信里,他寫道,他一直是“法國人民真誠的朋友,亦是納粹政權的堅定反對者”,并宣稱自己永遠認為法國藝術是世界上最優秀的。至于他去法國交易畫作,那更是“奇怪的機緣際會”,才讓他有機會在法國藝術中得到救贖。當然,他沒有提到半句林茨博物館的事情。
一年之后,古爾利特的軟禁狀態得以解除,他隨后便搬家到杜塞爾多夫,成為當地藝術博物館的館長。他宣稱在阿施巴赫的日子已經過去了,雖然他同時表示,那段日子倒是“悠閑平靜的好時光”。
1950年,隨著歐洲的追索努力最終漸漸停止,威斯巴登一家收藏中心的管理人員同意把這些藝術品還給古爾利特。此時他已經逃脫了所有指控。沒有人知道,古爾利特還偷偷在一個瀑布下面藏了一部分收藏品,并成功逃脫了美國人的檢查,于是這個時候,他又把這些畫重新拿了回來。
一時之間,古爾利特又成為了社會名流。他獲得了杜塞爾多夫企業家們的支持,用他們的收藏品來辦畫展,抬舉他們在藝術世界里的名聲。與此同時,他也開始展示自己的藏品。1953年,在瑞士琉森的一次展覽會上,他被指定為監管德國藝術展作的榮譽委員。他自己也有幾幅藏品送展,包括恩斯特·路德維格·基爾希納的《兩個沙發上的裸女》跟弗朗茨·馬爾克的《藍色大馬》。
他宣稱將這些收藏品送展的原因是要“找到它們真正的主人”,但事實上,他也在通過這個過程不斷打響自己的名聲。1956年,他將德國畫家馬克斯·貝克曼和俄羅斯畫家瓦西里·康定斯基的兩幅作品送到紐約參展,他在附錄上將自己形容為一個反抗納粹的英雄,在戰時“拯救了無數瀕于險境的藝術珍品”。同年,古爾利特死于車禍。在他的訃告上,他被稱為“戰后西德藝術世界的指標性人物”。
古爾利特的遺孀海倫在六十年代早期搬去了慕尼黑,在施瓦賓格,她買下了兩間位于施瓦賓格區的豪華公寓。1960年5月,她將丈夫收藏品中的四幅畫作交由德國KettererKunst拍賣行賣出,包括貝克曼的《吧臺與棕色》(如今收藏在一間美國博物館中)和魯道夫·施萊希特所作的德國劇作家貝托爾特·布萊希特肖像畫(作為新即物主義代表作,如今是慕尼黑Lenbachhaus博物館中最出名的藏品)。
在之后的幾十年里,古爾利特的藏品仍在不斷流出。包括德國表現主義畫家奧古斯特·馬克的《女人與胡蘿卜》,它最近一次出售是在2007年,在柏林的Villa Grisebach拍賣行拍出了200多萬歐元。將它送去拍賣場的是古爾利特的女兒貝尼塔,她后來在2012年5月因癌癥去世。
2012年2月,奧格斯堡公訴人辦公室的調查員和官員闖進了古爾利特兒子廓尼琉斯的公寓,花了4天時間,將他公寓里的所有畫作進行打包,帶走了超過1400幅畫作。在整個過程中,廓尼琉斯表現得很安靜。在后來接受《明鏡周刊》采訪時,他說,“我不知道他們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這些畫是我的生命,我知道他們的大部分來源,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德國警方在2013年11月召開新聞發布會,公開了這些畫作,希望公眾從中辨認出真正的主人。到目前為止,只有一幅的來源得到了明確核實。法國知名畫商保羅·羅森堡的孫女瑪麗安娜·羅森堡確認,馬蒂斯所作的一幅《戴珍珠項鏈的女子》肖像畫是他們家族的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