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花家地北里302號樓地下室,隱匿在望京的摩天樓群中,看起來和北京1.7萬套地下室別無二致,只是地面入口處的黃色招租牌泄露了天機,“地下室招租”中的“下”字像是貼歪了。
這是設計師周子書設置的一個小機關,黑體“下”字可以360度旋轉,當“下”字轉動180度時,地下室變成了地上室。這也是周子書進行地下實驗的目的:消弭地上地下的界限,將破敗的地下空間變成一個可持續發展的有活力的社區。
二房東劉青買來一桶銀色油漆,把通向地下室的樓梯和扶手刷了刷新,通風不好,廉價油漆刺鼻的味道至今沒有散去。他的大房東發話了,“聽說你這里火了,里面改造得這么漂亮,樓梯太臟了,你得處理一下。”
劉青每天接待幾十撥來客,“有租房的,有參觀的,有談合作的,有人就直接拍了40萬,說是要投資。”來客們想看看改造過后的地下室。對多數來客而言,他們對地下室的一切認知來自大眾媒體:地下迷宮,狹長幽暗的過道看不到盡頭,昏黃的鎢絲燈,石膏板分隔而成的小隔間、滴水的晾衣繩和散發著惡臭的公共衛生間……
這樣的地下室,北京有1.7萬套之多。和所有大都會一樣,北京的地下空間為新移民們提供了或臨時或長久的棲身之所,約有100萬移民居住在此。
走下36級臺階,并不是想象中的幽暗,反而是顏色對比強烈的墻壁吸引了眼球,居住在這里的30個新移民早晨出門時會看到象征希望的藍色,而晚上回家時是溫馨的黃色。狹長如迷宮的走道被彩色數字所分隔,每一個數字代表一個樓層,這樣可以幫助地下室的居民消除無方向的恐懼感,讓他們更有1,2,3,4的序列感和安全感。
這是中央圣馬丁藝術與設計學院的學生周子書的設計,經他改造后的地下室一下子“火”了。他在去年冬天租下了3號走廊左側的兩間地下室,這里原本是劉青的游戲室。
在保留地下室原始感的基礎上,周子書先用最簡單的白色涂料和木質材料,塑造了一個“異托邦”的空間。先將整間地下室變成一個白容器,然后用木質的折疊系統加以潤色,所有家具——工作臺、椅子、擱板、床都可以被收納進墻壁。根據在北京一家創意餐廳當服務員的新移民的建議,墻壁最上方被涂成了尖尖的屋頂形狀,保留了一部分地下室原來的痕跡。
地下是夢想,多數住在地下室的居民希望以后掙夠了錢,回到家鄉蓋一棟漂亮的大房子,地上是現實,社會競爭的殘酷現實,可以激勵這些新移民更加努力改變現實。在網絡化語言里,這個夢幻的空間被解讀為“文藝范”、“讓北漂生活更有尊嚴”、“設計師暴改地下室”,雖然這些解讀讓周子書的設計項目紅遍了中文網絡世界,他表示理解但并不認同。“地下室項目的核心不是讓生活更有尊嚴,也不是關于空間改造,而是試圖探索一個地下的戰略發展模式,促進當地社區的居民和住在地下空間的新移民,在地下空間里,通過互動和溝通,來重建北京的社會資本。“地下室的空間改造甚至不在他最初的設想中。雖然本科學陶藝設計,又在中央美院修習平面設計,后來在中國美術館做展覽設計,但周子書卻選擇了一項地下室社會實驗項目,作為他在中央圣馬丁藝術與設計學院的畢業設計。

地下室的議題從未退出過大眾視野,日本NHK電視臺錄制了一檔關于北京地下室居民的紀錄片,新加坡攝影師Sim Chi Yin拍攝了一組住在地下室的新移民的生活照,大眾傳媒或是渲染著地下居民的困境,或是播報政府的清退政策。
出于控制人口和安全考慮,2010年初,北京市民防局制定了清退防空地下室居民的三年計劃,但到2013年,全市僅清退了防空地下室內的居民3萬人——沒有解決方案,清退只是紙上談兵,北京的地下室陷入了僵局。遺憾的是,無論是政府、商業組織還是NGO,對于日漸衰敗、而又擁有巨大可能性的地下空間,幾無對策,“沒有積極的行動在地下空間中發生,只有一些來自兩個極端的負面聲音,”周子書說。
中央圣馬丁藝術與設計學院的學生周子書,試圖探索一種新的發展模式,改變地下室作為廉租房的傳統運營模式,他打算在地下室里進行一系列的社會實驗,而不是他拿手的設計。
碰到劉青以前,周子書和他的助手林木村幾乎跑遍了望京地區的地下室。房東們以為周子書是記者,拒絕交談。
劉青和妻子從河北老家來京,在花家地的地下室里住了7年,是房東,也是房客。從圣安物業公司手里租下這個500平米的地下室只后,劉青的時間像是靜止了一般。他絕大多數時間都耗在這個地下迷宮里,根據民防局的規定,地下室24小時得有人值班。只是除了打掃衛生和收租,地下室里沒什么值太得操心的。劉青迷過一段時間網絡游戲,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其余時間都貢獻給了游戲。“在這兒呆得時間長了,人都快廢了,賺得也只夠糊口。”
劉青渴望改變,“我已經30歲了,我愛我的老婆,而且女兒都已經三歲了,如果我再這樣每天混下去,那就太不像話了。”劉青決定把自己的游戲室租給周子書,雖然在最初,他并不能完全懂得這個項目的全部意義,他以為周子書要進行一場公益活動,而他自己也會有房租收。
周子書的想法很高大上——把這個房間打造成一個的技能交換平臺,讓成功的北漂族和正在努力奮斗的地下室北漂群體通過技能交換來構建城市群體間的信任。
周子書的調研發現,居住在地下室的新移民們來到城市多是為了尋求個人的發展,他們目前所從事的工作基本上都是老鄉介紹,對自己的職業現狀并不滿意,渴望了解其他職業發展的可能性,但同質化的社交網絡讓他們無從下手。
夏都花園的鍋爐工小嚴想做平面設計師,去培訓班學了三個月的photoshop之后,發現平面設計并不只是學習一個軟件就能行的,在花費了9100元的培訓費之后,他又做回了鍋爐工。
周子書決定采用技能的交換,而不是單方的給予作為交流的起點。
“大家都是一樣,本質上沒有什么差別,”周子書的助手林木村在和大量地上地下的居民聊過之后有些感慨,“喜歡的東西差不多,吉他攝影,生活狀態也一樣,下班回來之后上上網,多數人沒什么社交。”林木村還記得她訪問過的一個做足療的小伙子,思路非常清晰,表達能力比自己強,只是沒有一個拓展圈子的渠道,一直困在足療領域。“他說當我真的想要去學什么東西的時候,會變得特別孤獨,比如去學英語,大家會覺得他有病,覺得他是癡人說夢。”
當然,也有不同之處。當地上居民被問起有什么技能時,這些公務員和公司白領一時間多半語塞,而地下的居民因為有特別明確的職業技能,足療師、廚師,美甲……他們回答更加干脆。
于是,周子書開干了。
周子書用地下室里極具象征意義的彩色晾衣繩和掛鉤、中國地圖和中國人潛意識里的老鄉觀念,設計一個裝置藝術。周子書在兩面墻上各手繪了一張中國地圖,一面代表地上,一面代表地下,兩堵墻的中間垂下幾百根彩色晾衣繩組成一堵隱形的墻壁,這代表了現存的地上和地下的隔閡。那些愿意參與技能交換的人們,在各自一方的中國地圖上,找到自己的家鄉用掛鉤固定住用填好的白色小卡片,填好自己的名字,擁有的技能和希望獲得的技能,并拉起一根彩色晾衣繩,連在掛鉤上。
和一般意義上的交換不一樣,地下室的技能交換只是手段,周子書并不指望一次交換就能教會彼此一項技能。他更希望測試地上地下交流的可能性,和在技能交換的過程中,地上和地下的藩籬會被打破,社會資本在一點一點重新建立。
當所有的晾衣繩被拉起時,地上和地下的隔閡也隨之被打破,整個裝置呈現出地上和地下居民的溝通和信任關心,是重建社會資本的可視化過程。“地上地下的信任建立起來了,即使我們走了,信任還在,這個視覺化過程還是挺震撼的。”
想要找到需求吻合的配對并不容易,周子書和林木村發動了身邊的朋友。項目開展至今,也只進行過兩次技能交換,劉青想開淘寶店,周子書找來自己的師妹小李,用劉青的話說,見過兩次面,小李把開怎申請開店、開店的流程和一些重要的注意事項教給了他,還留下了一個開店的說明文檔,至今還存在他的電腦里。劉青說自己沒有什么擅長的,只能唱首歌,同時答應小李,以后等自己開了淘寶店,幫她代售商品。
25歲的足療師小趙,不甘于困在足療師的圈子里,曾經在職業高中學習計算機,想學軟件設計。周子書輾轉找到軟件工程師周珂,周珂有心理學背景,想把心理治療和理療結合到一起。他們進行了一次交換,后來小趙知道了,軟件開發并不適合他,他開始繼續尋找其他的行業。
點心師傅馬亮雖然只在地下室剛剛裝修好時,和周子書聊過一次,但他喜歡這個項目。未來打算回家開個小飯店的馬亮,想和那些小創業者聊一聊,“也許有人隨手就幫一把,機會就來了,退一步講,能和不同的人聊聊天長長見識也開心。”
史肖健來京5年,學的是挖掘機操作,換了4份職業,保安、服務員、廚師,現在是一家制服公司的銷售員。家人責備他浮躁不安分,他自有主意,“最重要的是個人能力的提升,這點銷售比廚師強,雖然收入低點。”
史肖健也填了了張技能交換卡,拉起了一根綠色繩子釘在中國地圖的山西省,他的卡片只填了名字,想要得到技能這一項是空白。“地上的人為什么要和你交換呢?我不覺得我有他們沒有的東西。”
雖然對此將信將疑,史肖健還是打算加入周子書的團隊,周子書也邀請見證過這個項目發展的史肖健入伙,作為地下一方的代表,參與技能交換的運營。
“我理解這個項目是希望通過地上地下的溝通,改變地下室和底層人們的現狀,雖然我不知道具體如何才能實現,還需要多久才能實現,但我還是想試試,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也是這個城市從來沒有過的嘗試。”
在技能交換項目開始之初,一位導演想以此為題材,拍攝一部紀錄片,在跟蹤了周子書的工作幾個月之后,放棄了。導演想要看到居住在此的人們的生活迅速被改變,他不想等太長時間。“怎么可能呢?所有的信任和紐帶的建立都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我在英國時,導師很鄭重地跟我講,子書,你的余生就干這個了。”
足療師小趙在不久之后,就搬離了這間地下室,周子書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只是小趙,自去年冬天周子書租下地下室以來,房客已經換了大半。房東劉青的生活一如既往,淘寶店還沒有開起來,只是打掃衛生的頻次高了許多。
技能交換的路,走起來挺難。

無論是技能交換,抑或是空間改造,都是手段,而非目的。周子書想要的,或者說都市需要的,是一個可以被復制的、持續發展的有活力的地下社區。
在做中期匯報時,圣馬丁藝術與設計學院的導師評審團問周子書,你的創意非常好,但是你如何可持續發展?地上的人為什么要來?地下的人為什么要來,只是通過媒體宣傳?講一個好聽的故事嗎?誰來為改造投資?
周子書向這個社區地上的年輕人們搜集了400個方案,如果都市中,給你一個沒有光線的黑屋子,你希望用來它是用來干什么的?
周子書嘗試過簡易的私人電影院派對,周子書和一家小型的電影參團在地下室里舉行了一次私人電影院派對,共吸引了十五人參與,兩小時收入三百元人民幣,雖然錢不多,但考慮到地下室一個15平米大房間的月租金是七百元,這算得上是一個不錯的運營商業模式。
周子書說這從來不是一個純公益性質的項目,“我們不是以盈利為目的,但只有盈利才能讓它自己運轉下去,而不是依靠商業品牌或是政府的投入運行。”
對于北京體量龐大的地下室而言,公益模式既不可復制,又無法持續。對于周子書而言,更大的挑戰在于為這500平方米的地下空間找到新的使用模式,并且盈利。“否則房東又會把房間當成廉租房,我們將永遠無法改變地下室的現狀。”
望京是北京的創意產業集中地,當地社區很多年輕的藝術家和設計師們需要工作室,但租不起昂貴的地上空間,因此租金低廉、舒適的臨時地下工作室是他們的心頭好。周子書的想法是:廉價租賃這里的設計師或藝術家們需要每周為該地下室的年輕農民工們免費上兩次課,同時,居住在此的新移民也必須為設計師和藝術家們做助手。地下室帶窗戶的一側房間提供給參加工作坊的新移民做為三個月的臨時居住地;另一部分房間開發成可臨時出租給年輕藝術家和設計師的工作室;中間核心走廊兩側的房間轉化為教室和工作坊;并把其中一部分公共空間留給樓上居民使用。
工作室只是一種可能的商業模式,設計師出身的周子書野心勃勃:電影院、暗房、咖啡館都有開發的可能性,將地下打造成跟地上大型社區媲美的世界,并且將這種模式從北京延伸到其他多個大都市,這才是目標。
改造地下室,打造地下社區,周子書還沒來得及搭建起一個具體的商業模型雛形,資本已經一擁而上:來自加州的天使投資人、北京的大型房地產開發商、奧美公司都對周子書表達了想要合作或投資的意愿。
在周子書的設想里,地下室的物理改造可以被設計成一個像樂高玩具一樣的模型,地下室的業主可以購買工業化生產的模型來打造空間,就像宜家一樣,組合成工作室、電影院、兒童樂園……
藝術家理想化,而商人更加實際。左群是一家建筑材料公司的合伙人,這個從地下室里走出的前移民在聽說了周子書的項目之后,打算和周子書一道開發適合地下室的建筑裝飾材料。對于潮濕密閉的地下空間而言,防潮、防蟲、防變形、必不可少;對于通風系統不佳的地下空間而言,環保不能忽略;對于用于人防工程的地下空間,家具最好和墻壁沒有硬性的連接點。“對地下室而言,低成本更是首要任務,要綜合考慮這些苛刻的外部條件,找到技術性的解決方案不容易,”左群說。
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的管理學助理教授曹紀胤同樣欣賞周子書和他的地下室項目的情懷和野心,通過幫助現在住在地下室的人和從地下室走出去的人建立聯系,為底層居民提供向上層流動改善生活所需要的社會資源。“這種社會流動性正是衡量一個社會是否健康的基礎指標,”曹紀胤說,“只是任何紐帶的建立,都需要持續地、重復的行動,怎樣建立一個長久的機制給地上的人以足夠的動力去做這件事?一個設計師的畢業設計所搭建的商業模型是不是能夠在這個現實社會里順利運轉?一位設計師,如何探索出一種商業模式,使這個項目在現實社會中可持續地運轉?”
做為一件畢業設計作品,周子書的地下室實驗已取得了空前成功,在2014年北京設計周上,贏過了特斯拉、樂視超級電視、錘子手機等一干已在商業上取得了巨大成功的成熟作品,得到2014中國生活設計榜的年度設計趨勢獎。
雖然只是一件畢業設計作品,一個遠未完工的社會項目,它初期實驗甚至談不上成功,但毫無疑問,它因為所展現出的巨大想象空間讓人為之振奮:被充分調動的1.7萬套地下室和百萬移民所產生的能量,而在此之前從未有人嘗試過這種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