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玉虎長期修煉瑜伽,研究軀體心理治療。他還有一個習慣,就是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到寺廟里內觀。
“10年前我做心理成長,起因是疾病,腰椎間盤突出,西醫的治療不夠徹底。我就想:什么樣的生活習慣導致這個疾病?怎么養成的習慣?為什么發生在我身上?跟我的性格有沒有關系?注定的,還是偶然發生的?發生的意義是什么?怎么化解?”
帶著這些問題,鄭玉虎走上了心理學的自我成長之路。10年后的今天,他疾病的痛苦基本根除,這些問題也部分找到了答案,但是又牽出了更深一層的問題:我是誰?究竟從哪里來?為什么要經歷生老病死的痛苦?有沒有價值?有沒有自由選擇?
這些問題在心理成長的道路上遲遲未能找到答案,于是他走向了禪修。意外地,這個過程中,他漸漸將內觀的苦修體驗、瑜伽以及對身心疾病的研究結合起來,形成了自己的軀體心理治療特色。
假設在20年前,這是不可思議的。那時在社會刻板印象中,宗教和作為現代科學的心理學,二者風馬牛不相及。然而現在,學習心理學、關注心理成長的同時信仰宗教、聞思修行,已經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今年5月,北京大學秋林報告廳出現了一批特別的嘉賓:包括著名心理學家楊鳳池、蘇曉波、朱建軍,德國著名催眠師Bernhard Trenkle,戒幢佛學研究所所長濟群法師等。活動名為“中國心理治療界與佛學界對話”,心理學家和當代高僧同臺對話的新鮮組合引發了熱烈圍觀,預計容納400人的會場擠進了上千人,很多人只能站著,或者干脆坐到地上。
未曾從物欲中覺醒的人不會發現,這種心靈的迷失正在如何摧毀我們的身心健康,他們對前路的危險并不自知,或者說找不到合適的方法面對和解決。
其實,這并不是中國佛學界與心理學界的第一次公開握手。早在2008年,濟群法師所在的蘇州西園寺就開始舉辦“佛法與心理治療”戒幢論壇;2012年,心理學家徐鈞出版著作《當弗洛伊德遇見佛陀》, 闡述佛學對現代心理學的影響;今年,心理學家、意象對話心理療法創始人朱建軍也擬攜弟子邱祥建舉辦“禪修與意象對話”工作坊……
種種跡象都表明,有著2500年歷史的東方古老智慧佛學與現代心理學正在這片土壤上相遇,并呈現出相互影響及整合發展的趨勢。
設計師林海今年也皈依了藏傳佛教,同時持續參加心理學課程和心理成長小組。
擱5年前,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和這些事情有任何關聯,那時他忙得要死,每年一半時間在天空飛,出入高級會所和五星級酒店,意氣風發。然而這樣的日子過久了后,內心卻漸漸泛起一股虛無感,“念書時,我就一直質疑,景觀設計到底是在改善還是破壞環境”,工作后,物欲和成就動機一度掩蓋了這個問題,然而當物質得到一定滿足后,對心靈的拷問再度發酵。
藏傳佛學學者慈誠羅珠堪布在他新近出版的《我們為何不幸福》一書中,嚴厲批評了現代人精神生活的沒落,他說,“我們的物欲被激化,變成強大的動力,讓我們殫精竭慮地想發財,甚至不擇手段,一旦希望破滅便痛不欲生”;“過去的人吟詩作畫、品茗彈琴、修身養性,精神生活非常豐富,今天絕大多數的人除了賺錢外,幾乎沒有什么提高生活品味的活法”。
這與臨床心理學工作者對現代人心理健康水平的憂慮不謀而合。
“現代人和古人最明顯的不同是:古人離自己的心更近,用心思考問題;現代人離自己的心更遠,用大腦思考問題。”鄭玉虎說,人遠離內心的代價很昂貴,呈現出來的主要“癥狀”包括:失去真正的生命活力,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焦慮、欲望多、安全感差、過早衰老和慢性病。
上述癥狀,林海至少占了一半,突如其來的自我反思促使他放下原來的生活模式,重新探索自己的心靈。
而更令人擔憂的,則是無數正在走著林海們過往老路,甚至已經迷失得更遠的人—未曾從物欲中覺醒的人不會發現,這種心靈的迷失正在如何摧毀我們的身心健康,他們對前路的危險并不自知,或者說找不到合適的方法面對和解決。
尋根究底,這種社會現狀的產生又要扯到20世紀中國社會因種種運動造成的與傳統的巨大斷層。
你要問古代人有沒有心理問題,當然也有—然而他們至少不會滑向社會性的整體迷失。因為在古代的漢文化地區,儒釋道作為整個社會的文化主體,都相繼經歷過高度發達時期。西方人有痛苦就去教堂禱告,東方宗教與傳統哲學同樣長期承擔著人們心理困擾的治愈功能。
然而20世紀下半葉過后,傳統文化的根基破壞殆盡,只剩下了殘余的信仰形式,亦變得功利異常。即便根基最深厚的佛教,真正愿意閱讀經論、聞思修行的在家信眾比例非常少,初一十五到廟里排頭炷香求財求子的倒是很多。
一方面,人們遠離了深層的精神文化和信仰;另一方面,現代心理學起步也很晚—名義上是20世紀初傳入,實際上近10年才真正興起—也尚未被完全接受。
于是乎,人們迷失漂泊的心往往無處安放。
不過,在心理咨詢師黃燦輝看來,中國人信仰和靈性的極度缺失未必是一件壞事,根據物極必反的原則,這恰恰是信仰重新回歸,以及心理學大發展的時機—最早清醒過來的人會強烈呼喚它們。
談到與心理學的關系,基督教與心理學的淵源顯然比東方宗教深厚得多—“心理學發展歷史上,尤其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基督)教會在推動學科發展上有很大功勞,后來心理學向人本方向發展,和教會的關系才漸漸疏離。”黃燦輝介紹。
“信仰有個要求,就是讓人的心靈和身體都興旺,只是每個時代人們的心理需求都不一樣,需要合適的工具,關鍵是怎樣幫助人達到心靈的健康和靈性的成長。”他這樣強調。
在佛教與心理學整合方面,朱建軍是當中的先行者。早在上個世紀,他就開始研究心理學,其后更開創自己的本土療法。如今,他已是中國大腕級的心理學家之一。
有意思的是,宗教信仰和心理學這兩大心靈內容,在他身上從一開始就是相互整合的。“我最早學心理學時,就同時在研究佛家、道家文化,期待它們相互啟發、相互影響,對基督教的跟心理學有關系的東西也蠻感興趣。”他認為,心理學與基督教、佛教等正統宗教從根本上并不矛盾,且是相通的。宗教源遠流長,對人類心靈影響深遠,有太多東西可以為心理學所吸收。
后來,在第一屆中德高級心理治療師培訓項目中,他更發現不少國外心理學家對中國傳統文化很感興趣,無論是佛家還是道家。
事實上,在西方國家,心理學與佛學的深入交流早在50年前就開始了,這一相遇甚至引發了當代認知行為療法的發展、精神分析的新發展等,已成為當代國際心理學界重要事件之一。
彼時,中國也有一些心理學家試圖標榜對佛家和道家的思想的借用。然而,能真正做到把這些內容很有機地融合在一起而非生硬拼湊的,并不容易。
“所以我就試圖做這個事情”,2000年后朱建軍創立意象對話心理療法,他在整個過程中有意識地將宗教的方法和精神內核與心理治療工具進行有機融合。
“情緒困擾、心理問題、神經癥這些問題,用心理學方法就可以解決;然而當成長進入到很深的層次時,存在主義心理學談到的孤獨感、選擇、責任等終極話題就會出現,如果不涉及對信仰的反思,這些東西是無解的。”
“心理學與宗教相互結合,最重要的意義是有助于人去面對存在焦慮。”朱建軍表示。邱祥建是他的得意弟子之一,早些年就開始學習意象對話心理療法。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特別勤奮,很快就達到了相當深度,甚至從意象對話中發展出一個分支—“生命樹意象療法”。如今,他已是圈內頗有名氣的成長導師。
然而即便有這樣的造詣,2010年他仍然遇到了瓶頸,“內心產生了一種孤獨感,好像做所有的努力,最后都是為了獲得一種存在的感覺而已,無所謂得,無所謂失去”。他感到孤獨、悲哀,甚至快活不下去了,他也曾求助,卻沒有得到任何建議,老師希望他自己找到出路。然后,他開始禪修。
這種現象在心理成長的路上頻繁發生,在朱建軍看來并不是偶然現象。“人的心靈有不同的層次,情緒困擾、心理問題、神經癥這些問題,用心理學方法就可以解決;然而當成長進入到很深的層次時,存在主義心理學談到的孤獨感、選擇、責任等終極話題就會出現,如果不涉及對信仰的反思,這些東西是無解的。”
因而,很多人通過心理學走到一定深度時,就會自然而然地接觸宗教,開始探索最根本的人生價值。
然而,上述這些,還都只是心理學對宗教的默默借鑒,或是人們自發地在靈性成長過程中把二者結合起來。如果缺乏宗教對心理學的認同,二者還談不上真正的相互影響和整合發展。
相較其他宗教而言,雖然眾多心理學家早就傾心于佛學,佛學對心理學的了解和接納過程卻顯得漫長一些。“10年前,逐步聽到心理學愛好者跑去禪修,卻沒怎么聽過出家人學心理學。”鄭玉虎說。
這種現象在濟群法師因緣際會與眾多心理學家的交流中得到了改變。
“早年我從事佛教唯識專業的教學時,看過關于現代心理學的書籍,就感覺二者有一定相通之處,適當借助心理學的概念,或有助于現代人更好地接受唯識思想。實際接觸后又發現,心理學在改善人類心靈問題方面有它特有的方便善巧和積極作用。”濟群法師如是說。
朱建軍說,這兩年在大環境的鼓舞下,他也開始在各種場合和課程里大量提到心理學和佛法的關系。
“在我自己看來,其實也不能說心理學就一定比宗教淺,如果一個人能夠真正把心理學融會貫通,也相當于一個高深的活佛了。另一方面,很多宗教人士也有需要心理學方法解決的問題,否則修行很難進步。”
事實上,禪修一段時間,解決了心安的問題后,邱祥建又重新把主要精力放回到對心理成長的帶領上,因為一旦把很多東西融會了之后,他發現,心理學的方法一樣可以在靈性上走得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