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義

他離開我們11年了。如果還活著，該是將近天命之年了。

俊義是我的大表哥，姥姥姥爺的長孫。我被送到姥姥家時，他已經上班了。因為長得高大，14歲的孩子被虛報年齡進煤礦做了工人。他很快憑著聰明勁做了礦上的司機，十天半個月就開著卡車回家一次。一回來他就直奔姥姥的小院，甕聲甕氣地喊，“奶奶——”姥姥就顛著小腳奔出來，“我的兒啊——”滿眼疼惜。每次見面都像久別重逢。

舅媽是個熱情豪爽的女人，被大舅寵愛了一輩子，她對5個兒子的管理更像是朋友或大姐，極端平等又極端粗疏，常常吃完飯了一數才發現少了小四或小五。于是姥姥這里便是孩子們的大本營。作為長子長孫俊義一定更能感受到奶奶的呵護之情。每次走之前，返回煤礦頭天晚上，俊義一定會和姥姥姥爺坐到深夜，長長短短扯著閑話。姥姥說，兒啊，早點回去歇著吧，明兒一早就得趕路呢。俊義說，奶奶那我走了，有啥活等我回來干。姥姥送他出門，站在橋頭張望著，隔一程就喊一聲，“俊兒——路上開車慢點”，“俊兒——在外面別屈著自己，吃好點。”黑夜中看不見他漸遠的身影，只有祖孫倆的一問一答，格外清越。

那個少年一放假就奔回奶奶家，他幼小的心靈一定也渴望再體會早早被剝奪的疼愛吧。有一次，俊義拉了一整車煤回來，給自家卸了一半，剩下的堆在姥姥院子里，然后就擼起袖子活煤打煤球。姥姥又端水又拿毛巾，滿臉的皺紋舒展開來。這成了村里的一件大事，俊義成了村里的孝義楷模。嚴苛的姥爺逢人就說，我這一個孫子抵得上10個孝順兒子。

俊義長期住在姥姥家的西小屋，外間堆滿糧食農具，里間墻上掛著一只竹笛，幾塊木板錯落釘在墻上隔成了簡易書架，排列著很多書?，F在想起來，他的書真多，《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珍妮姑娘》《娜娜》，甚至還有哲學書。他喜歡吹笛子，看了許多深刻的書籍，做書架的思路與如今風靡的宜家異曲同工。這個為了生計過早進入成人世界的孩子，曾經懷過怎樣的夢想呢？姥姥一直保留著俊義的屋子，即使他后來搬回自己家住了。

俊義長相英俊，眼里常是溫和的笑。俊義有嚴重的皮膚病，常年吃藥，藥里要加蟬蛻、蜈蚣、蝎子。姥姥常常去搜羅這些可怕的東西，他自己也找。他從不和人提起自己的病，總是快樂而堅強?？×x很晚才結婚，也許是讀書多的緣故。大嫂長他兩歲，瘦小黑黃，只算五分人才，但是從小跟著姑媽在北京生活，性情溫和，說話做事大方得體，遠較一般村婦文雅知禮。大哥極愛大嫂，兩人是難得的恩愛夫妻。

他經濟有些自主權了，過年便給每個孩子發紅包。給我的格外多些，一直到我讀大學，還給。我推開說不用了，我長大了。俊義笑著說，只有這一個小妹，得給。等你結婚了就不給了。大家都笑，說俊義你忘了，現在又添了3個小妹妹，囡囡玲玲妞妞不是妹妹？俊義一怔，旋即大笑，說我感覺里只有這一個小妹，那3個太小，比大蛋還小，像下輩人。

突然有一天，媽對我說，俊義得了白血病，從鄭州回來了，醫生說沒指望了，就在樓下！驚愕地奔下樓，他坐在車里，戴著一頂棒球帽，捂著口罩，英俊的臉變得浮腫，他一看見媽就掉下淚來，“大姑，本該做晚輩的孝順您的，現在侄子做不到了。”媽說，“傻孩子，人吃五谷雜糧誰能沒個災?。吭酆煤弥尉褪橇??！蔽业臏I噴涌而出。

哥哥幫他聯系了本市的醫院，整個家族的人都自動拿出錢來。媽跟我們商量，說俊義是個孝義孩子，你姥姥姥爺活著時候最憐惜他，咱能出多少出多少。我和哥常跑到醫院去，沒有別的，就是送錢。因為主治醫生說他的病雖然險，完全可以治愈，只要錢跟得上。我對大舅說，化療一個月2000塊，我的工資剛好夠。你不要擔心，我沒結婚沒負擔。

俊義病情穩定了，我也到廣州讀研了。每次打電話問，媽媽說“俊義好一些了?？×x出院了?？×x現在只要半年復查一下就行……他才39歲，兩個兒子小的才一歲，老天爺睜著眼呢?！甭揖头畔铝诉@件事。過年時我又見到了俊義，他抱著小兒子談笑風生，一點異樣也沒有。

來年6月，我正在準備考試，媽媽吞吞吐吐在電話里說，“俊義沒了……”“怎么可能？他不是好了么？”“本來要好了。你三姥爺家憲舅舅肝硬化沒了，家里為省錢托人做了棺材?？墒前灼す撞牟荒芩腿胱鎵灠?，風琴妗子央遍了全村沒人肯接這不吉利的活兒?？×x心里不落忍接了，結果病就犯了，三兩天光景人就沒了。誰知道他的病怕油漆啊！”

我心口辣辣地疼，一下癱在桌旁。為什么連這點常識都不懂？血液病最怕油漆怎么會不知道？為了省錢要了俊義的命??！留下年老的父母和兩個年幼的孩子，大嫂今后的日子該怎么過？沒有了姥姥，又沒了俊義，我的故鄉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