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低俗怪談》另一個譯名是《英國恐怖故事》,但美式班底的制作,使得它還是一部美劇。不過,若真拿它跟《美國恐怖故事》相比,就會發(fā)現(xiàn)從“畫風”到“內涵”都大相徑庭。風格上說,美恐平易近人,英恐則高冷凍人;形式上說,前者是恐怖的榔頭棒,后者就是撓心的繡花針。
它的架構反倒更像《童話鎮(zhèn)》,把文學或影視經(jīng)典人物湊在一起,形成“恐怖者聯(lián)盟”。官方致力于炫背景、掉書袋,將《弗蘭肯斯坦》、《道林·格雷的畫像》、《德古拉》三本書列為靈感來源,角色個個都是妖孽,儼然一篇“倫敦神怪生存報告”。第一季的任務就是交代背景,再指明角色的未來走向。
那么,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榨取劇集價值呢?首先,對于角色別只混個臉熟,他們既有文學流派上的旗幟性地位,還身負隱喻的藝術價值,不參悟他們的前世,就無法領會他們的今生。然后隨時做小抄,編劇是英國文學發(fā)燒友,從莎士比亞到王爾德,臺詞引經(jīng)據(jù)典,對詩做賦,那辭章猶如紅燭之油,冶艷得燙手。而且,觀眾不必戀戰(zhàn)一時,由于資源豐厚,編劇手上可調遣大把炮灰。開篇博士復活了喪尸,他還頗具情懷地翻開莎翁名著為其取名,打造一副黃金配角的架勢,可一不留神就被科學怪人2.0以分娩之態(tài)從身體內部開膛破肚。當?shù)懒帧じ窭坠创钌厦绹W胁⒊晒L了床單,這一段讓多少人臉紅心跳,也不過淪為打醬油的邊角料—跟《權力的游戲》一樣,鋪張和奢侈,就是大劇該有的氣場。
這也帶來了問題,篇幅有限的前提下,內容塞得太滿,不是力有不逮,就是過猶不及。過于打磨細節(jié)使得情節(jié)較碎,主線的設置零散,故事的完整性受到損害,結尾看到水落石出,也很難有酣暢淋漓的感覺(這一點美恐前兩季略勝一籌)。前幾集看得云里霧里,再看下去,又容易被橫生的枝節(jié)晃神。一句話解決的事情花一整集去溯源,隔著千山萬水的因果呼應,實在是對耐性和定力的巨大考驗。所以你還得有一雙火眼金睛識別主線和旁枝,亂花迷眼也不亂胸中丘壑。值得安慰的是,腦洞雖開大,至少在宏觀上,這個故事最終還是被編劇掄圓了。
《低俗怪談》擺出的姿態(tài)很低,英文名Penny Dreadful,原指一份小報,由于以恐怖故事或奇聞軼事為主,便成了廉價低俗的代名詞。該劇的劇情因素,暴斃、色情、劈腿、虐戀、附身、亂倫,一水兒街頭小報標題黨的味道,極盡重口味狗血之能事。但它的花架子搭得高大上,瞬間就達到了格調的升級。維多利亞時代的倫敦,“后殖民時代”將到未到,事物處于躁動的臨界點:霧都的優(yōu)雅與頹廢、貴氣與齷齪、污垢與秘辛在這一刻共生。暴力美、邪性美、禁欲美都有可乘空間,人、魔、神、獸并行不悖,人性被魔性和神性架空,又被它們還原到觀眾所能理解的范疇內:蛇蝎靈媒因愛生妒釀成災禍,邊緣人缺愛無所皈依,老爵士背負一生的遺憾與救贖,博士對死亡的浪漫執(zhí)念癥結在童年陰影……有心人甚至能從中讀出“理想主義的宿命與悲哀”、“文明的入侵和反噬”、“人格的本我自我與超我”等更具深度的命題。繁衍民間,興于草莽,濡染書齋,指向殿堂,該劇的野心就是這么變得堂皇起來。
HBO臺說《低俗怪談》并不主打“純粹的恐怖”,而是“非常寫實”。恐怖不來自恐怖本身,而來自于陰暗窒息的畫面帶來的壓迫感,病態(tài)的細節(jié)主義勾出旁觀者心里的鬼,從而超越感官抵達更深層的恐怖。雖然故事最后達到了形式上的圓滿:靈媒被選中做德古拉的新娘,美國牛仔揭秘出了狼人的身份,科學怪人在死人身上得到永恒的愛,美少年的青春在畫作中永存……但也好像落定的塵埃里開出的悲觀主義之花:人人欽羨的永生,原不過是無盡的輪回的受難。
《低俗怪談》俗得這樣雅,套用杜拉斯寫悲哀的句子:恐怖,也應該表現(xiàn)得像一種只屬于它自己的文明。該劇自帶的梗和包袱太多,沒點背景知識和死磕的決心,真不太容易看進去。若還想用不廢腦子、快進獵奇、躺著玩手機的肥皂劇狀態(tài)觀看,分分鐘叫你打退堂鼓。最后要提示的是,看這部劇千萬別挑吃飯的點:文在黑奴臉上的密集釘印,牛尸上蠕動的蛆蟲,血盆大口里吐出的蛇形物,開膛破肚鉆出白面怪人,實在不是休閑佐餐的佳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