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彩舟是個醫(yī)生。我記事的時候,段彩舟五十來歲,個子高高的,瘦,留胡子,胡子又長又密,嘴唇上有,腮幫子也有,下巴頦更多更長,幾乎垂到上衣第二個蒜疙瘩紐扣上。因為胡子多,幾乎看不見嘴。據(jù)說有一次,段彩舟為一件事正蹲在大門口生氣,鄰村幾個老娘兒們路過見到他,有個多嘴老娘兒們毫不忌憚地指著段彩舟對同伴說:“這個人沒長嘴。”段彩舟很生氣,把胡子一撩對著那娘兒們說:“這不是嘴啊!”
段彩舟家上三輩都行醫(yī),醫(yī)術(shù)屬祖?zhèn)鳌K以诖鍠|街住,有三間瓦房。一間專門作為藥房,擺了桌椅板凳,也挨墻擺了黑色的藥櫥。除此之外還設(shè)了個香案,供奉了個泥塑菩薩。所以他家房里除了能飄出中藥味來,還有香味。段彩舟之所以擺香案,是因為他除了看普通的病,也看“癔癥”。過去我也沒有弄明白“癔癥”到底是什么,只依稀記得得這種病的人往往變得膽小、怕鬼、半夜里叫喚,一副呆傻模樣,我們這里也有人管這叫鬼附體。其實,段彩舟的祖上并不治“癔癥”。段彩舟如何學會治這種病的,我們不得而知。他治療“癔癥”的方法是“看香”。記得我六七歲的時候,就曾見過段彩舟“看香”。那次看病的是鄰居五奶奶,一個胖胖的老太太,老太太說她一合眼就看見她死了三十年的娘家媽在她面前呼嚕呼嚕吃面條,那呼嚕呼嚕聲吵得她一宿宿睡不了覺。段彩舟就讓老太太燒了香磕了頭,然后湊近香爐瞄一眼紅紅的香頭,輕描淡寫地說:“面條就是長蟲精……蹦兩下,甩甩就掉了。”五奶奶就蹦兩下。老太太是小腳,小腳離地落地差點撂個屁股蹲。段彩舟呵呵笑著從藥櫥拿藥遞給五奶奶。大概得這種病的人多,藥也一樣,所以藥是事先包好的。但這些藥絕對不是“香灰”之類騙人的東西,而是貨真價實的丹藥。來段彩舟這里看“癔癥”的一般都會痊愈。現(xiàn)在我們可以說,其實段彩舟是靠科學與迷信的有機結(jié)合來行醫(yī)的,既實現(xiàn)了掙錢的目的,又治愈了一些人的心理疾病。科學與迷信這對冤家對頭在段彩舟手中竟是相得益彰,大放異彩。
段彩舟是個聰明人,見自己的把戲奏效,很受鼓舞,除了看“癔癥”,他又開始學習陰陽八卦、麻衣神相等技能。他從一個快要死的算命瞎子那里淘換來一些算卦的書。書本殘破,飛了角,被翻得油膩膩的。段彩舟從不當著外人看這些書,怕人說他現(xiàn)躉現(xiàn)賣。早晨一睜眼,在被窩里翻看,手里還拿著一個鉛筆頭,邊在上面畫圈圈和曲線,邊和尚念經(jīng)一樣背口訣。
能掐會算的段彩舟在人們的心中慢慢地成了神仙。當神仙全憑一張嘴,沒成本。段彩舟越干越上癮,生意也越來越好,小日子過得滋滋潤潤,每天小鍋炒菜,頓頓能捏小酒盅。可是“文革”一來,這種好日子就到頭了。段彩舟被打成牛鬼蛇神,香案被燒,藥櫥被砸,時不時還要被打上花臉,戴上寫有“打倒端菜粥”的尖帽子游街。胡子更是被紅衛(wèi)兵剪了個亂七八糟,如同驢啃過的草地。“文革”結(jié)束后幾年,他仍心有余悸,再不敢動“神仙”念頭,連正當行醫(yī)也不敢。直到改革開放,他才慢慢恢復(fù)了活力,重操舊業(yè)行醫(yī),但也只是把脈問診,正正經(jīng)經(jīng)看病。這些年,人們的思想意識多元,陰陽八卦周易起名掐八字看風水就又正大光明登堂入室了,連香港的電視臺都請風水大師講課。這時候就有一些老主顧開始找他算卦看香。后來老主顧帶來新主顧,名聲被炒得越來越響,段彩舟就又“活”了。段彩舟重新蓄起了胡子,這時候他的胡子已變得純白,每天都要用小梳子攏幾遍,洗的時候還要用“飄柔”“海飛絲”之類的名牌洗發(fā)水。那胡子就很柔順,遇風還能微微地飄動,段彩舟就顯得仙風道骨了。段彩舟是個與時俱進的人,為了把學問做得更大,雖然已近八十歲了仍不斷給自己充電,就又買來曾國藩的《冰鑒》等好多書籍,更加系統(tǒng)地研究“談氣觀相”理論。為了讓心里的“支柱”更粗一些,還加入了一些協(xié)會,獲得了一大堆“大師”封號……
段彩舟的名氣越來越大,求他算卦看相斷兇吉的人越來越多,連城里當官的都開著小汽車來。有人開車接他看風水,穿一身唐裝的段大師出門見人總要拱手作揖,樣子確是不茍言笑,越發(fā)一副神仙派頭,顯得深不可測了。
那天,鄉(xiāng)長和派出所長也來找段彩舟。在鄉(xiāng)下,鄉(xiāng)長畢竟是大官,段彩舟見了二人很是恭敬地讓座讓茶。鄉(xiāng)長和派出所長并不是來找他算卦的,而是要段彩舟幫忙的。最近鄉(xiāng)政府新引進來一個項目,為建廠房要拆十幾戶民房。有些農(nóng)戶得到補償款就拆了,但有一戶漫天要價,成了釘子戶。工作做不通,強拆也不行,怕網(wǎng)上曝光。這時候有人給鄉(xiāng)長出主意,鄉(xiāng)長就來求助段彩舟。鄉(xiāng)長把他的想法說給段彩舟,段彩舟犯了難。派出所長卻一臉不高興,指著段彩舟的供桌說,你玩這個終究是封建迷信,派出所不睜眼還行,我們睜眼,你就得瞎。段彩舟害怕,答應(yīng)了。
第二天,段彩舟就來到了釘子戶那家附近轉(zhuǎn)悠。主人認識段彩舟,出來問究竟。段彩舟問:“你家房?”
主人說“嗯哪”。
段彩舟說:“看出點門道。”搖搖頭。
主人一驚。段彩舟欲言又止。主人急切追問。段彩舟說:“兇宅,一月之內(nèi),有血光之災(zāi)。”
這家第二天就領(lǐng)了拆遷補償款,把房子拆了。
鄉(xiāng)長見此招奏效,樂不可支,以后再有類似事情,就請段彩舟出手。
但沒有不透風的墻,這出把戲最終泄了密。段彩舟的形象就受到了很大損傷,他很后悔。為了挽回影響,他狠了心。那些日子,他專門打聽哪里有拆遷戶,然后到人家門口轉(zhuǎn)悠。對主人說:“好宅子,出將相的地方啊。”這些原本要拆遷的農(nóng)戶一聽,就變卦了,成了釘子戶。
很快,派出所長又來找段彩舟,這回屁股后頭呼啦啦跟了十幾個警察……
在我們村,孫友仁算是位特殊人物。他是天津人,原來當過國軍的上尉連長,解放石門的時候投誠參加了解放軍。解放后被組織上安排在我們這里的糧站上班,“文革”一來,就因為有當過國民黨兵的經(jīng)歷,被下放到我們村。
孫友仁那時候六十來歲,個子矮,背微駝,說一口天津話。他眼睛小,只窄窄的一條細縫,幾乎看不見眼仁,像是永遠睡不醒,看人時往往仰著下巴,很費力的樣子。他住第二生產(chǎn)隊馬房。馬房,就是養(yǎng)馬、騾子、牛之類牲口的場所,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一個馬房,這也是生產(chǎn)隊的辦公室。二隊的馬房在村南,七八間矮矮的土房,墻體挺胸凸肚,門窗大部分破損。其中兩間是相通的,其他都是單間。孫友仁住一間,飼養(yǎng)員住一間。相通的兩間屬于“司令部”,社員開會使,有土炕,鋪著破舊的炕席。靠墻壘有給牲口炒料使用的鍋灶。小時候,我爹就經(jīng)常帶我來馬房開社員會,開會的時候,往往正趕上飼養(yǎng)員老侯炒馬料,大灶燒火,土炕熱得燙屁股。老侯用大鐵锨“嘩嘩”翻炒著黑豆,火候差不多了,會鏟起半鐵锨往炕上一撒,說:“吃啵!”
孫友仁的戶口并沒落戶我們村,所以他算不得正式村民,他好像有工資的,所以不用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但孫友仁給生產(chǎn)隊拾糞。生產(chǎn)隊也不虧待他,每年供應(yīng)他必需的糧食。
孫友仁每天老早起身,騎自行車去拾糞。他的自行車是那種老式車,沒擋泥板,也沒閘,控制車速全憑鞋底摩擦前輪。后轱轆兩側(cè)綁兩個糞筐。走時糞筐空空的,傍晚回來一準滿滿的。
孫友仁拾糞回家,必經(jīng)南大街,這時候大街上的孩子們往往會多起來,大家在專門等他回來,因為他回來會給大伙兒發(fā)煙卷兒。
見著孫友仁遠遠地騎車回來,孩子們便呼啦圍上去把他截下車,手一伸:“老孫,煙。”
孫友仁并不吸煙,但總是備半盒煙卷兒,他并不會乖乖地把煙拿出來,他先操著一口天津話給人們講一段毛主席語錄,“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等等。但孩子們不管這一套,只是喊“煙。”孫友仁無奈,磨蹭半天只好拿出來。多則三五支,少則一兩支。孩子多不夠分,再要,他就一副哭相,一個勁說“沒了沒了”。這時候孩子們便讓他背幾段毛主席語錄,才肯放過他。
除了拾糞,孫友仁幾乎不和任何人來往。只偶爾和飼養(yǎng)員說幾句話。他喜歡看書,但只看毛主席著作,晚上點著煤油燈學毛選,遇到雨天不能外出拾糞,便坐在門口認認真真學,蘸著唾沫一頁頁翻看,有時候一頁剛翻過去,卻又翻回來,好像上頁沒看清或沒弄明白,需要“補”一下。他對毛主席的文章幾乎達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孩子們截煙的時候讓他背毛主席語錄,也算讓他大展才華了。
孫友仁還有一項特殊的技藝——畫畫。
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發(fā)現(xiàn)孫友仁會畫畫的。反正我們隊里的好多社員都讓孫友仁畫過。特別是那些愛湊熱鬧的大姑娘小媳婦,得了閑,見著他,說:“老友給我畫一張。”孫友仁從不拒絕,每次都說:“好!”孫友仁畫的是素描,拿一鉛筆頭,也不管什么紙,報紙也好,包點心的草紙也好,隨便找來就畫。那時候?qū)O友仁就如同換了個人,神情很專注,細細的小眼睛瞄人一眼,“刷刷”幾筆,再瞄幾眼,又幾筆。畫完一看,和本人很像。人們都驚呼,問:“老孫哪里學的?”孫友仁說:“我上過美術(shù)學校。”接著他話茬往下問,才知道他是投筆從戎的一類。
孫友仁在我們生產(chǎn)隊的這些年,不招誰不惹誰,除了小孩子截他幾支煙,沒人欺負他。人們常常看著他畫的畫說:“老孫文武雙全,好能耐呢。要是一開始不加入國民黨,早弄個師長司令干了。”
然而,能耐人栽在了能耐上。
那幾天,飼養(yǎng)員老侯病了,他兒子侯二替爹喂牲口。侯二是個“三只手”,那天見孫友仁的屋門鎖著,心里一癢,就撬鎖進去了,鎖是土鎖,侯二用細鐵絲一撥就弄開了。實指望弄幾盒煙抽,不過煙沒找著,卻從炕席底下翻騰出一沓畫稿,侯二一看,眼立馬就直了。一張張翻看,侯二的眼珠子就差點掉出來——畫的都是各種動作的光屁股男女……侯二似乎覺得這些人哪里見過,拿到窗前看仔細,就一個個認出來了——都是村里人。
侯二感到事情重大,挑了幾張女人的畫像揣到懷里,把其他畫稿又放回了原處,然后走出屋子,把鎖重新鎖上,一溜煙去公社派出所報了案。
孫友仁回到家,等待他的是幾個警察和一群看熱鬧的人。警察把那畫稿朝他一揚,手銬子就銬在了他手腕上。孫友仁在人們一聲聲“老流氓”的罵聲中被帶走了。
孫友仁咋就能看見人的光身子?就懷疑他一定是戴了透視鏡之類的高級東西。繼而聯(lián)想到,他那雙“瞎”眼之所以不敢睜大,一準是怕發(fā)現(xiàn)他眼里藏的東西。一群人就到他屋里翻騰,犄角旮旯翻遍了,老鼠窟窿都沒放過,也沒找出“老流氓”的作案工具。
孫友仁最終因流氓罪被判了有期徒刑。第三年,就死在了滿城勞改農(nóng)場。
侯二私藏了一些畫有光屁股女人的畫稿,時不時拿出來欣賞一下。一個月后,才按圖索驥,每張五個雞蛋,把那些畫戀戀不舍地換給了真正的女主人。
誰都不會想到,這些女人在憤憤大罵一頓孫友仁后,并沒有把那光屁股畫燒掉或撕掉,而是都偷偷藏了起來。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