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測試
這位治療師說,她從父親那里繼承了一種“天賦”,能幫我們做出關乎生死的決定:是否接受乳腺癌手術。我們從漢堡出發,車行1000公里,來到這個3000人的瑞士村莊尋求建議。這家診所位于一棟60年代老房子的一層,黑色的皮革椅、灰色的地毯、墻上的證書都讓候診室顯得非常樸實。
在電話里,她已向我們解釋過她的診斷方法:“我把手放在胸部,感受腫瘤的能量及其擴散快慢。”然而這一次,她要面臨一次挑戰:因為飾演“我妻子”的卡提亞并不是真的患有乳腺癌,她的檢查結果來自另一位病人的乳房X光片。我們正在進行一項測試,這位瑞士治療師是測試名單中的最后一位,在她之前我們已經見過19個替代療法治療師了,一共是10位醫生和10位醫士(譯注:在德國,替代療法醫士是指經國家許可持有開業執照,但未完成成為醫生必須的醫學教育的替代療法治療師。醫士沒有開處方藥的權利,不能接生,也不能治療某些傳染病)。
按照計劃,我和兩位替代療法現象研究專家一起選擇受測治療師。我們在網上用簡單的關鍵詞搜到了他們,例如“乳腺癌替代療法”或是“替代療法治愈癌癥”。17位治療師的條目均位于前列,其他3位是他們中的幾位治療師推薦的。
我深知,做這個測試的我會為自己樹敵,因為每4個德國人中就有一個相信被稱為“妙手醫生”的替代療法治療師的能力,約40%的德國人相信占星術。癌癥病人容易相信那些靠不住的治愈承諾,亞馬遜暢銷榜“癌癥”這個類別下,排名前20的最暢銷圖書大部分都在鼓吹飲食治療癌癥。
在癌癥問題上,我和大多數人一樣,對常規治療持有很多批評意見,例如制藥工業不斷將可疑的昂貴新化療藥品帶入市場,醫生很少去理解處于死亡恐懼之中的病人,也可能做出錯誤診斷。但不可否認的是,過去幾十年腫瘤學確實取得了階段性勝利,早期乳腺癌已經可以治愈。
在癌癥確診之后,最急迫的問題往往是“手術——做還是不做?”已故蘋果創始人史蒂夫·喬布斯在得了胰腺癌后選擇了不做手術,而是接受9個月的替代治療。喬布斯在他的傳記中認為這是一個錯誤。
沒有統計數據表明有多少乳腺癌病人拒絕常規西醫治療,但是我在和一些自助組織、婦科醫生和腫瘤專家談過這個問題后發現,他們所有人都認識在替代療法醫生之間輾轉奔波的病人,在胸部出現潰瘍性傷口之后,才向外科醫生求助。
我想知道,病人在尋求替代療法的過程中,遇到庸醫的可能性有多高。“我妻子”卡提亞會提出疑問:“我是該做手術,還是不該做?”她會表現得很猶豫,而我會讓我們的測試對象做出選擇。我隱瞞了自己就是一名醫生的事實,假裝悉心聽取治療師的意見,還不時提出愚蠢的問題。對于所有對象,我們都測試了同樣的幾個方面:他們會解讀檢查結果嗎?他們對常規醫學和手術的態度如何?他們推薦哪些療法,價格如何?
誰能正確解讀檢查結果?
解讀檢查結果其實并不難,只需找到一些關鍵概念,所有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我們提供的3張X光片蘊含的信息是:腫瘤發展得很快,但是還很小,治愈的希望很大。這意味著,術后有90%的可能性保持10年不復發,如果同時輔助其他治療手段,這種可能性甚至能上升到95%。
在所有測試中,只有一位醫士承認,解讀檢查結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20名治療師中有5名在遭到詢問時逃避這個問題,或是根本不想看檢查結果。出人意料的是,醫生比醫士的錯診率更高。10名醫生中有5人低估了癌癥的嚴重性,有些沒有找到所有關鍵概念,還有的甚至根本無法理解癌癥醫學的一些基本詞匯,例如“G3”意味著腫瘤在迅速生長。敢于給出結論的6位醫士中只有一位診斷失誤,其他5人有的雖然給出了部分錯誤的專業名詞解釋,但結論是正確的:這一腫瘤十分危險。
那位瑞士治療師花了很長時間閱讀檢查結果。許久之后她終于抬起頭來,為我們詳細分析檢查結果,并給出了緊急建議:“您去動手術吧!有80%-90%的治愈率,沒有風險。我不想看到您年紀輕輕就死了,您的孩子需要您!”
隨后,她為卡提亞做“能量流轉”診斷。她可以說完美地通過了我們的測試:正確解讀了檢查結果,認識到了危險,建議做手術。但是,看過X光片的她,會在原本沒有惡性腫瘤的地方“感受”出腫瘤嗎?
只見她將雙手放在卡提亞身體的不同部位——胸部、腋窩、上腹部,一只手在前,一只手在后。不一會兒,她就“感受”到了一個小小的正在急速發展的惡性腫瘤,位置正是X光片所指的地方。
誰建議去醫院?
很少有替代療法醫生像這位瑞士治療師一樣強烈主張常規醫療。我們常常聽到他們說出這樣的句子:“作為一名醫生,我會建議您接受手術、化療和放療,但是作為一個人……”
20名測試對象中有12名認為卡提亞不用動手術,其中既有醫生也有醫士。這些人也分為兩大陣營:6個強硬派認為他們的方法更加有效,而且和常規醫療互不相容。另外6人的意見則表述得非常模糊,一位女醫生這樣說道:“這是兩種哲學,兩條道路,都是正確的!”卡提亞問:“那么您治愈過沒動手術的病人嗎?”女醫生激動地回答:“每天都有。”卡提亞說:“她們的乳腺癌消失了,是身體自己戰勝了它?”女醫生回答:“這就是目標!”
拉爾夫·布羅西烏斯認為,是醫生瓊恩·斯威策的野草藥汁拯救了他的生命。這位曾經的癌癥病人目前靠推銷他的治愈故事維生,做演講,參加脫口秀節目,出售蔬菜混合制劑。然而一位記者通過跟蹤調查發現,布羅西烏斯并不是如他所說已到癌癥晚期,而是處于更早的階段。兩位癌癥專家一致認為,他的病不是草藥治好的,而是手術。布羅西烏斯簡單回應了這種判斷:“我是誰,怎么可能反駁得了專家的意見?醫生知道得肯定比我多。”
一位物理療法主治醫生通過熱線電話為我們給出建議,收費為每分鐘1.98歐元。卡提亞問他,如果不做手術,癌癥會怎樣發展。“身體會自己處理腫瘤,它有自愈能力!”
身體確實有令腫瘤消失的自愈能力,但是這種現象非常罕見。“在大部分癌癥上,自愈出現的可能性都小于十萬分之一。”癌癥醫生赫爾貝特·卡帕烏夫說,他在紐倫堡醫院研究了這個問題20年,對腫瘤自動消失的35個病例進行了分析。他的結論是:“迄今為止的研究無法證明,病人和醫生可以操縱身體的自愈能力。”
奇特的免責說明
在替代療法治療前,病人要簽署一份《說明書》,確保醫生不負法律責任。成立斯圖加特3E治療中心、著有《化療治愈癌癥和地球是平的》一書的激進替代療法醫生洛塔爾·赫恩艾瑟告訴我們,他的3E中心里沒有“病人”,只有“客人”。所有人都參與相同的“3E項目”,它建立在抗癌飲食、各種“排毒”治療和“能量流動”基礎上,為期5個星期的治療費用為10283歐元。
3E中心創始人之一的克拉斯·佩爾特自稱為精神訓練師。年約50的他強調:“對我們而言,您得的是癌癥A還是B并不重要。您只需在這里保持精神愉快,參加完我們的項目后,還要在家里繼續堅持療法9個月,這樣您就能徹底‘結束’患癌可能,而不只是摧毀某個腫瘤。”
我們請求一位“醫療主管”解讀我們的X光片,她回答:“這會讓我背負懲罰,替代療法的特性使得我們總是一只腳踏在監獄里。在您不簽名的情況下,我不能給出任何建議。”我們要簽署的是一份表格,里面寫得清清楚楚:“您在這里簽名,以證明我已經解釋過,我不實施任何治療,不做出任何診斷,我只給出建議,為您提供關于癌癥治療的整體信息,任何其他問題請咨詢您的主治醫生、醫士、心理醫生或其他治療師。”
卡提亞對這個表格表現得非常憤怒,這位“醫療主管”說:“我能感覺到,您非常不安。這里的大部分客人得的都不是無關緊要的小病,而是致命的腫瘤,他們知道他們想要什么……”
“危險手術”的秘密
在手術懷疑論者斯威策的診所中,張貼有“野草藥日記”、“來自未來的量子醫學”之類的宣傳畫。醫生仔細打量著卡提亞說:“如果您是我的妹妹,我不會建議您做手術,”他說,“您會惹怒癌癥,增加其在體內擴散的風險。”
對這個問題的爭論和醫學本身一樣古老。公元前400年,希臘醫生希帕克拉底斯就曾給出建議:應放任腫瘤自由發展,手術只會加速其進程。500年后,“癌癥”這個詞的發明者、羅馬醫生蓋倫記錄了歷史上第一例成功的癌癥手術。1882年美國醫生威廉·霍爾斯特德第一次手術去除了一位乳腺癌病人的一個完整乳房,從此外科醫學開始了它的勝利征程。
直到20世紀,科學家的結論仍然不變:若任由腫瘤病人的病情自由發展,其5年存活率只有百分之幾,或是根本無人幸存。與此同時外科專家們的技術變得更為精湛,如今大部分病人都可以在保住乳房的前提下動手術,且術后存活率很高,尤其是在早期抗癌治療中更是如此。但是我們測試的大部分替代療法醫生仍然像2400多年前的希帕克拉底斯一樣認為手術是危險的。
兩年前,接受了4年替代醫學治療的莫尼去世了。對她而言,手術來得太晚。如果在確診后馬上動手術,也許如今她已過上沒有癌癥的生活。她在遺書中寫道:“別像我一樣輕易上當……”醫生沒有注意到,轉移到胸膜中的腫瘤分泌了幾升液體,壓迫到她的肺部。她無法呼吸,抱怨連連,他卻繼續為她開出草藥和軟膏。
斯威策給我們看了一本不知名雜志上的一篇文章,并稱作者是一位“證明手術危險”的著名癌癥專家。通過查詢文章出處,我找到了美國哈佛大學流行病學者米夏爾·瑞茨基,他和一支國際化高標準專家隊伍對癌癥手術的潛在風險進行了研究。他的假說是:身體為應對手術傷口會釋放出某些發炎物質,在一定條件下,它們會更早激活“沉睡的子腫瘤”,從而縮短某些病人的生命。盡管如此,這些科學家絕對沒有完全否定手術的作用。對此他們的解決方案非常簡單:用阿司匹林之類的藥物,就能明顯抑制這種不受歡迎的發炎反應。
而斯威策正是用這項研究的結論來建議卡提亞不做手術。我向該項研究的專家們寄去了我們的腫瘤檢查信息。他們的回復非常清楚:“這位女病人必須立刻接受手術,那位庸醫必須得到法律的嚴懲。”
這是一種典型模式:常規醫學醫生提出論點,發現新療法,否定它或是繼續研究;替代醫學醫生就從中挑揀出適合他們的部分,其他一概忽略掉。
“妙手醫生”的療法
在測試中,我們發現很難讓替代療法醫生就治療費用給出具體數字。他們中的大部分都不能給出大致的費用范圍,理由常常是“需進行其他必要檢查”,而僅僅是后續檢查費用就能達到1000歐元。當我問起“維生素C高劑量療法”的價格時,一位女醫生先是告訴我一次輸液的價格為75歐元,在七彎八拐的對話之后我們終于了解到,這種療法只有持續一年才有效,每周兩次,算下來這部分花費便是7800歐元。
獸醫霍納在替代醫療網站上推薦用于癌癥自救的飲食補充劑,一包售價170歐元,其優良療效是他在自家狗的身上發現的。霍納會在電話上給出準確的“抗癌成功率”:“若您沒有接受過化療或放療,那么明顯高于90%,已經做過了的話就會顯著降低……”
60歲的理查德·胡特馬赫醫生提供了一種應付各種類型癌癥的最短療法,僅需兩天,這種集心理療法、催眠和“回到童年”為一體的混合療法費用為2500歐元。胡特馬赫解釋,即使該療法無效,病人也還來得及動手術。這一療法在癌細胞的每個原子層面起作用,他的精神能量能影響“電子旋轉”,實現“量子治愈”。當然,我們無法馬上明白這些原理,畢竟他也用了20年時間才弄懂。
在測試中,有4位醫生為我們推薦了“局部超熱力療法”,一種通過電磁波加熱腫瘤細胞到42-44攝氏度從而毀滅它們的療法。自1998年以來一直研究該療法的放射科醫生皮特·伍斯特說:“問題在于,到達身體內部的熱量急劇遞減,腫瘤中達不到我們希望的溫度。”因此到目前為止“局部超熱力療法”只對比較靠近身體表面的腫瘤有效,而替代療法醫生們絕口不提這一局限,他們只是努力讓病人相信,實施常規療法的醫生為了維護制藥工業的利益而壓制這一方法。
我們不能在少數訪問結果的基礎上對替代療法下一個總結論,然而可以確定的是,替代醫學必須得到更好的規范。反對這種規范的人宣稱,每個人都有權利自主決定自己的身體接受怎樣的治療。然而事實上,醫學外行很難做到在“妙手醫生”的世界里對自己負責。這也是卡提亞的結論:“每個替代療法醫生都表現得好像他提供的療法就是最好的,然后說一句‘您自己做決定’。在‘妙手醫生’的世界里尋找治愈方法的人,就是在賭博,賭上的是自己的生命。”
[編譯自德國《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