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穿越時空的仙人掌花

2014-04-29 00:00:00朵拉
北京文學 2014年11期

1

早餐時候,我和建平照例一人一份報紙。

他看英文報,我看華文的。兩個埋頭的人,在各自不同的興趣里,努力不輟地做自己的每日功課。他為生意,看國際新聞和財經版;我和其他小女人一樣,只關注娛樂版。

自認年年25歲的譚校長歌星譚詠麟,在老父去世后,按照父親的遺囑,公開他的家庭秘密。孝順的譚校長將老父的葬禮處理妥當后,親自跑到香港電臺參加《開心日報》節目,依據自己對父親的承諾,親口承認他有兩個老婆。結發妻子楊潔薇shirley,多年事佛;另一位紅顏知己朱詠婷wendy,就是兒子譚曉峰的生母。譚詠麟將隱藏多年從未公開的關系,在這個非常時候公布(誰也不好意思在他守喪期間頻頻追問)。然后,他直截了當說這家事是個人隱私,過后不會對外再提,并希望外邊也不要再問。

之前曾在報上看到娛樂圈八卦這件事,因此這也不算是新聞了。不同的是從前那些是記者揣測或撰寫,這回是譚校長親口證實。要是叫斐珊看到,不出力哼幾聲才怪。哼完了,還要繼續罵:“如果不是因為生兒子,wendy朱詠婷小姐恐怕沒有出頭天呢!”

別人的故事,多么精彩也與自己無關,作為讀者的人卻津津有味,日日追蹤不舍,有一天沒這些娛樂八卦,清晨的這杯咖啡可能不夠香呢!

忽然建平放下報紙叫我:“心怡。”

“嗯?”我隨意應了一聲,視線照樣不移動,唯恐缺乏這伴咖啡的甜點,咖啡要走味。

最近奧斯卡影后妮可·基德曼談起與前夫湯姆·克魯斯的失敗婚姻時,非常理智地聲稱兩人好聚好散,演繹一段“成功”的戀情。1990年年底結婚,2001年宣布分手,雖然就此結束了十年的婚姻生活,可是妮可·基德曼微笑表示,他們在一起的時光,是充滿“愛”的。“我們能夠在一起十多年,從來不猜疑彼此,只有互相尊重。”記者提到他們的婚姻失敗,妮可·基德曼不承認,“在很年輕的23歲就結婚,還能夠一起生活這么久,我不以為這樣的婚姻是失敗的。畢竟,我們度過了美好的時光,而且好聚好散。”她重申自己非常珍惜與湯姆·克魯斯的這段婚姻。“嫁給他,不是為名利,而是愛。對于當時年輕的我來說,為愛放棄了美好的前途,并不是容易的事。”兩人離婚后,湯姆·克魯斯在2005年另娶女明星凱蒂·赫爾姆斯;2006年妮可嫁給鄉村音樂歌手凱斯·厄本。

東方西方,影星生活猶如電影情節,高潮迭起,讓讀者眼花繚亂,應接不暇。真實人生有時比編劇的故事還更精彩,叫人看得喘不過氣、拍案叫絕,每天看娛樂版就給我這感覺。娛樂圈里的明星,感情真是經不起考驗?聰明的讀者應該明白,糾纏不清的恩怨情仇,可能只是記者生花妙筆在杜撰。這年頭,為了吸引讀者注目,促進報紙雜志的銷路,有什么“故事”做不出來呢?

“心怡。”他又叫。

“有什么事嗎?”我語氣稍不耐煩,咬了一口涂牛油加果醬的面包,忙碌地從西方娛樂圈轉移到東方,繼續為影視圈里的閃亮人物如何度生活過日子,無限耐心地付出寶貴的時間和精神。

7年前,也就是千禧年十大娛樂新聞頭條,是前香港亞姐冠軍吳綺莉,在1999年10月爆出的消息:她懷有成龍的骨肉。國際巨星成龍對這事件的回應是:這是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婚外情的小龍女吳卓林誕生以后,隨母親吳綺莉移居上海。成龍不加理會,不過,成龍的婚內兒子房祖名看到吳卓林的照片也忍不住驚呼:好可愛,像我像到死!成龍曾說:我希望她們兩母女不要再來干擾我的生活,每個人都有做錯的時候,既然她想獨立承擔這件事,那就自己承擔吧。這就是最好的結果,我不會特意去探望或關心她們,否則肯定傷害到另外一方。

作為男人,成龍這樣說話到底是否叫作負責任呢?只對一方負責,那對另一方就變成不公平。倘若吳綺莉生的是兒子,故事可能改寫嗎?難能可貴的是,生了女兒的吳綺莉,不依賴成龍過生活,這是她的驕傲。從前女人借靠男人的名氣或財富吃喝,今天女性不同往日,獨立自主,不需依賴男人,不必看男性的臉色或仰他鼻息過低聲下氣的日子。據說吳綺莉也是靠單親媽媽一人養大的。

“我要跟你離婚。”

章建平語氣平靜而認真。這突兀的一句話真像在點燃爆竹,不過一個火光,就一聲巨響再加滿天碎紙。手上的報紙沒有碎,幾個明星在手上左搖右晃,我定了定神,緩緩抬頭,呆呆看他。很久以前,念中學時候,讀過一句成語叫“晴天霹靂”。老師不必解釋,一看文字就明白那意思,然而,真正深刻體會到那種被雷劈的轟炸后爆裂的感覺,卻是現在。我的腦袋還在,第一個沖上我腦袋的念頭是:“他在開玩笑。”雖然他平日從不開玩笑。他是一個超級無味的人,平時只知三件事,一是工作、二也是工作、三還是工作,生活一點趣味也沒有。章建平根本不是我欣賞的那種幽默型男人。霎時間我以為我聽錯,又以為我沒聽到。原想問他是否與我說笑,可是,我張開嘴巴,訥訥,不能成言。

我感覺我說話了,但沒有聲音發出來。

建平把我張口結舌的震驚看得一清二楚。他不具一絲同情,咬詞清晰再說一遍:“我要同你離婚。”

毫無一點不舍和猶豫。這回我聽清楚了。我也清醒地發現,他第一次講的時候,我已經聽清楚,只是不肯相信,所以接受不到。

人的頭腦為了維護自己的自尊,努力在排斥不想接受的現實。

我把手指伸進口里,用力一咬,痛!

痛!我拿出來一看,指頭上尚有咬過的牙齒痕跡,深而明顯。

那么我不是在做夢。這一切全是真的?

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是真的?

真的。

我的心一片茫然,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生活如意,日子安穩,怎么可能會出現如此意外的意外?

為了斐珊說今天要為我慶祝,昨天下午特地去美甲院,美甲師為我的手腳指甲消毒、清潔、護理,涂上顏色后,為手指甲精心設計浮凸花朵的造型,還鑲嵌亮晶晶的假鉆石。青春亮麗的年輕美甲師贊賞我:“小姐,你的手指好漂亮,可以去拍戒指廣告呢!”我捧起咖啡,發現大拇指的鉆石少了一顆,是什么時候掉到哪兒去的呢?有些東西,明明帶著,卻不在心里,連掉了去也沒注意。想到這里,手略顫抖,盤和杯咯咯咯地相互敲擊,我拎杯啜了一口,怎么會是苦的呢?

忘了加糖。

建平殘忍地一再逼進。像昨天晚上看到的影片,那個戰士,明明已經勝利,卻還提著那把刀,向前節節逼進。一副得理不饒人的強勢凌人樣。

“兩年多了,心怡,夠了。”說話的口氣不是問號,是句點。

建平冷靜地,或說冷酷地,再度重復:“應該夠了。”

過于敏感的我聽到語氣里的幾分蔑視,還有一種無法挽回的決絕。

然后他終于把當天早上對話的主題用飽滿的雙唇說出口:“我要和你離婚。”

那微笑時很好看的唇形,畫出一條線似的陰森靜默。

每早扭開的幽幽輕音樂,什么也不知道的、仍然在電腦里若有似無地演奏著優美的旋律,像每個晴朗無雨的美好清晨。

我連勉強的微笑也裝不出來,一語不發地盯著他,對著無法看穿深不可測的他的例牌表情,我傻瓜似的點頭。

我還能夠點頭。過后我才想到,我還能夠點頭。

“等下我順路去找林律師。”建平說話的口氣雖然和緩,卻缺少溫馨和留戀。

我動了動嘴角,沒有聲音,是想要說一些什么的,但不知道應該說什么。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餐桌中間的那小小的仙人掌盆栽,不知何時頂端開了一朵淡黃色的小花。愛種花的斐珊,稱自己有綠手指,隨便種什么都會開花,可是她養了這仙人掌許多年,從未開花。“看來我與仙人掌無緣,送給你吧。”

對種花我沒有特別鐘愛,可是這仙人掌很有趣,小小一盆,不占地方,就那么點泥土也可以活著,一身刺,卻沒有聲音,每天沉默地陪我們吃早餐,只是沒見過它開花。

“其他細節我們再談,我會叫林律師研究一下。”建平邊說邊將他的那杯咖啡喝光,用他一貫低沉的口氣告訴我“今晚我不回來了。”

他沒有說叫林律師研究什么,我也沒有問他要叫林律師研究什么。

他說話的語氣和他有時交代我今晚不回來吃飯沒有兩樣,就那么自然,仿佛一切都還是好好的。和昨天,和前天,和大前天,沒有不同。

然后他整理一下領帶,提著公事包出門。

我看著他關門,視線里白色的衣服與深色的褲子被門阻擋了。一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他每天早上先穿好上班的衣服才吃早餐。今晨我興高采烈穿了上個星期剛買的裙子,以為待他出門,就和斐珊去逛街購物,接著午餐喝茶,想來他還沒看到我為了慶祝生日而穿上的自覺漂亮的新裙子吧?

他完全忘記今天是我的生日。

桌上那渾身是刺的仙人掌,開出黃色花,照樣沒有聲音,也沒有香味。斐珊當時很認真地告訴我,當仙人掌一旦開花,就是好事要來臨的吉祥預兆。

這就是我的生日禮物嗎?

門一打開,輕風瀉進來,歲月像風一樣,輕輕吹拂,感情被吹掠了去,停滯不前的是我的夢想。婚姻為我編織一個美夢的網,陷在其中的是我一個人。

怔怔地看著那扇緊閉的大門。

厚實的大門,隔開了在外頭的他,和在屋里的我。就像一開始結婚到現在,我們各自在各人的世界里過日子。婚前所謂的共同筑起生活,僅是好聽的花言巧語。我對他的工作不聞不問,他對我的閑逸主婦日子也不理不睬。兩個人住在同一間屋子里,除了上床之外,過的是類似單身的獨處時光。每一天,太陽升起,他上他的班,我忙碌地過我悠閑懶散的生活。但沒感覺也不以為已經達到貌合神離的嚴重下場。現在,顯然是我的美好日子就要戛然而止。

我以為我會捂臉大哭,或癱倒在椅子上。結果都沒有發生。在時光教導下積累的經驗,讓我們不斷地體會,那些以為會發生的事,多數沒有發生;認為不會發生的事,突然就發生了。

電腦在播放的悠悠輕音樂驟然停下,樂章終止得正是時候。這個時刻,我需要安靜。

寂靜的飯廳里只有時鐘嘀嗒嘀嗒叫我抬頭,圓圓的壁鐘旁的結婚照片,彩色仍然鮮艷,還沒來得及褪色或泛黃,影像中的人清晰地面對鏡頭露出可掬的笑容,建平少有笑得如此燦爛的神情。

新婚夫婦的笑容讓人聯想到幸福的未來。

分手是不是我早已預測的結局?新婚當時,每天睡醒,都以為分手的時間到了,甚至曾被分手的夢嚇得醒來。

電影和電視里太多離婚故事,社會上充斥著隨緣分手的男女。媒體報道每五宗婚姻就有一宗離婚。尤其是現代人,相愛容易相處難,缺乏耐性,不愿容忍,合則一起,不合馬上分離,多一個小時的相處也不自我抑制或暫且忍受。不過,我想要追上時代和適應潮流的,只在衣著打扮,其他可免則免,如此簡單要求為何難以實現?

OK,OK,OK。我跟自己說三次,醞釀平心靜氣的力量,然后像平常一樣,待他上班,便站起來收拾餐桌。建平從不讓餐桌出現杯盤狼藉現象,對他來說,生活不論如何演進更替,生活上的一切都有他的規則,什么時候做什么事,事情應當如何處理,程序按照預定計劃,通通不允出錯,樣樣都在掌控之中。他生命的火車,日夜循規蹈矩行走在他悉心安排的軌道上,不容出錯。

我慢慢把杯盤一個個洗凈擦干。這套藍色的英國早餐茶具是婚后買的,卻是我婚前就已經看中。我喜歡那沉穩的顏色,還有薄脆細致的瓷器,給人溫暖的感覺。極其討厭用銅盤鐵碗,就一般小販喜歡的白閃閃不會破的質地,名為不銹鋼,卻在吃東西的時候,感覺吃到了鐵生銹的味道,摸著有種無情無義的冰冷。冷卻的面包烤爐每天都仔細抹干凈,將吃剩的牛油和果醬,還有添咖啡的牛奶等一一收進冰箱。冰箱有名字,我稱呼它是建平的冰箱,一層擱什么食物,一層放什么飲料,有次有序。不像我從前舊居的那個小冰箱,亂七八糟,雜七雜八的食物、飲料、美容品,吃剩的巧克力,喝不完的咖啡,都隨手塞進去。關門,時長日久,早已忘掉,也就留置著,一直到自己受不了那擠迫情況,或空間爆滿,才動手一樣一樣丟棄。透氣的好日子過不多久,冰箱重新堆砌出類似的垃圾。

胸口突然涌起一陣惡心的感覺。我忍不住,匆匆沖進浴室,對著馬桶,吐個不停。

剛剛吃下去的早餐吐得一干二凈,最后肚子空空的什么都沒有,就連隔夜的酸水也一并嘔光了,然后,眼淚和鼻涕,通通沒法控制。

為何無跡可尋?就連一點點的蛛絲馬跡也沒有?這些日子來,建平照樣每晚回家睡覺,遲歸必定預先電話通知,理由充足,開會或者其他要事,全都不隱瞞,實在一點不像另外有情人的跡象。我在思考,究竟是他不動聲色到沒有任何可疑現象,或者是我蠢笨到不懂得懷疑?

去年我們還一起去加拿大旅游。說旅游也不正確,是他打算買一批紅酒收藏,他過去看一個酒廠,我跟著去玩。三月,名為春天,從熱帶來的人,剛下機只覺涼快,宿了兩個晚上才開始畏寒。到世界著名最美麗的花園溫哥華布查特花園時,建平陪我一起,閑走在這占地22公頃的各式花園里,聽著講解員介紹:布查特花園的前身原是個廢棄的采石場,初時對園藝一竅不通的布查特夫人珍妮·布查特,友人送她一些豌豆和玫瑰花的種子,她隨手撒在屋子旁邊,盛開的鮮花給珍妮帶來滿心喜悅和快樂。自1904年開始,喜愛到世界各地旅游的布查特先生和珍妮夫人,每到一處必帶回一些珍稀花木,種在他們的花園里,花園逐漸形成了一個繁花似錦,姹紫嫣紅的花卉世界。園里分為英國玫瑰園、日本花園、羅馬花園等,最精彩的是“新境花園”,也就是采石后不用的廢礦坑改造的“下沉花園”。布查特花園在建園一百周年的2004年時,被評為“加拿大國家歷史遺址”。走在花木扶疏生機盎然的鳥語花香里,感受這華麗的變身,流連忘返的游客步伐越來越慢,多達三千多種的玫瑰花,還有郁金香、水仙、睡蓮、櫻花、向日葵、罌粟花、紫藤,以及其他叫不出名字的各種花卉,叫人終于明白萬紫千紅和花團錦簇是怎樣的形容詞。寒風吹來,建平的輕聲責備聽起來仿佛很甜蜜:“怎么忘記帶手套出來呢?”還叫我把手放進大衣袋子里,“這樣溫暖些。”這些語言和舉動豈非愛和關懷么?所有的花和看花的人,在溫哥華的春天里發出明亮照人的奪目光彩。

光影在鏡子里反射,攥緊洗手盆,面對鏡子里的女人,我大聲提問,哈羅!這是我嗎?

每天清晨醒來,首件要事和大事就是化妝與打扮,女人永遠不許讓人看見沒有化妝的樣子,包括身邊的人。好友斐珊為此曾經恥笑我“是誰說的?”她像在賣弄學問一樣念著瑪格麗特·杜拉斯在《情人》里的臺詞:“那時候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才華是浮動的暗香,似乎看不見,但卻絕對存在,而且受人尊敬仰慕,誰不想憑恃才華行走江湖?但有多少女子是瑪格麗特?我的回答似乎在潑她冷水:“我若有瑪格麗特的才華,就不必半個月去做一次臉。”卻是在承認一個對自己殘酷的事實。

讀英文書多過華文的斐珊不會明白,因為她沒看過漢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身子弱的李夫人,生子時得了產科病,因獲得漢武帝的寵愛,皇帝因此親自去探望,李夫人用被子蒙著臉說:“我生病時間很久,容貌大不如前,不能再讓皇上看了。”漢武帝要求李夫人:“夫人病重,這次見面很可能就是永別了。”李夫人仍不答應:“我沒有化妝,不敢見皇上。”然后她再加一句:“唯一的心愿是將我的兄弟托付給皇上。”漢武帝再次要求,李夫人轉過臉朝里邊哭泣,始終不讓漢武帝見她。漢武帝怏怏走了,李夫人的姐姐埋怨她不應該斷然拒絕,讓皇帝不高興。李夫人很有自知之明地說:“我們這些靠美色伺候皇上的人,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李夫人看得透徹,深深明白“沒有了美好的容貌,一切就跟著消失了”。皇帝之所以對她念念不忘,是因她的美貌,倘若失去美色,皇帝不只不再寵愛,可能還唾棄不顧,怎么還可能幫她照顧她的兄弟呢?李夫人死后,漢武帝寫了一篇《悼李夫人賦》,情深意切。

可見得李夫人完全摸透了男人的好色心理。

我不愿意自己是靠美色來獲得男人的愛的女人,建平也不是漢武帝。可是,數千年來,男女關系的相處好像沒有更大的改進。作為東方人,不是男才女貌,就是男財女貌,女的一方,永遠以貌為主。斐珊有個來自美國的朋友曼蒂,很詫異東方女性的問題:“我是否長得太胖?我的眼睛是否太小?我的臉形是不是太圓?我的鼻子太扁了對嗎?”她說住在美國的時候,從未想過外表會成為愛情的先決條件。

外表如果不受重視,整容整形也不會越來越盛行,肯為容貌費時花錢的女人日益增多。從前只有明星歌星才對外貌精心處理,現在一般民眾,只要吃穿不是問題的女性,時刻在為容顏的易衰驚心掉膽。那些飛到韓國、日本、香港、臺灣去整容的,是在進行大工程,更普遍的是在工作日的午餐時間不為吃飯忙碌,卻用那短短一小時去給自己來個小整形美容。讓美容師打個小針,或處理一下皺紋眼袋,為恢復光潔明艷的青春相貌,所有的女人都不遺余力地毫不計較付出金錢和時間。

鏡子里的容貌,陌生得我想拒絕接受,斐珊此刻看見我也不會認得。今早化妝以后容光煥發,精神抖擻的臉,此刻沮喪委頓得不成人樣。眉毛下垂、眼角下垂、嘴巴下垂、整張枯槁的臉在往下墜,快掉到地上去了。

我正擔心拾起來看也不相信那是我的臉孔的時候,電話響起來。

我恨電話。它永遠在最不適當的時候叫囂。

我不理它,讓它兀自喧嚷。有事找我的人,自會打我的手機。

但它非常堅持,一直不停,不停地叫。

胸口的惡心還沒有過去,電話又不斷地響,我生氣,非常生氣!出力將毛巾丟在洗臉盆里。

拎起話筒,“建平呢?”連一句稱呼也沒有。

那女人的語氣,教人聯想到一副抬高下巴,斜著眼睛,嘴角往下扯的咄咄迫人神情。

“你是誰?”

對無禮的人,我應該還以同樣的顏色,然而我才開口,眼淚就汩汩流了下來。

前陣子還有個電腦公司要來裝視頻,說是和人通話的時候,可以看見對方。我毫不猶豫拒絕了。每時每刻要把自己裝備得齊整,為了準備電腦的電話響起來時,讓人看見你隆重的盛裝打扮。伺候一個人,已經夠累了,還要伺候全部的其他人,我就算有力氣,可是需要把自己搞得這么累嗎?

這會兒我很高興我的反對沒有錯,對方看不見我的眼淚。

“建平呢?”

她就一句,口氣仍然節節逼進,根本沒有將我放在眼里。

眼淚流下來之后,我的氣卻沉得住了,輕輕掛上電話。

我何必追問?

現在還有誰給別人家里的電話號碼?除非是親人。要不然,普通朋友,大家各有隱私,人人各有手機,有什么事需要溝通,用手機不比家里電話方便嗎?

她,顯然是故意的,電話打到家里來,而我們家的章建平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這么多年來,我看小說的習慣一直沒有改變,一緊張起來,急急往后面翻,終于把大結局看個一清二楚,然后馬上把書丟掉,再也沒有耐性持續讀完。一本書往往只看一半,前面一些情節和最后一章便等于看完。

斐珊說我無趣。“生命的結局誰不一樣?精彩的是在故事過程。”她勸告我,“事事放輕松些,從容自若,游刃有余的姿態比較優雅。”對人對事苛求的她永遠講究瀟灑,步伐匆忙、神態慌張,滿頭大汗,都是難看的焦慮急躁樣,她不喜歡給外人留下不良印象。“何況萬物運行自有韻律,不必強求,無須刻意。”她讀過一些佛書,喜歡以佛家的緣分來說因果。

這一刻,真相都已經大白了,看著結果,何必回頭再去追問因由?

她是誰?我對著仙人掌提問。仙人掌的花照樣昂揚挺立地綻放,只是沒有回答我。

在一個丈夫完全忘記你生日,且與你提到離婚的早上,有一個女人打電話來找他,非常自然地喚他的名字,她的身份不是很明顯了嗎?

我不用再猜測。只不過,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呢?他們的交往是何時開始的?我為什么一直被蒙在鼓里?不停地,一而再,重復問自己,建平變心了,為何一點跡象都沒有?每一個悲慘的女人在傷心的時候都會變成魯迅筆下的祥林嫂,重復又重復提出同一個問題。

建平的冷酷使我心寒。

我的未來,更叫我害怕擔憂。

婚禮過后他帶我去北京度蜜月,訂的酒店叫北京飯店。這幢于1900年開業,有700多間客房的旅館,位于東長安街,就在紫禁城旁邊,左邊毗鄰著繁華的王府井商業街,出門踅右走五分鐘路便抵達天安門,人民大會堂和國家大劇院。走進布局奔放大氣,豪華舒適的酒店大廳,立馬明白為何連續多年可獲得美國優質服務科學學會頒發的“五星鉆石獎”。那些受過良好訓練的彬彬有禮的侍者,讓投宿者體驗至尊至貴的感受。一跨入大廳,你只要坐下,自有人送來熱氣騰騰的茉莉花茶,有人替你拿護照去辦理入住手續;香氣氤氳的花茶還沒喝完,入住手續已經辦好,有人過來提行李,帶你進電梯,替你開房門;先是個客廳,一面全身長鏡子斜斜貼著墻壁,家具精致,顏色優雅,充滿中國風而不土氣。打開門才是臥室,客廳和房間各有一個大電視,再轉右打開另一個門,有兩個浴室,兩個坐廁,兩個洗臉盆,兩個衣柜,掛著兩件純棉雪白的日本浴袍式家居服。轉出去,又回到房間大門。侍者指著客廳長桌上的水果和花和紅酒,“感謝你們選擇到我們酒店來度蜜月。”黃昏時分,整理臥室的女傭再過來開夜床,在特大號的床上放著巧克力,把棉被拉開一個角落,還在床頭桌上各擱著兩瓶礦泉水。這樣貼心的周到服務,叫人下一個旅游住宿的選擇仍然想要五星酒店。

到廣州時,住在中國第一家五星級賓館,坐落于沙面的白天鵝賓館,位于珠江畔,風景優美之外,沙面是以150多座各有特色的歐洲風格建筑著名,成為廣州最具異國情調的地方。白天在陽光下的風情,和晚上月光映照的景物,都教人留下難忘的回憶。在周邊散步慢走,街頭開滿繽紛鮮花,路旁蔥籠翠郁的老樹下,矗立著趣味和藝術氣息的雕像,花圃、涼亭和木椅子,在等待腳酸疲累的旅人歇息,噴水池為流汗的游客增添絲絲涼意。不能想象自己身在大部分人印象中嘈雜混亂的廣州。

后來到南京住金陵飯店,也是老牌子的五星飯店,我把手機落在接待大廳的桌上,到了房間才發現,打個電話下來,居然還享受到路不拾遺的君子國待遇。當服務員拿出我的手機(還是新買的)交還我的時候,我張口結舌的意外表情一定很可笑。

從前外游,一出機場,拉著行李趕緊去找機場巴士或快鐵,有時還得換兩三趟車,才找到預訂的小酒店,房間狹隘不說,服務員給予的待遇,冷眼再加冷臉孔。甚至住過軟塌塌有異味的叫人睡不著覺的床;洗手間是公用的,半夜要出去小便,得忍到天色微亮才敢上廁所。

難道,難道從此以后,我就要被打回原型了嗎?童話里的灰姑娘,在午夜12點一過,馬車變成南瓜,回不了家。我的好運氣用完了嗎?我的命運已走到午夜12點?

從桌上的紙巾盒抽張紙巾,擦一擦盈滿淚水的眼睛,止不住苦澀的眼淚又汩汩掉下來。

眼淚對整個事件毫無幫助,挽不回他的人,更挽不回他的心,我難道不明白嗎?可我就是控制不住,委屈無限不知要向誰傾訴?

早先一副冷靜和淡漠的樣子,全是佯裝出來的。

我不要讓章建平看見我的軟弱和我的失敗。

我以為這是我的失敗。

章建平和我說得清清楚楚:“我要孩子。”他說這話時像要談生意合同,嚴肅、鄭重。接著他糾正自己:“不,我是說,我要兒子。”

我看著我的上司,想笑。因為我覺得在這個時代還有這一號人物,非常稀奇罕見,竟然給我遇上,真是有趣。

新時代的想法是什么呢?“養了兩個女兒?恭喜恭喜,你未來有兩個有力氣的免費工人供你使喚了。”在這個人人爭著要女兒的年代,居然還有一個例外,章建平,堅持要兒子。

“只要你肯答應,我可以保證你的下半生衣食不愁。”每天清早打開門,門外等著你的是:衣食住行。人窮志短,短到不敢伸手開門哪!居然聽到“衣食不愁”?就是這四個字,令我怦然心動。

那個時候,斐珊和男友分手,問她原因,她就是不說。“緣分盡了,就分開。”似乎看開看透得很,卻有一絲哀愁躲在瞇瞇笑的神情后面,不仔細是看不出來的。

她訂佛教月刊,多訂一份送我。雜志社每個月直接郵寄來。她一番好意:“你有空,多多讀佛書。生命的道理就在里頭,自己多思考,不必叫別人來解釋因由。”人人忙碌不堪的年代,快樂都快沒人要來一起分享了,誰還有空去聽誰的不開心?只有靠自己尋找自我安慰之道。

一日讀到“金錢可以買到最柔軟的床,但買不到睡眠。”真理。一點沒錯。但我以為,在最柔軟的床上失眠,總比躺在硬床上睡不著覺的好。

這話不可跟斐珊說,她會罵我缺少佛性。當我告訴她,我答應章建平的求婚,且把他開出來的條件說明,她毫不掩飾她一臉的不以為然:“這年頭,還有兒子至上?男尊女卑早過時了!你發神經了呀?嫁給這種迂腐老古董?”

明知。明知不應該做的,卻得去做;明知應該做的,卻又不能做。世上有多少愁多少恨都是從明知來的呀!

你能怪我經不起誘惑嗎?

在還沒到章建平的公司上班之前,我是另一家貿易公司的小職員。

同事羅仲勇追了我兩年又三個月。

我和他一齊報名去學日語,兩個人一齊上下班,一齊上下課。

那樣溫馨美好的日子,叫人要忘記實在不容易。

他是小職員,全副身家僅有一輛老爺電單車,有時半路還死火。年輕單純的我并無絲毫怨言,陪他一塊兒推車、走路、去修車。下雨淋得一身濕漉漉,卻認為是瀟灑,是愛情的考驗;大太陽在頭頂上炙曬時,汗一顆顆不只是在臉上流淌,還一條條自頸后流到背脊,年輕的初戀少女卻甘心而快樂。

愛情是很偉大的一件事,我可以這樣犧牲是很偉大的人,這些都是我的認知。我們的娛樂是周日電影,可口可樂與漢堡包。

一次兩個人把年底的花紅加起來,手牽手到香格里拉海邊酒店去吃一頓燭光晚餐,星光大海在玻璃外美麗了風景,海誓山盟在餐桌上愉悅了心情,感覺豪華得不得了。

戀愛的時候,什么都可以膨脹到最大,歡樂和諾言都如此,還包括不曾想到過的謊言。

后來,當然,終于,知道了。

星光,照樣在天空閃爍;大海,仍然在浪奔浪流。餐桌上的海誓山盟,和餐桌上的菜肴,吃了下去,就沒有了。

揭曉有什么意思呢?真相大白如果是傷心的結果,那不如不要把謎底揭露。

一直到羅仲勇告訴我他要結婚了以后,方才曉得他對我說過無數次動聽美麗的承諾根本無法實現。

他要結婚,但他不是跟我求婚。

我當場就哭給他看,完全沒有掩飾我的悲切哀傷和無邊委屈,我覺得自己被冤屈了,年輕幼稚的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去矯飾。

然而,哭又如何?

哭泣到最后,還不是得百般無奈地接受殘酷的事實。但是我非常不甘心,紅著眼睛直追問:“為什么?為什么?”

羅仲勇竟然還能夠對我坦誠相告:“因為我娶了她,馬上可以升任總經理。”

沒有長篇大論的原因和理由,如此而已?

想方設法,為了出人頭地,甚至不介意扭曲自己,一切以前程名利地位為重。

“這樣一來,我至少可以省下二三十年的奮斗呀!”

猶如狠狠地吃了一口芥末,那辛辣嗖一下子便沖上腦門,原來如此。

那么,我呢?愛情呢?我真想繼續號啕大哭,為何我們兩個人之間,對愛情的看法,落差如此巨大?

羅仲勇沒有不好意思,直接說明:“我這樣做只是為了更好的生活。”我聽不明白,他看著我的眼睛說:“為了我們更好的生活。”我更聽不明白。他用要求的眼睛望著我,謹慎地說:“我愛的仍然是你,心怡,你明白的,是不是?”他伸手過來要抱我:“你,你不會離開我吧?”

愛情不是兩個人在一起,愛情的中間,還得夾著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女人?信任和默契是我個人單獨一邊的一廂情愿。我的尊嚴是否還在羅仲勇的眼里心中?他或許把我當成依附他這棵大樹的菟絲花?但我不是菟絲花,他更非一棵大樹。大樹要有堅硬,挺直的枝干,他沒有。可是他有算盤,他的如意算盤打得再響亮再愜意不過了。

“心怡,你不要離開我。”

他這算是哀求嗎?一邊自己先離棄我,一邊又想把我抓住不放,明明是他先朝向相反的方向走去的呀!

“我結婚是一回事,我們相愛卻是另一回事。”

聽起來好像也有一些道理。

“我在外頭租一棟房子,我們一起住吧。”他干脆很鎮定地將他心里的安排說出來。

“我們仍然可以繼續相愛下去。”最動聽的承諾我都已經聽過,然則最后不也灰飛煙滅?

他和一般自私自利的男人又有什么兩樣呢?他娶了一個老婆,同時要用另一只手擁抱情婦。

這個聰明、好鉆營、不會放棄任何機會往上爬的男人,說到最后就是要我當他見不得光的情婦。

我是不是應該感激他仍然沒有忘記我,依舊渴望我的愛,我是不是應該覺得光榮滿足?

我的眼淚落到半途,倏地消失,轉而笑不可抑。哈哈,自信的羅仲勇的主意太美妙了。

看見我笑,羅仲勇慌慌張張地問:“怎么啦?你怎么啦?”

我明白他并非關心,而是擔心,擔心我到處替他作他的人格宣傳,把這件事泄露出去。

我沒有。我沒有沉得住氣,是挫敗感讓我無聲。

他以為他給我選擇,他不過是給了我一個沒有選擇的選擇。

說到底,不過也就是失戀罷了,我勸告自己,但我挽不住既倒的狂瀾,我不曉得如何追悔和痛罵,我也沒能裝作若無其事,我學不會寬宏大量,我只是心力交瘁,再加上恨。

我給公司呈上辭職信。

三個月后,我進入章建平的公司當會計員,一個普通的文員工作。聽到有人說你們年輕人,前途無量時,我只覺得前途無亮用來形容我正好。下班就埋頭看小說,尤其沉迷在一本翻譯的西洋小說里,作者是紐約時報暢銷書作家英國的蘇菲·金索拉,專門寫購物狂的生活而變成都會小說天后。我對文學只限于閱讀,不懂得寫作,根本不存幻想要轉變為蘇菲·金索拉或者寫《哈利·波特》的J.K.羅琳,像羅琳,遇到挫折,拼命努力寫作,最終變成名作家。我想沒有多少女人想當作家,大家只想成為作家筆下的幸運女主角。一個相貌職位都普通的平常女人,突然遇上車禍,醒來后得了失憶癥,且發現自己的人生和車禍前完全來個大變身。老公是大富豪,住在超級豪宅,過著她車禍前日夜幻想中的“高級”生活,一張沙發一萬英鎊(一萬英鎊,天呀,六萬馬幣吔!可以付頭期款買個小公寓單位了呀!),幾個月投資一件價值不菲的藝術品,吃喝都是高品質的高級食物,用的全是價格昂貴的名牌物品……我還未讀完就把書借給斐珊,告訴她:“我想要遇到車禍。”她一聽以為我失戀得了失心風,但在翻過了幾頁書后,她轉過頭告訴我,“我想要得失憶癥。”

我們都是普通女人,對未來擁有相同的夢想——過上好日子。每天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為了微薄的月薪,忙碌得憔悴,緊張得抽筋,戰戰兢兢付出全部的青春時光,完全了解低頭做人的痛苦,但毫無改變生活的能力。

這樣的我們還能夠做什么呢?

除了做夢。

本來類似我這樣的小角色,做三年五年的工,也不一定有機會讓老板認識。那是章建平的秘書愛麗絲李小姐突然請假,約定商談合同的日本大客戶提早來了,匆忙之間聯絡不到愛麗絲李。章建平急得親自打電話,仍然找不到人。我的主任知道我略識日語,就叫我給章建平充當翻譯員。

說起來還應該感謝羅仲勇。當初他是為了自己的野心,積極想要往上爬而用功。我則是為了愛情,陪他一齊補習,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派上用場。

我第一次上大場面,又不熟悉翻譯,只有非常小心而用心,終于讓雙方明白了彼此之間的條件和要求。

那張合同簽訂以后,我調升愛麗絲李小姐的助理。

座位就在章建平辦公室的門口。

閑話是免不了的,我都聽到,一清二楚。

“就這樣?只不過辦成了一件小事,馬上就升級了?”

“我們挨了三五年,還是在同樣的位子,她怎么就那樣幸運?”

“哼!你慢慢挨唄,人家有姿色,你有什么?”

“原來做臉比做學問更重要哩!”

我一概置之不理,由他們妒忌眼紅去吧,反正我位子是升了。他們再多的閑話,也不能將我揪下來,我怕什么?我不用車禍,我不用失憶,我很有可能就快變成蘇菲·金索拉筆下萬萬女性羨慕的幸運女主角了!

是人就有三衰六旺,總不成一直是我在衰吧?羅仲勇只是我生命書中的一頁,衰的那一頁,雖然有點重量,但我很出力,終于把他翻過去了。

羅仲勇結婚日,斐珊約我到澳門,男友變心了,女友還在,并愿意陪伴我度過最難過的那一刻,我算是幸運的。去賭場的路上,很多行人手拎個小風車,風吹來時五彩繽紛地轉動。后來聽當地人說,這叫轉運的風車,斐珊買了一個送我。“祝你好運。”她遞給我時說。當時還在沒有出路的死巷里徘徊的我苦笑,沒有出聲在心里回答她:“待我把和羅仲勇的戀愛歲月變成遠古荒徑的那天吧。”

以為很久很遠才到的那一天,原來就在眼前。

失戀確實叫人想去死,死不去的人,重生時便有新的收獲。我學到的是,往后不要愛得太深。

顏色鮮艷的小風車被我插在露臺的花盆綠葉叢中,初始像花開一般的艷麗,經過風吹日曬雨淋,風車逐日褪了色,但是,我的運氣果然來了。

章建平約我吃飯。

我經一番打扮去赴約。半年來每天下班后關在家里,被椎心泣血的往事折騰得眉不像眉眼不像眼。何況,我面對一個眾人無法否認的事實,身為老板的章建平自有他叫人難以拒絕的魅力。

我當然赴約了。將要來的歧視或嘲笑我都不會去避開。不必罵我虛榮淺薄庸俗,我承認我是的。可是一開始時,我只是好奇。

我太想知道羅仲勇和他的有錢太太的消遣場合與娛樂節目是什么地方與什么方式。

名車豪宅不必詳細描述,就連餐廳也是圈內著名而一般普通人所不知曉的。抵達門口有員工幫你泊車,電梯直上高樓,電梯門一打開,便是個豪華飯廳,不必經過其他房間。飯廳根本沒有別人,叫來鮑魚魚翅海參等等名貴食物,兩個人邊聊邊吃,悠揚的輕音樂在飯廳回蕩,令人食欲大開,心情舒暢。

然后,我漸漸變得不能拒絕。或者說句打從心里發出來的老實話,我漸漸變得舍不得拒絕。

經過幾次的約會,我對羅仲勇逐漸心平氣和。

此刻的我是比較明白那時候的他了。

章建平先給我買名貴的衣服首飾,然后帶我去各種豪華與高貴的場合。

那種感覺真好。讓我大開眼界之外,還叫我覺得人生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才不叫虛度。

不論去哪里,都有人低聲下氣地伺候,一切全是最上乘最精致的,可樂和漢堡包變得幼稚可笑,廉價低級。

有時候坐在章建平的寶馬車里,看見路上有情侶合乘一部老爺電單車,我就佩服那個女孩子的偉大。

我的理想我的追求,和從前完全不一樣了。

那一段歲月對我來說,是過去了,而且不堪回首。

這也不奇怪,往事總是不堪回首的。

況且根本不必去比較。坐在冷氣的寶馬里真是舒服可靠得多了。

我逐漸把羅仲勇的結婚消息當成是告別宣言,和他告別,和他一起的那段時光告別。

章建平先讓我習慣這種榮華富貴的好生活,不是玫瑰園中長大的人,也同樣會很快就適應稱心如意的好日子。

古人怎么會說錯呢?“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物質上的享受很快令人陶醉,接著迷戀。

在辦公室里,我的職位仍然是愛麗絲李小姐的助理,可是我已經不是草芥堆里的其中一小顆粒了。大家都懂察顏觀色,這本來就是生存之道,沒什么好奇怪。人人對我客客氣氣的。

再聽不到那些滿天飛的閑言碎語了。也許他們還在樂此不疲地嚼舌根,可是不會傳到我的耳邊來。這一切,叫我明白,有錢有權實在是一等好事。人家不只爭著來遷就巴結你,并且在表面上,沒有人敢看你不起。

章建平不停地約會我,為的是什么?

大家都知道。我們彼此更是心知肚明。

社會是如此現實,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

天下沒有白吃的三餐。你得到一些的同時,你必須付出同等量的一些。重要的是彼此在付出和收獲時互不埋怨。我已經不是20歲時的純純和蠢蠢了。

人總得無求時,品才能高呀!

我從來沒有拒絕,但是我一直避孕。

有一次章建平在床上要求我:“下次不要避孕了,給我生個孩子吧!”

我慵懶地向他開了一個認為他一定不會答應的條件:“好,可是你得先離婚。”

一般有婦之夫去外頭找女人,都不會輕易為情婦而與家中那名正言順的太太分手。

我原以為章建平也不例外。

后來我才知道章建平并不是為了我才與他的太太分手的。

他本來就打算與她離婚,理由是她沒有為他生下一男半女。

“我是三代單傳哪!”章建平嚴肅、陰鷙,“我一定要兒子。”他特別強調,“只要你肯答應,我可以保證你下半生生活不用憂愁。”

章建平的落伍思想令我發笑,但我不敢為他那追不上時代的老土傳統保守頭腦而大笑,因為他接著就對我說:“我也同樣給你兩年的時間,像我給她的一樣。”

我倏地打了一個寒噤。我想起了羅仲勇和他的婚姻。

現代婚姻已經進入一個買賣的時代了嗎?在這個商業社會,所有的生意合約,都為了個人的利益,婚姻也歸類為商業買賣么?

我們終于上律師樓簽字。

從頭到尾,章建平連對不起也沒說一聲。

他最殘忍的是,生活過得好好的,在我已經完全適應了豪奢閑散的日子,已經忘記我們的兩年之約,他卻沒有將我與他之間的感情放在心上。

婚姻對他來說,是什么?一個合法的生孩子手續?孩子是一個婚姻的支柱?沒有孩子,婚姻便會因此而倒塌、崩潰?

“你見過這樣的男人嗎?”因為不相信,所以我念念念,同一句話,同一個問題。

斐珊說:“發牢騷有個鬼用?章建平不是要老婆,他要的是兒子。”

這塊沒鬼用的石頭比較重,敲到我頭上,我乍然清醒!

章建平并沒有瞞騙我,打從一開始,他就坦白老實清楚說明,兒子才是重點!

我卻以為他愛的是我。這是我自作多情。

我不相信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想要兒子。瑞典國王伯蒂爾和莉蓮王妃在1943年相遇,兩人一見鐘情。莉蓮王妃在她的回憶錄中這樣記錄他們初遇的心情:“他如此英俊,我的王子,尤其穿上制服時。他是多么地迷人、細心,風趣。”這一段跨世紀的愛情之所以讓人不斷傳誦,因為相遇的時候,莉蓮是一名離婚的平民女子,身為王子的伯蒂爾未來將承繼王位。一對情人只有悄悄維持著地下戀情,33年沒有名分的歲月并不能動搖他們的愛情。1976年終于宣布結婚。隔一年,84歲的伯蒂爾國王去世,兩人膝下無子。

瑞典國王和王妃對于中國人非生兒子不可的傳宗接代有什么看法呢?

“兒子有那么重要嗎?”我對著我的不甘愿,提問。可是,我所有的感慨都挽不回一切。

“挽回來有個屁用?”斐珊口不擇言,她說要用這樣粗魯的方式說話我才能夠蘇醒。“你還是想想看,跟他要些產業來抱住才是真的。”

章建平慷慨大方地給了我現實生活的幫助。離婚之后,我一樣可以不愁衣食。必須承認,我不是不松了一口氣的。

他大概以為這樣對我也就仁至義盡了,所以他始終不開口道歉。

而我,我能說什么?

“對不起,是我錯,是我的肚皮不爭氣。”這要叫外人聽見了,怕不笑落了一地的大牙。

“發神經了你!”斐珊一貫拿白眼瞪我,“哼,搞不好是他不能生呢!”好朋友還是有用的,一而再地安慰我的失意。

事已至此,他能不能生,全都與我無干無涉了。

我是自那天早餐,聽見章建平的離婚建議以后,開始生的病。一想起章建平的麻木不仁、冷酷無情,我就惡心。一直想吐。最好把他整個人都吐進馬桶里,然后拉水沖掉。

斐珊看見我悶悶不樂,不但沒有賜以同情,反而罵我。“活該了你。”她氣我當初沒聽她的逆耳忠言。“早早跟你說過,這種男人不能嫁,你就是不聽。”然后連章建平也一并拖下水,“還三代單傳?不如送他幾個大紅燈籠,高高掛起來,說不定兒子就來了。”章建平是福州人,結果他的同鄉都被斐珊罵進去了。“他們福州人,結婚就在門口掛紅燈籠,要到生兒子才拿下來,他不是相信這個嗎?”

我連嘆氣也懶惰,更不用說和她爭執:“我想去看醫生。”我懨懨的,只想睡覺。

斐珊倒替我嘆了氣:“唉,心怡,你這是心理病,看什么醫生?”反而是她在催我,“還是趕快去簽了字吧!再這樣拖拖拉拉的,別的不說,身子都被拖垮了。”

是的,我咬牙,推掉斐珊的自告奮勇,單獨一人上律師樓去。

人家都說律師最可惡。就算心情不好,也一直難忘一個有關律師的笑話:有個人死后到了十八層地獄,他心里無限悲傷,覺得自己并沒有壞到那樣需要落到十八層地獄的程度。這時聽到下面有聲音,他很奇怪,趕快問道,是誰呀?我認識的嗎?下面有人回答:我是你的律師呀。

世上卻有比律師還更可惡的人,非要兒子的章建平連笑容也不擠一個出來給我。

他說話的口氣也不是無奈:“她懷孕了。”

我從他平平的聲音里抓到隱藏在背后的喜滋滋。

在我們的婚姻關系仍然有效期間,他同時和別的女人上床,并有了孩子。

這是很大的刺激,但我反應冷淡。恍然大悟雖然來得太慢,終于還是來了。

斐珊來看我,我不想住院,可是醫生堅持:“情緒過于激動,會影響胎兒。”

命運真會開玩笑。

讀別人的小說,看人家寫“命運與他開了一個玩笑”,覺得真是太可笑。

世上居然還有人相信命運這一回事嗎?

我如今啼笑皆非。

命運正是與我開了一個大玩笑。

“你現在怎么打算?”斐珊買花來看我。

我苦笑。

“要不要我替你通知章建平?”她好心腸。

我想也不想就搖頭。

“不要?”斐珊半嘲諷,“他老兄盼孩子盼了幾十年,口水都流了幾十盆,快發瘋了,你現在懷了他的孩子,可是好消息呀!”

我“哼”地冷笑了一聲,沉著臉道:“我們已經簽了離婚證書了。”

斐珊聳聳肩:“巧合可以巧成這個樣子。”

她說了又說:“你都可以寫小說了。”

“誰要寫小說?你來看我,就是要與我說這些話是嗎?”我心煩得很。

斐珊倒心平氣和:“你自己怎么決定?”

“不知道。”我搖頭,聳肩,說了真話。

“一個離婚女人還帶個肚子,這、這……”斐珊吞吞吐吐背后的意思我很明白。

“嗨!你……”我于心不忍:“我不想墮胎。”

斐珊“嘿”地一聲笑,很輕松地攤手,“你自己不是已經有決定了嗎?”

我又擔心:“可是,我從來沒有生過孩子,也不會照顧小孩……”

“這個時代,”斐珊的口氣似乎還有幾分羨慕,“多少人生過小孩?華人的生育率越降越低,幾乎所有華裔政黨都在大力呼吁華人華人快點生小孩!還有社團給獎賞呢!”她接著嘆息:“生孩子是奢侈的事情呀!”

我點點頭,同意。

“嘿嘿!”斐珊又笑起來。“這種事要是發生在別人身上,跑來說與我聽,我打死都不會相信。”她問我:“如果編成劇本,你嫌不嫌老土?”

我撫著肚子,突然倔強起來:“相信或不,事實就是事實。”

我決定做個單親母親。

“好。”斐珊喝一聲彩。“讓我做小孩的干媽好了。”

我的孩子沒有父親,不過,沒關系,他將會有兩個愛他的媽媽。

病房里的桌子上,擺著斐珊給我送來的花,不是束花,是一盆仙人掌,買來的時候,已經開了花,紫色的花亮燦燦。“你喜歡的花。”她說,“日本有個俳句詩人寫‘牽牛花呀,一朵深淵色’。深淵色即紫色。女人碰到愛情,就好像走在深淵之旁呀!”

仙人掌花是我喜歡的?我深深感謝斐珊,她試圖在引導我離開深淵,走向康莊大道。

“無論氣候如何干燥,缺水,都可以活下去,甚至,開花。”斐珊在給我打氣。

2

“董小姐,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張太太的聲音和她龐大的身軀一樣大。

我不喜歡說話大聲的人,可是,顧客永遠是對的。只要是愿意拿錢來店里消費的客人,大聲小聲,一概都接受。交友或可堅持個人的潔癖,開門做生意,顧客至上。

我沒有馬上開始游說,只是作個姿勢提醒她,“你看看我的照片。”轉身指著墻上掛著的照片。

這便是我的慫恿方式了。似乎不經意,有點距離,縱然間接,但效果顯著。

她的不肯置信神情看得出來并非夸張作勢:“那個女人!那個肥女人是你?”

肥胖已經成為過去以后,張太太坦率直接的語言沒有造成被批評的人的心靈傷害。開店以后,一切以生意為主。

表面上我沒作出得意狀,心里卻是很有絲自負地點點頭:“是的,兩年前。”

她的眼睛睜得老大,連嘴巴也忘記合上。

“不可能,不可能……”進入喃喃自語的狀態。

每一次被人探詢,我的反應永遠同一個姿態,站起來,雙手一攤,吸一口氣,站得挺直:“你再看看。”

還特地轉了一個圓圈,給她看現在的我。每天上班,穿的都是束腰窄裙高跟鞋,為了隨時隨地要做模特兒。

“真的?是真的!”她的樣子像中了大馬彩,興奮莫名,“那么,你的意思是,這、這減肥,真的是可能的啦?”

“世界上沒有什么是不能的。”先給她打信心針。“你看看我就很清楚。”接下來我說的,相信被興奮沖昏了頭腦的她并沒有仔細聆聽。“只要你意志夠堅定,而且肯按照我們的話去做。”

我向她微笑,充滿自信:“我就是現成的成功例子。”

“好。”張太太不停地點頭,“我立刻報名。”

我微笑:“OK,張太太,我即刻幫你填表格。”

這表格一填,就開始繳費,至于未來瘦不了身,是顧客本人缺乏耐力毅力,她們沒有絕對的堅持不懈,與公司一概無關。

“我一定有恒心,”她咬完牙就切齒:“我一定會成功。”

對于每一個走進來的顧客,我沒有不期盼她們成功的。她們減去的贅肉正好用來堆砌我們公司的名聲,越減得多,公司名氣便隨著疊高擴大。

我按下對講機:“陳小姐,請你進來一下。”

“張太太,最重要的是信心。”我繼續給她打氣,“只要你對我們,對你自己都有信心,你肯定辦得到。”語氣里有安慰兼鼓勵,在這個時候使勁地積極強調,以免她在考慮的路上半途轉身。

“有,有,我有信心。”和所有來減肥的小姐太太一樣,張太太說是這樣說,但她的聲音里卻沒有一點點的自信。

可是我沒有擔心。這些吃得太好,睡得過多,缺乏運動的女人,平日不論如何趾高氣揚,一來到我這里,全部自動變得像小學生一樣,乖乖聽話。

我對著墻上自己的肥胖照片微笑。

到這兒來想減肥的女人倘若有所遲疑的話,那么這張照片就是最好的說明工具。

看著真人和相片一比較,她們往往毫不猶豫,馬上報名加入我的減肥中心成為會員。

我并沒有欺騙任何人,那張相片里的超重女人的確是我。

大家看見照片的我,再看見眼前的我,立刻低頭簽約,就連貼在我旁邊的好萊塢女星,大美女珍妮佛·安妮斯頓都看不見了!

珍妮佛·安妮斯頓剛出道時,是個可愛的胖妞,140磅的她,只能接拍一些沒有影響的電視片。年輕的女孩毫無自覺,認為自己運氣不好。一直到有一天,她的經理人跟她建議:開始減肥,而且要減掉30磅!今天我們看到外表嬌艷明媚,天使臉龐和魔鬼身材的珍妮佛·安妮斯頓,是減了30磅以后的她。2010年12月,美國YAHOO網站標選40歲以上最性感女星,獲得冠軍寶座的最性感熟女正是珍妮佛·安妮斯頓。

珍妮佛是具全球影響力的明星,自有她的魅力和誘惑人之處。可是,來到我這里的女人,看見更實在的,就在眼前的例子我,顯然有更強的說服力。

有人不相信:這照片,假的吧?化妝?電腦制作?自從有了電腦,什么假的都可以做得跟真的一樣。只要裝一個軟件,丑女變美女,肥女變瘦女,胸部加大,臀部加高,大腿修長,腰圍縮減,喜歡什么形象,就在電腦里按鈕整形,全身上下修得十全十美,打印出來,假的像真的。

不過,這照片,是真的,真人,真事。

如假包換。

那是兩年前我剛生下志一不久后拍的。

有人提醒我,當你覺得時間過得真快,那表示你有一定的歲數,你老了。我不認老,但兩年前,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還記得醫生興奮地告訴我:“恭喜你,太太,是個兒子。”

“兒子?”我的直接反應是“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當然也不完全是因為這個兒子來得太遲。

這個莫名其妙的反應,令那個原本很替我開心,后來被我哭得一頭霧水的醫生不知所措。

他大約也很后悔自己的唐突,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我聽了有點想笑,我的兒子,跟他有沒有意,毫無關系。他一定是英校生,不會講華語。可是,生產的痛叫我笑不出來。如果早知道,生孩子這么辛苦,我肯定不答應章建平。尤其我這個兒子,懷胎九個多月,從開始嘔吐,嘔到他出世。九個多月來,什么東西也吃不下,除了喝咖啡,其他任何不良飲料如可樂等,或者優良飲料如白開水和果汁等,全部一入口馬上吐掉。嘴巴永遠淡而無味,無論吃什么,味道都不好。有一回去檢查,醫生吃驚說,“怎么嬰兒沒有心跳了?”縱然我對孩子興趣不大,但是,一聽此言,我自己心跳加速,臉色變了:“怎么回事?”

醫生再仔細檢查后,松了一口氣:“啊啊!你的孩子頭上腳下。”

我被嚇到臉青青,張大嘴巴不會回答。什么叫作“頭上腳下”?

醫生看我一副無知的傻瓜臉,繼續解釋:“平常嬰兒是頭在下面,腳在上,你的baby正好相反。”

這什么意思呢?

醫生說:“嬰兒出世,通常是頭先出來。”

他拿張紙,用筆畫圖,給從來沒有生過孩子的幼稚孕婦看。他的圖畫本領夠差的,比我畫蘋果還更不像,但是,哦,我點頭,終算明白了。可是我不明白這樣顛倒生產具有危險。

一直到臨生產前,醫生很樂觀地告訴我:“你不必擔心,有些嬰兒在臨產前,可能會自己反轉。”我一時會意不過來:“反轉干嗎?”“那就可以自然生產了。”醫生仍然跟我微笑點頭。這個醫生有萬般不好,比如不會華文,只會講英語,我得用我有限的爛英語跟他溝通。可是,選擇他的原因是,他不輕易。不隨便開刀,鼓勵孕婦自然生產。在幾乎所有的醫生都叫人動手術把嬰兒抱出來的今日,這個講英語的提倡自然生產的醫生變得稀罕可貴。

我的兒子沒有讓醫生的幻想成真。前一天去例常檢查,醫生要我住院,因為已經過了預產期一個多星期,醫生說孩子塊頭比較大,可能需要催生。催生?我只生一個孩子,怎么體會比其他人還要多?什么叫催生?醫生安排我入院,一切準備就緒,他用英語說他來“剪破羊水”,我開始覺得肚子痛。醫生交代護士照顧我,然后就走了。我躺著,肚子陣痛越來越厲害,可是,孩子就是生不出來。從大清早8點半入院,一直到第二天清晨8點。醫生又來了,我肚子痛得進入半昏迷狀態。怎么沒有人告訴我生個孩子如此辛苦,如此痛苦?天呀!

斐珊后來還惡人先告狀,“都決定要生下來了,告訴你干嗎?豈不是嚇死你罷了?我媽說呀,女人生個孩子等于是去鬼門關走了一趟。”那的確是的。一只腳進了棺材,另一只腳在外邊,幸好,棺材外的另一只腳力量比較大,所以又活回來了。

沒有聽過有誰是和我一樣那么難產的。清晨8點,醫生來了,大概他也開始對自己的判斷起了懷疑心,把手放進我的陰道探測,結果他的手出來的時候,嬰兒的一只腳跟他出來。我痛得忘記是自己堅持要自然生產的,急得跟醫生要求,可以開刀嗎?

醫生有沒有皺眉我沒看見,但是護士卻小聲在我的耳朵邊告訴我,現在不能開刀,因為嬰兒的一只腳已經出來了。

志一出世的時候,他的右腳,膝蓋以下,是紫色的,被緊夾在陰道口。從早上8點開始,一直到晚上9點45分,一共13個小時45分鐘,他的腳不變紫色都很難,最后是自然生產。

所以人家問我生孩子怎么樣,我實在無法回答。我的痛到了那個早上8點以后,就開始模糊。巨痛的時候,半昏迷過去也有好處。不是不痛,而是失去部分感覺,一切都在半迷糊狀態,孩子終于生出來了。

后來,醫生告訴我,出現神跡了。

神跡?難道是章建平要回來了?不過,這神跡對我不稀罕,就算他要回來,我也不會再要他。

醫生很認真地,對著活著的我,和活著的嬰兒說,在這樣復雜的情況下,通常只有一個人存活。母子都平安無事的極少。他口里說話,手里干活。一面做縫補手術,一面搖頭:“你的陰道口不打開,我只好動刀了。”然后很自以為聰明地加了一句:“真抱歉,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女兒。”

是的。我想要的,的確是一個女兒。

但我沒有告訴醫生,我的哭泣并非因為如此。

不錯,我是想生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女兒。我喜歡女兒,女兒和媽媽比較貼心,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我很同情那些沒有女兒的媽媽,她們往往連衣著打扮也和家里的兒子老公一樣,就一件男性化的T恤和一條西裝長褲,不加打扮就到處亂去。不管是巴剎買菜,商場購物,約會喝茶,甚至看音樂會,出席晚宴,全都隨隨便便,連頭發也不去處理一下。還嘲笑那些染發燙發的女性,“怎么花那么多時間在頭上玩花樣呀?”至于那些男人,無論老公兒子,絕不理會媽媽穿什么戴什么,只要穿著衣服就可以了。媽媽樂得省錢省事,毫無知覺,一點也不清醒地讓自己逐日變成缺乏女性魅力的男人婆。中性化的女人大多是沒有女兒的媽媽。

我本來還打算,要親自把女兒訓練成一個往后不要依靠男人生活,發揮自己所長的獨立女性。

但是,住在我肚子里九個多月的那個小朋友,卻是一個兒子。

我自然是垂頭喪氣的,卻也還沒哀痛到值得大哭一場。不過,要說到哭泣的原因是什么,我一時之間也說不上來,只是那時候很有點悲從中來就是了。

應該罵兒子來得不是時候,或者來得正是時候?我都亂了套。

我的失望令我在坐月子時,拼命地狠狠地吃吃吃,沒有一丁點的節制,仿佛在彌補我失去的時光,打死我也不承認失去的是男人。

斐珊的反應與我恰恰相反:“啊!太好了,兒子哩!”

我不睬她,自顧自喝我的燉雞汁。這個陪月婆人長得不怎么樣,可是烹飪的手藝出奇的好,煮給產婦吃的菜色,一天五餐,餐餐都有不一樣的變化,叫人食欲大振。

斐珊若有所感:“真奇妙,心怡,你竟然生了一個3公斤重的兒子呢!”

我扯張紙巾抹抹嘴,然后繼續吃我的紅酒雞蛋。

“嘖嘖嘖,心怡,遺傳學真叫人不可思議。”她抱著嬰兒驚呼,“你看,他長得跟章建平一個餅印般樣!”

“哼!”我對這個話題更加沒有興趣,將面前的一碗紅酒喝個精光。

斐珊不理我的懶洋洋,她故意告訴我一個刺激的消息:“喂!聽說章建平的新太太也生了,也正在坐月子。”

我毫不動容,一徑努力地吃。醫生說每個孕婦懷了280天的胎,最后都要把孩子生下來變產婦的,有什么稀奇?

何況離婚的意思就是,他是他,我是我,從此各不相干。如果不認清這一點,我沒有好日子過。社會就是個絕情谷,多情的人耽久了,日習夜練,最后終究訓練出一身絕情功夫,要不然,怎么生存?

產婦最享受的事,就是成天躺著不必勞動,只顧吃喝,看電視也倚在床上,萬事不理。我有個能干的陪月婆,讓我無所事事,沒有負擔,真是快樂。

沒有工作,不會有成績,毫無成就的日子照樣流過去。等到志一滿月時,我才看見,我的成就是體重76公斤。

76公斤。起初看見沒有特別反應,突然一想,自己都驚嚇得說不出話,76公斤!

那是我的體重有史以來的最高紀錄。全身上下,都是肉。這里一團,那邊一堆,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當我照鏡子時,我幾乎不認得鏡中人是誰。

“這是我嗎?”我再多看一眼,認清鏡子里映照出來的人,的確是我的時候,“噢!”

我的慘叫換回來斐珊的不忍目睹。

“哎呀!心怡,你怎么會胖成這個款的?”

我從前讀過:肥頭耷耳的意思是有著像豬一樣的耳朵。眼前鏡里的那人,就有一對豬的耳朵。從前讀過的何止這一句呢?虎背熊腰,腦滿腸肥,一下子,那些大象河馬通通跑進我的腦海里。轟隆隆的激烈沉重跑步聲,像載貨的火車經過一樣震耳欲聾!

胖人只有一個款,那就是愚蠢的呆相。如果是在別人身上,我會大笑,不屑,輕視他,和他保持距離,不愿意靠近。

但肥的人是我!

斐珊那天帶了相機來,要為她的干兒子拍些滿月照片,她堅持說是手機拍出來的像素不夠高,不夠專業,感光度也比較差,洗出來的照片效果,苛求挑剔的她不會滿意。結果,不顧我的反對,拍了好多我的“肥婆相”。

相機里顯示那肥豬樣的人,比大象和河馬更加可怕,因為那張臉孔是我。

“用攝影機好,像素高感光度高,一清二楚,這批相片留起來讓我們互相警惕!”她一邊拍一邊教訓我,“看你以后還敢自暴自棄嗎?”

對。自暴自棄的結果是陡然令自己變得丑陋無比,誰會理睬你呢?

根本沒有其他人會受到任何影響。這就和自作自受的結果一模一樣,在驀然間,我恍然大悟。

不論傷口如何深長,不論悲痛如何劇烈,在日月的轉移之下,忘記雖然不可能,原諒更不會一時三刻。但是,不管怎么樣,我不得不讓我的怨恨與痛苦凍滯冷卻。

日子終究要過下去。

肥人無論心地是否善良,笨重的外形讓姿態絕對無法輕盈優雅。我在兒子滿月后所做的第一件事,積極設法甩去我的贅肉。

這一段時間,我幾乎失去了一切,我絕對不能再失去我的身材和我的信心。

有了美好的身材,才有滿滿的自信,我是這樣相信。很快的,我被減肥學院挑選為學員之中的最佳榜樣。我的體重迅速下降,連院長也不得不嘆為觀止。

這其實很簡單。

一個人要做一件事,她如果說做不到,那是她不愿意去做。

多余的贅肉是我前半生痛楚無告的失敗和挫折,堅決要讓它快快成為過去,成為我人生旅途的一個里程碑,我要用力畫上一個加濃黑的句點。

堅持不懈是說容易,做起來困難的事。隨意隨便隨興隨喜,毫無規律過松散生活,才是快意江湖。但人要拿出成績,就得有紀律。有規律的生活節奏,是平淡無奇的音樂。清早睡醒,起床對著穿衣鏡看自己那一大堆多余的肥肉,裸體的贅肉有足夠的丑陋和醒目,叫人后悔和懊惱,日夜叨叨念念提醒自己:要有鋼鐵般的紀律,鋼鐵般的意志,全力以赴,未來才能夠有所不同。

斐珊說恨產生的力量比愛更巨大。這是一句對我的誤解,但我不糾正。她相信她想象的。我說什么,她以為我是辯說之詞。

減肥成功以后,開始走進我另一個人生階段。對我的贅肉、我的過去,從此不再頻頻回顧。今后我要往前面看,向前面走,回頭徒然唏噓無補。我已經沒有多余的時間可以繼續浪費。

時光如金錢,揮霍了去,就沒有了。幸虧金錢花光以后,還可以賺回來。

我開了一家減肥塑身中心。經過這一役,讓我發現減肥和塑身是女人一輩子的革命行動,不怕沒有生意上門。在設計和裝潢上,我下了重本錢。特別邀請城里最著名的室內設計師安迪方為我的店搞了一個GALAXY銀河系色彩的店面。每一盞燈、一只花瓶、一幅壁畫等等,那些我初時看起來有些稀奇古怪,但后來發現卻是十分可靠的品位,因為顧客的贊不絕口。從會員人數不斷地增加這份回饋,便清楚這投資的本錢花得值得或不,我感謝斐珊的大力推薦。

每一個房間裝潢絕不重復,完全不一樣的風格,卻在同樣是耀眼的銀河色調中添加了粉色,再加上燈光的柔和,使得無論疲不疲累的顧客一躺下來就想睡覺。

誰人睡覺醒來不容光煥發的呢?讓她們感覺來這里效果真好,是我希望獲取的結果。

減肥塑身中心的廣告語是:“一個全新的身材帶來一個全新的人生。”并以“1公斤的肥肉價值不過500元”作為號召力。這就是說:“凡減掉1公斤,你才付出500元。”

當今社會,500元,還不夠吃一餐好的。花500元吃一餐,只有增加多余的肉和不討人喜的脂肪,但花500元在我這里,卻可以減少1公斤。那是叫女人快活地歡呼的1公斤。

1公斤,在70~80公斤重的女人身上,減了等于沒有看到,但她們仍然愿意付錢。

尤其是見到成績以后。肥胖的人一看到自己瘦了身,會進入一種半癲狂狀態,那就是,忘記自己一張臉生得怎么樣,身材走向苗條即是美的開始。

楊貴妃要是生在這個時代,就會很慘,獲得被眾人排斥的下場。

減肥中心的小姐為來塑身的女人量身體。這些女人一看見自己肥肉縮減,驚喜交集,爽快掏出腰包,笑瞇瞇付錢。多少錢已經不是問題了,問題是下個月會再減去多少公斤?

墻上那張富富泰泰只配當少奶奶,卻不適合做職業女性的肥婆照片,就是斐珊那天無意間拍下的杰作。

兩年來,我的生意蒸蒸日上,一半固然是當前社會的趨勢。這個時代,人人都注重健康和養生,講究形象,更何況贅肉正似壞習慣,一旦養成就難以收拾殘局,必須在剛剛開始就以壯士斷腕的勇敢和果斷精神,剔除了去。另一個主要的原因是,人家看到掛在墻上的我這幾張過往的照片,以及此刻標準的苗條身材,沒有不折服不相信的。

然后我過日子,靠的已經不是章建平的贍養費了。

我也沒有要他停止付這筆錢,每個月他匯進銀行的錢我都存著,保留起來作為志一將來的教育費用。

自己花自己賺來的錢,那種滿足的感覺讓我很滿意。

理直氣壯。喜歡怎么花就怎么花。

關于這一點,我從前沒好好仔細地深思過。

當我真正做到不依賴他人,自己在經濟上可以獨立時,不禁有一份驕傲和揚眉吐氣的愉悅。

來減肥的劉董事長夫人不以為然:“女人哪需要自己去外頭辛辛苦苦地挨?很快變老的呀!”她瞇著不屑的小眼睛。

陪同她一塊兒來的李總經理太太也大力點頭:“可不是嗎?我老公說女人最重要的是,外邊的事讓男人去面對和處理,女人不要強出頭。”

認識她們的于安敏卻說:“這些女人,她們都上了老公的當了。”

我不明白。“怎么說?”

于安敏冷笑:“那個劉董事長,他除了二號,還有第三號呢!至于李總經理,更不用說啦,何止小三?小四,小五,小六,手指頭數不清呀!”于安敏還沒說完:“自己是色狼,擔心叫老婆知道,于是阻止老婆出來工作,讓她對當前社會一無所知,才好隱瞞哩!他老婆還感激不盡,以為老公是天下第一大好人,關照她,疼愛她,怕她勞累。哼!”

看起來似樣板的恩愛夫妻,其中竟有你隱我瞞的內幕!

“要不然,電影、電視連續劇的故事從哪兒來的?”于安敏頭頭是道,“編劇就是從現實生活擷取題材呀。”

開設一家減肥塑身中心,我變成不用花錢買票的觀眾,當聽眾的時候更多。

“不過,”于安敏說著又接劉董事長夫人的話,“作為一個女人,得自己出來賺錢的確是太辛苦了,經常勞神,很傷腦筋,確實容易衰老唷!”

“金錢,就讓男人努力去鉆營好了,我們身為女人,想著應該怎么花錢就可以了。”于安敏聳聳肩膀。也難怪她會說這話,她自己就是城里某政治人物的不知第幾號。

這政治人物是國內某族群的頭號領導,起初她不明說,只在話語里隱約透露她后面的男人蘊含突出的身份。得意有時候像咳嗽,隱忍不住,話里話外逐漸表明兩人關系不同一般。這種私隱情事不能打開大門示眾,身邊友人卻都在她一點一點揭露真相的言語中,一步一步走向她帶領的方向,門沒有大開,卻推了一條縫隙,有光透了出來。

沒人在她面前明白提起。現代人對婚外情仍不諒解,對情婦也不會付出同情,卻有更多女人并不在意婚不婚,結婚已非當今女人的最終追求和最后歸宿。幾個人喝茶聊天,提到婚外情,多為貶詞,畢竟社會還是保守群眾居多。她的口氣卻是不介意為人情婦,可她蔑視其他做小三的女性:“隨隨便便就貼上去了?要找也要找一個資格高、條件好的嘛!”

當今社會是進步還是退步?我都糊涂了。可是,到我這兒來的,全是以吃得過量又無所事事的小姐太太居多,她們用不著花費心思去找生活費,思想上和必須設法拓展市場的生意人,比如我,不免有差異。

就如于安敏,成天閑閑地在我的減肥塑身中心做健身運動,做全身水療,做推拿按摩。偶爾閑聊時會說:“不明白那些小三干嗎找苦來辛?還開什么花店、服裝皮包店、美甲美容院的,聽起來是女老板,其實盡是受氣。經營管理學我在大學念過了,現實中要看遇到何人何事,人事關系,哪有這么簡單?”說得理直氣壯,倒不是裝模作樣。她每個月頭在信用卡上簽個名,月底自有人替她埋單。從此避重就輕,舍難選易,人之常情也。

工作,盡管身份是老板,照樣得以笑臉來迎接煩惱和憂心,于安敏自認會享受,我卻不為所動。被人豢養的日子我也過過的,此時回想,不只不堪回首,還有點抬不起頭來的羞恥。

斐珊也不贊同我的做法:“這個兒子章建平沒有份嗎?”

我給她白眼看。

“通知他。”斐珊建議,“然后有關兒子的所有費用不就有了著落了嗎?”

我不出聲,只是搖頭。

“你這樣每天忙得要命的樣子,”斐珊悻悻的,“替章建平養兒子,他又不知道,要感激你也不能呀!”

我看她差一點點就要跳起腳來了。我的聲音輕輕的,但是認真:“兒子是我的,我不是替章建平養。更何況,我沒有要他的感激。”

斐珊怔怔:“心怡,你不是真的打算永遠不讓章建平知道志一是他兒子吧?”

“斐珊!”她說過,一聽到我叫她的名字真害怕,表示我要與她來認真的。我認真地警告她,“你不是打算將這事實告訴章建平吧?”

“天呀!”斐珊大呼小叫,“心怡,你難道要把這秘密收藏一世嗎?”

我很倔強,而且這也不是沖動的臨時決定。

“心怡,”斐珊顯然亦經過一番考慮,“你不以為這樣對志一不公平嗎?”

我顧左右而言他:“斐珊,你還是快點給志一找個干爸爸吧!”

“唉!”斐珊低喟,“男人呀!”

見她老氣橫秋地仿佛經驗豐富的樣子,我不禁失笑:“男人怎么啦?”

她搖頭嘆息,稍帶卑視:“中國有個女作家說,這個世上沒有男人,現代男人若不是缺少鈣質呢,就是已經雌化了。”

這句話雖然多了一些鄙夷,加了一點奚落,亦不無嘲弄,卻也不無事實的成分存在。

千萬不要怪現代女性對男性過于尖刻,過于挑剔。

卑瑣的,窩囊的男性是讓女人輕視不齒的,偏偏這類男人竟有越來越多的傾向。這到底是男性或是女性的悲哀呢?

至于理想中符合白馬騎士條件,兼具“力量型”和“智慧型”,同時在精神和現實生活中支持且了解女性,剛烈堅強而溫柔體貼的男子漢,看起來是近乎絕跡,越來越無處尋覓了。

“唉!”斐珊深深地嘆息,“要不然,我也不用常常處于失戀狀態了。”

斐珊這句話只有我知道她是在夸張。她是我真正的貼心好朋友。她自己的痛苦從來不讓別人參與,“干嗎呀?自己的事要別人承擔?”像這么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勇敢無畏女人,是我模仿學習的對象。僅只一次的失戀,毀掉她對男人的幻想和憧憬,她離開原本工作的公司,把全副心思放在她的網購生意上,結果成就一番事業。

教我打心里尊重欽佩的獨立自強的現代女性,就是斐珊。

唯一的一次,那晚上志一出麻疹發高燒,深夜還在我家里陪我照顧志一,無意中提起往事。“那時,已經說到求婚了。他說,‘我們相互扶持相互愛護相互看顧一起面對一切幸福和困難好嗎?甘苦與共!’一口氣沒有標點符號的這么甜美的話,呵呵!還有,‘到我臨死前,我腦海里想著的人,是你。’甜蜜滋味真教人回味無窮。”就是這原因讓她陷進去的吧?“可是,山盟海誓,原來,只有在說的時候最有效。”苦笑的她對那個男人竟毫無怨言,只說:“我一心想象他是我在尋找的男人,于是在腦海里塑造他成為我幻想中的那個人,后來發現并不是。”她的自責在說的時候還一派悠然樣:“所以,一切與他無關,是我自己的錯。”她的傷口如果已經結痂痊愈,不應該走不出來。“沒有人騙我,騙我的人是我自己。”可是過后,她再也沒有提起從前,也沒有另外再找一個人。

“不要太挑剔吧。”我望著她絕望的臉,不存在她接受這勸告的希望。

斐珊沒有分辯,她瞪我:“我一點也沒有苛求。”然后悶悶地說:“我只是希望找到一個男子漢。”

這會不會是一個奢侈的愿望呢?我們兩個對著我辦公桌上的仙人掌嘆息。斐珊突然轉移話題:“這仙人掌是2000種中的一種,屬于石竹目沙漠植物的仙人掌。為了適應沙漠缺水的氣候,減少水分的蒸發,阻止動物吞食,葉子演化成短短的小刺,莖則演化為肥厚含水的形狀。”她說完了還能微笑:“女人一心一意想找一個心目中的理想對象,遍尋不著的結果,最后演化成自己喜歡的那個男人的形象。”

社會有人說,現代女人都變得益發男性化了。

不完全是女人的意愿吧?沒有選擇之下,更多時候是無奈,不得不接受現實。

黯然無聲地,我想起我失敗的初戀,遇到羅仲勇,發現他竟然沒有一個真正男子漢所擁有的拼搏奮斗,剛強堅毅的氣質,反而是軟弱無能,妄想依附女性來發達的時候,我真的不肯相信,并且很為他悲哀。其實,可憐的不是被負的我,而是選擇了有錢讓他可以往上爬的他。他丟的不僅是他自己的臉,而是天下所有男子漢的臉。

我不否認,有時候會想起再遇到羅仲勇,但那種重逢卻不是纏綿的眷戀。我想象的鏡頭是:“在街道的某個菜市場里,他一手拎著一袋未煮的菜,另一手攬著一包普通牌子的衛生棉,或是牛奶、豆奶菊花茶等等家庭日常用品,皺著眉頭在等巴士。”我不是尖酸刻薄,我也明知現在的他已經在上流社會過日子,不可能出現類似的畫面,然而這卻是羅仲勇給我留下的印象。一個被雌化了的男人。

我沒有日思夜想,殷切盼望,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竟然真的再遇到了羅仲勇。

從銀行出來,我拿著手提電話與我減肥塑身中心的陳小姐通話,突然有人停在我前面。

那是一雙一看就知是皮革質料十分昂貴的名牌鞋子。

但是我非常生氣這個只懂得穿鞋,卻不懂什么叫作禮貌的行人,我關了電話,冷著一張臉孔抬頭。

“果然是你!”他的聲音里有許多驚喜;“心怡!”

“你?”我雖是吃驚,卻沒有驚呼,有點愕然是真的。

從他的衣著就可以看出他的日子過得很好。衣料質地好,剪裁好,頭發胡子都恰到好處。臉孔想必也一個月去美容院洗一回,看著就一副光滑細嫩。

他開口邀我一起去喝茶,我當然不會答應,但是我與他交換了名片。

不否認給他名片是稍帶些得意,半示威式的。我打算讓他知道,就算他當初選了別人,我一樣把自己打理得妥帖適當,將日子過得很不錯。

遞那名片的意思叫錦衣不夜行。

自那日起,我每天收到一束鮮亮的黃玫瑰。

顏色鮮麗的花,還有幽幽的香味在辦公室里浮游。我上網去谷歌搜索,網上是這么寫的:“黃玫瑰代表珍重祝福、嫉妒失戀、試著去愛、再見、拒絕的愛,為愛道歉。黃玫瑰(Yellow Rose)花語:幸運(Good Fortune)。”

每天對著新鮮的黃玫瑰微笑。微笑不是炫耀,不是開心,而是從開了減肥塑身中心以后培養出來的習慣表情。不管花語是什么,我認為送來黃玫瑰代表“為愛道歉”。

道歉,是對方的行為和意思,接受與否的決定,在收花的人我的手上。

“哇!”陳小姐捧著亮麗的花兒走進我的辦公室,“董小姐,這個男人可真羅曼蒂克唷!”

陳小姐口里的黃玫瑰花語是“有人祝你幸福幸運,有人試著來愛你呀!”她比我還激動興奮:“每天都來呢!”她幫我插在一個長形花瓶中,就放在仙人掌的旁邊,襯得黃玫瑰益發嬌嫩。

看著一個男人用他老婆的錢買花來討我的歡心,我不知道應該高興或是悲哀?

年輕時候,有人送花,接到時開心宛如收到鉆石,尤其玫瑰花的意思是我愛你。沒想過愛情脆弱如玫瑰,花開三日后便開始掉花瓣。就像羅仲勇的婚禮,以及我和章建平的婚禮,盛大豪華,特別定制的名貴禮服,閃爍首飾,高級紅酒,繽紛鮮花,山珍海味宴席,客人濟濟一堂,祝福話語像煙花,炸開后也就消失無蹤。壯觀的婚禮原來并非婚姻長久的保證。

正如我所意料的,黃色玫瑰花來了一個星期后,羅仲勇來了電話。充滿企圖心的功利主義者,如他永遠不會做沒有收益的白費心機瑣事。

我答應他的邀約。

我承認在赴約之前,的確經過一番經心刻意的打扮。道理很簡單,我可以衰給任何一個人看,但不是初戀情人,更不是那個選擇了別的女人去結婚的初戀情人。

他看起來很整潔,比重逢的那天還要更講究些,白色襯衫,灰色西裝。人家一向愛說,中年男人因為穩重的氣度,具有一種難以抗拒的魅力。究其實,真正的吸引力來自物質給予的條件。人到中年,若是缺乏錢財來堆砌品位,就算才高八斗,走到外頭,邋里邋遢的如何叫人用穩重來形容?男性魅力會讓窮字給抹殺掉,風度是要花錢才能夠翩翩的。

“心怡,你還是和從前一樣。”羅仲勇用深情款款的眼睛注視著我,“一樣那么年輕美麗。”

“謝謝。”我毫不客氣照單全收。我天天努力維持我的身材,像人家努力讀書一樣辛苦。這份贊賞絕對可當之無愧收下。

別以為堆積學問才需要花時費神,照顧身材何嘗不是如此?

他客氣地與我寒暄:“怎么樣?減肥塑身中心的生意好嗎?”

我禮貌地回答:“托福,還過得去。”

“市場上傳言,最好賺的是女人的錢,美容,減肥,塑身……呵呵!”他說著自認得體的廢話。

完全一百分的正確,但我仍然維持我們之間的距離:“做生意都想找賺錢的做。”

“也有男人去減肥塑身吧?”他問。他對自己前言不搭后語毫無醒覺。我不費心去糾正他。

愛美的男人不比女人少,但每一行有行規,也就是職業道德。做我們這一行絕對不允許泄露自己顧客的底細。我客氣地回答:“都有。”

說了一些說了等于沒有說的多余的話,自己也覺得不耐煩。他大約也是忍了很久,最后按捺不住:“心怡,聽說你結婚了?”

我不會幼稚到以為他是關心我,我想他只是好奇。

我淡淡回答:“已經離婚了。”

“哦?”他看起來很興奮,整個人躍躍欲試活潑得很,“那你現在是一個人住?”

“不。不是。”我輕輕搖頭。當然毫無必要告訴他,我和兒子一塊兒住。

他泄了氣:“啊!”然后又再試探:“他,你有沒有告訴他我的約會?”

“沒有。”我覺得他的態度奇怪而曖昧,在社交公開的時代,男女相約出來喝杯茶是普通尋常事,他在擔心什么?

“我就知道。”他輕松地笑了起來。

“知道什么?”我不明白。

“你對我終究是不同的。”他充滿信心。

我覺得他很好笑,于是我就笑了出來。

“你?”他馬上察覺我的輕蔑態度,“你笑什么?”

“我今天來,是有事要求你。”我很認真。

“什么事?”他有點得意,很慷慨地答應,“心怡,不管什么事,我一定會辦到。”

“你當然辦得到。”我先啜了一口茶。

“你說呀!”他等待著要做一個善長仁翁。

“請你以后不要再送花給我。”我簡單地說。

他沉默了。

聽到貝多芬《遙遠的戀人》在咖啡廳里優美地繚繞著,我沒有進過一間如此善解人意的咖啡廳。

“我……”他抬起頭,“我只是希望你原諒……”

我聳聳肩:“你沒有做錯,何用我的原諒?”

“當初我……”

他還沒說完,我就插嘴,不給他舊事重提的機會:“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

他大喜過望:“那你是不再怪我啦?”

時間早撫平了我的創傷,我心平氣和地看著他。

“我一直耿耿于懷,一直都是。”他殷切、熱烈地,像做戲一般撫著他的胸口。

我似笑非笑,看他在虛張聲勢。

一個男人為了富貴榮華,拋棄了初戀情人,另娶財主女兒。過了數年,他卻回頭來對初戀情人說,他始終耿耿于懷。相信或不,對誰也沒有差別了。

一切全成為過去,一切皆回不來了。

寶貴的日子或感情,都一樣,兩者都需要珍惜。

失去以后,再來后悔怨嘆,又有什么意義呢?

他見我沒出聲,伺機與我訴說起心聲來:“心怡,老實說,我,我與她的感情……”

“你是說誰?”我很生氣,我可不是信箱主持人,有空來聽或幫他解決他的私人感情問題。

他這時卻又不懂得看臉色了,尚作出一副癡心樣子:“還會有誰?就是我的太太嘛……”

我沉下臉,非常反感。

他繼續說:“我們的感情從來沒有好過……”

我瞪著這個厚臉皮的男人。既然與太太感情從來沒有好過,那一開始是誰拿把槍去強迫他?難道真的是為了省卻二三十年的奮斗?現在卻在這里博取同情。

不折不扣是斐珊口中一個女性化了的男人,一個被雌化的、缺鈣的男性。

他的嘴巴噼里啪啦,不停地數落他那個有錢太太的缺點。

“對不起。”我不等他說完,站了起來,“我對別人的家事沒有興趣。”

“心怡!心怡!”他在我背后壓低聲音叫喚,是怕給認識的人聽到吧?

我根本不理他,徑直往門口走去,步伐十分輕松,我并不寬宏大量,很高興這一次的見面終于證實了我的觀感:“羅仲勇,他不是一個男子漢。”

這個發現使我慶幸,慶幸他當初拋棄了我。

不要因為失戀而悲傷,歲月走過以后,也許你會和我一樣,慶幸當初被拋棄的人是自己。

正如斐珊說過的,愛情往往是自己的幻覺破滅,與那個某人他,其實沒有太大關系的,不必企圖想要去怪誰。

3

朋友不在多,來到某個年齡,便明白這不是道理,而是真理。斐珊約我喝下午茶,而斐珊并沒有讓我意外,她果然又是過時仍遲遲不來。

我連嘆息都嫌多余,遲到原來就是她的壞習慣,我已習以為常。她自譽是個新時代女性,這一點卻永遠追不上潮流。我搖搖頭,找個向門的位子坐下。

不管時代進步到什么地步,女人不可以等男人,因為面子問題。不過,等的是女人,那就看交情了。

平心靜氣地從皮包里拿出一包“Dunhill”,我抽一支煙出來,正低頭在皮包里尋打火機,“砰”的一聲,一朵像黃色小花般的顫抖花焰伸到我面前。

我認得那打火機是“S.T.都彭”牌,被稱為打火機中的勞斯萊斯,這只都彭的超薄型打火機Carand Ache是世界上最貴的打火機之一,章建平曾經有過同樣的一只。

我記得很清楚是因為他買回來后,我用來點煙,他即刻充滿厭惡地警告我:“說過多少次了,女人抽煙最難看。”

結果我后來只在他沒看見時才抽煙。婚姻是什么?失去你自己,做一個他要你做的人。

至于被人塑造快樂與否,那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但我老以為做人和做面粉團還是應該有區別的。

現在我喜歡何時抽煙,何時不抽煙,視我自己的心情而定,誰也干涉不了我。

失去婚姻,尋回自己,沒有什么不好。任何事情都得付出代價,這代價一點都不高,因為值得。

我抬頭打量打火機的主人。

魁梧是第一個印象。濃眉大眼,挺直的鼻管襯個闊嘴巴,長相很好,兩邊嘴角是往上揚的,而且風度瀟灑,眼睛盈著笑意:“給我一個為美麗的小姐獻殷勤的機會。”

我笑。

明知他定是在嘴上先抹了蜜糖才開口,聽著受用無窮。不管時代走到哪兒,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哪一個女人不愛甜言蜜語,盡管有時知道那不過是一份夸大。

我把含著煙的、涂了深紅色口紅的嘴湊上前去。

“謝謝。”說得好像是真的喜歡為人服務。熄了打火機,然后趁機坐下來。他真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年輕男人,干凈的臉,下巴有青青的胡子茬,像剛剛洗了澡刮了胡子才走出來,全身沒有一點贅肉,結實,因長得高,就不顯粗壯,看著便叫人喜歡。

我緩緩抽了一口煙,吐著煙圈時才帶著歉意告訴他:“我約了人。”

“哦,”他很有禮貌,也不多問,馬上站起來:“對不起。”臉上仍然帶著迷人的微笑,誠意十足的:“希望下次還有機會。”

這也不容易的,社會上男尊女卑心理仍然存在,像他這般事事以女性為主,先要經過一番心理建設,再叫時光逐日訓練出來。當然他要求的回饋不是普通打工階級的薪水。

我又輕輕呼出一口煙圈,默默看他走向另一個單身女郎的桌邊。

像這樣喜歡服務女人的男人,在女人經濟獨立以后,越來越多,總有寂寞的怨女愿意接受他的殷勤服務。

斐珊走過來:“喂,在想哪個男人這么入神?”

我抬頭對她笑:“現在除了志一,還有哪個男人叫我甘心費神?”

“啊!”斐珊邊坐下邊怪叫,“我看到你傳給我的那個照片了,我那個干兒子呀,簡直是越大越可愛。”

“好啦。”我將香煙摁進煙灰缸里,“你這個遲到大王,約我來究竟有什么事?你不知道有個東西叫手機呀?”在這個人人都用電子器材通訊的年代,沒事就電腦手機打打字或是通話,也就一清二楚了,誰還約誰見面?說出來沒人相信,她的專業是做網購,除了偶爾傳來一些圖片或節日祝賀外,從來不與我在網上聊天。

“小姐,那么久不見面,你不想念我么?”斐珊才是甜言蜜語第一人,“我想念你呀!可是,不要再抽煙好不好?”

“悶呀悶呀悶呀!不抽煙如何解悶?”只有在斐珊面前,我才可以放肆說話。

“這年頭,這社會,誰人不悶?你少找借口!”她點了熱檸檬茶,轉過頭對我說:“要同你談你的兒子呀!”

“志一?”我警戒地問:“他怎么啦?”

志一今年五歲,是我的心肝寶貝。

自從和章建平離婚,志一是我生活中唯一的目標,除了工作,所有的時間都放在志一身上。

“我在曼谷遇到章建平。”斐珊邊說邊打量我的臉色。

我用茶匙攪動杯里的紅茶:“多年以前,聽說他打算在那兒設立一家分公司。”離婚以前的事了。

“他不是為公事去的。”斐珊說,“他帶著一家人去度假。”

時光果然有改變人的力量。從前他不為公事,是不肯出門的。旅游通常是順帶式的,一切以公事為主。

我冷冷地問:“那和志一有什么相關?”

“你知道我在曼谷的什么地方遇到他?”斐珊的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你今天叫我出來,就是玩猜謎游戲嗎?”我發火,白她一眼。我對章建平去哪一處兜風觀光,一點興趣也沒有。

她即刻切入正題:“曼谷的黃總堅持要帶我去拜四面佛,說是超級靈驗,叫我去許個快快找到好老公的愿望……”

四面佛又名四面神,原是印度教、婆羅門教三主神之一的梵天神。據說擁有四張分別朝向東南西北面孔的梵天神是創造天地的大神。在東南亞,尤其是泰國被認為是佛教的護法,法力無邊,專門掌管人間榮華富貴,并發揚和諧佛法。

四面佛在東南亞,不管拜不拜神的人都知道,凡到曼谷去旅游的人莫不順便去拜佛祈愿。不過,愿望成真時,必須以七色花,或木雕大象或跳舞還愿。越難實現的愿望,就有人許越高的還愿方式。據說謝霆鋒的媽媽狄波拉當年許愿果然實現,她在半夜請人圍成一圈,跳脫衣舞還愿答謝。又有傳言這承諾以脫衣舞還愿的人是永遠長青的香港靚仔明星劉德華。人家傳來傳去,明星用來做廣告,讓更多人放在嘴里咀嚼,名氣廣為流傳。我們這些閑人就當閑話聽,誰都沒有認真。

雖然如此,我也去過。那個時候我住在君悅酒店,出了門,旁邊就是香火最鼎盛的曼谷四面佛壇。周邊滿是賣鮮花、香燭、木雕大象的攤子,還有一組少女舞團不斷在跳舞,因為不停地有人在還愿。印象格外深刻的是首次見到有人在買賣小鳥,一種比麻雀更小的鳥兒,以為是買回家飼養,原來是放生鳥。進出酒店,經過街角這小小的卻香火極其旺盛的寺廟,見到鳥兒從困著的鳥籠被放出來,往永遠蔚藍色的天空飛去。當時想,有人買來放生,就有人去捉來做生意,這不等于是一種循環嗎?到底應不應該有放生這種風俗呢?數日后離開曼谷,放生的小鳥在流逝的歲月中消失了。至于四面佛的靈驗故事聽得太多,反而叫我只雙手拜拜卻不敢隨便許愿。

許愿就有好老公?書中有,戲中有,就是現實中沒有。

我找到機會嘲笑老友斐珊:“于是,你就很認真緊張興奮地去許愿了?”

斐珊自然曉得我在諷刺,她一點不以為忤。“是呀,我又緊張,又興奮,搞不好就在那兒遇到一個謝霆鋒,這機會是有的呀!”她的俊男主義又情不自禁流露,謝霆鋒是大俊男,至于是否好老公,唯有張柏芝才知道。

我卻為她的自嘲語氣笑起來。人在說話時不怕自貶,事實是充滿自信的特征。

“快說吧,你到底要告訴我什么?難道你在拜四面佛的時候遇到章建平?”

“奇怪嗎?”她將白眼轉贈給我。

我們見面就是互贈白眼,已經習慣成自然。

“不奇怪?”我瞠目結舌,這會兒倒又不相信她的話了。“小姐,你搞錯沒?章建平是基督教徒呀!”

“就是呀。”斐珊叫了起來,“如果不是他叫我,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人了呢!”

“他?真是他?他去那邊干什么?”我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這個從不甘愿低頭的男人,這回又為的是什么呢?

斐珊聳肩:“去拜四面佛的人哪,都是為了許愿啦!”

“許愿?”我啜一口不加糖的茶,味道有點澀。“給我來點蜜糖。”我叫侍者。往后的人生,隨時隨地都應該添加一點蜜糖,把頭轉回來跟斐珊說:“我才是那個應該去許愿的人呢!”

“章建平確實許愿去了。帶著他的太太,和他的三個孩子。”斐珊斜著眼睛端詳我。

“哼!”我冷笑一聲。拗著手指替他計算。“事業、太太、名譽、地位、孩子,他都有了,還許什么愿?”聲音里充滿了輕視,“他還要什么?未免太貪心了吧?”

人的欲望無窮無盡,都叫它無底洞,絕無夸張。

“心怡,相信你還不知道。”斐珊看住我的眼睛,帶警告意味,一個字一個字說:“章建平帶在身邊的三個孩子,清一色,都是女兒。”

“你是說,三個全是女的?”我先是一愣,然后又接下去冷笑,“女兒才好呢!你沒聽過這真實故事嗎?一個父親在除夕的晚上給大兒子打手機,問老大你在哪里?老大回答父親,我在岳母家。父親嘆息,關掉手機,再給二兒子打手機,問老二你在哪里?老二回答父親,我在岳母家。父親又嘆息,這時老二問父親,老爸你在哪里?父親低聲回答,我在你們外婆家。”

斐珊沒有聽過,開懷大笑,“所有的男人,都在岳母家。”

“可不是嗎?”我哼一聲,“這年代誰還要兒子?”

從前農業時代,需要借助兒子的如牛大力來做粗重工作,細皮嫩肉的女兒養在家里,光是吃,無法為家庭帶來更多收入。兒子有生產能力,包括延續下一代和提供家中一切物質所需,所以古人存有重男輕女的思想是可以理解的。

步入電子科技時代,女性亦可在社會上勝任各種男性扮演的角色,甚至比男性表現得更優秀出色。當女性的各種能力受到肯定時,對出世的新生嬰兒是男或女,人們不再像以前那么偏頗,然而,仍有不少迂腐保守的頭腦不愿意接受刷洗,他們一心一意固執地盼望兒子。

“是,大家都說,這個時代,生女兒最好。”斐珊笑著同意,卻還有下文,“不過,章建平的那個死腦筋你是領教過的。”

“我?我受夠了!當初不就是為了我沒生孩子才與我離的婚?哼!”把女人當成生產機器的男人,我還委曲求全呢!這時我的面孔黑得像塊鐵板,然而,心里不是沒有一點得意的。幸好,志一為我爭了這一口氣。

我沒有忘記志一出世時,我居然還因為他不是女兒號啕大哭過。

斐珊口氣肯定:“要是那個時候,他知道你已經懷孕,說不定就不離婚了。”

說得章建平像個負責任的好男人。她已經忘記,當初我要與章建平結婚時,她是極力反對的一個。

“說不定?”我按捺不住,“已經很肯定了!那時他這個新老婆不是已經挺個大肚子在等著他給她一個名分嗎?”

就是因為她懷了孕,章建平才迫不及待要與我離婚!現在回頭想,我應該感激的人是她。被人養總是需要看人臉色過日子,就連抽根煙也得躲在背后偷偷地噴煙圈,夠可憐唷!

“章建平也是該死的啦!”斐珊忍不住罵了一句。

“他眼光不錯嘛,現在一連給他生了三個,證明他選的新老婆確是好生養。”我的語氣略帶風涼。

“要是三個都是兒子,那才叫遂了他的意。”斐珊不給他留點面子,替他說明白。

“怕什么?反正他能生,他那個新老婆也能生,就再接再厲,繼續努力吧!”我一副不關我事的態度。

“他的老婆又大著肚子了。”斐珊仿佛忍很久,終于說出來,“所以他趕緊到曼谷拜四面佛許愿,他想兒子,大約快想瘋了!”

“哦?”我倒是真的佩服他們夫婦倆,“那你恭喜他們了沒有?”

“他竟然就在他老婆面前說得明白,是兒子才值得恭喜!”斐珊啐了一聲,“這個人,還是和從前一樣,大男子主義。”

時光不停向前走,只有章建平的思想停滯不前,可是今日的他喜歡停留在什么年代,由他去,我不知多么云淡風輕:“只要他的新老婆忍受得了,那不是好嘍。”

“他倒是向我問起你哩!”斐珊小心翼翼地看我一下。

“是嗎?”我稍感意外,“你怎么說?”

斐珊把手一攤:“我照實說嘍。”

“喂,喂!”我的聲音里有警告,“你給我說清楚,什么叫作照實說?”

現今我最大的憂慮是讓章建平知道志一是他兒子,尤其聽說他一連生了三個女兒,令我膽戰心驚。

“比如你的減肥中心幾年里就開了三家,你的生活過得不錯,不過還未結婚……”

我緊張地插嘴:“還有呢?”

斐珊故意想了一想,才回答:“沒有了,就這樣多。”

我焦急追問:“他知不知道志一?”

斐珊氣鼓鼓瞪我,眼睛睜得圓大:“喂喂,你以為我是誰的朋友?”

我松了一口氣:“我太緊張了。”也難怪斐珊要氣惱,我這種朋友,簡直太沒義氣了。一有兒子,把斐珊的好處忘得一干二凈。

“不過,”斐珊提醒我,“心怡,紙包不住火,章建平總有一天會知道。”

我默然不語。天下事,有哪一項可以永久保密?所有的騙局都會被揭穿,所有的真相都有大白的一天。水落石出,云開見月,如果真的有一天,“他要是曉得志一是他兒子,我敢打包單,他一定會來爭取。”斐珊說的也不是沒道理,像他這種以傳宗接代為重任的男人,這種拼命也要把兒子搶回去的事肯定做得出來。

“他的老婆在生第四個,你怎么知道不是兒子?”我是真心希望她生男的,“待他有了兒子,還與我爭什么?”

斐珊先是同意“說得也是”,卻又添加一聲嘆息,聽起來她也在替我擔心。

話是這樣說,自從斐珊告訴我這事,我就盡量推掉一切不很必要的應酬,將更多時間用來陪志一。

孩子快樂地成長是一個母親最大的安慰,志一對我尤其是。從他出世的那一天起,就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呀。

9月27日是志一五歲生日,出世那天,斐珊還笑,“要是早兩天請醫生剖腹,就跟魯迅同一天生日了。”我反對:“大文學家太辛苦,現在和劉德華同一天生日不好嗎?”斐珊聽了笑得更大聲:“好好好,我的靚仔干兒子是劉德華呢!”

我特地帶志一上金馬侖高原去住了三天。

高原的空氣,清新潔凈,讓人忘記一切世俗的煩惱。大清早帶他去跑步,站在山崖邊看東升的旭日,一顆亮得耀眼的紅太陽近在眼前,他高興地拍手:“媽媽媽媽,我們走去那邊找太陽公公。”

他還太小,不曉得有些事物,看來似乎一伸手就抓得到,其實僅是幻象,真正的美麗大都遙不可及。我卻說好呀好呀,牽著他的手往前面走,想讓他自己發現,發著亮光的“那邊”是看著好像距離靠近,卻是永遠去不到的地方。他走到一半,往公園追蝴蝶去了。

黃昏時分,薄霧靜悄悄來了,在山林間游移徘徊。志一開心地望著遠山,喚我:“媽媽你看那邊,神仙居住的地方!”他遙指著被大霧遮蔽的遠山,白茫茫一片,迷蒙不清,近處的花朵也被霧氣籠罩。我們在公園漫步。山上的公園是個大花園,處處綻放七彩繽紛的鮮花,志一在盛開的花間鉆來鉆去,歡快的笑聲不斷。我貪婪地深呼吸,霧濕的空氣里似乎有花的香氣在徐徐地泛散開來。

志一跑累了,陪我緩緩踱著步,走回酒店去吃晚餐。朦朦的霧氣黃昏,路旁的花樹都若有似無,隱約可見,突然聽見志一叫我:“媽媽,你看。”

我循著他的手指看去,天空有一輪圓月。月亮周邊竟是一圈月暈,啊,今天是農歷十五,或十六?志一奇怪地問:“媽媽,為什么高原的月亮和我們家的月亮不一樣的?”

“怎么不一樣?”我不明白。

“我們家的月亮是彎彎的,高原上的卻是圓圓的。”

我為孩子的無知而失笑,也為他慶幸,他尚未知道,月有陰晴圓缺。

下山以后,高原時光成了美好記憶,我又得重新投入為生活繼續奮斗的日子。

于安敏帶了三個男性指導員來見工,樣子都一表人才,英俊瀟灑,玉樹臨風。與他們聊了幾句,發現他們談吐幽默風趣,很懂得投人所好。

這倒是少見,現代人都在電腦里與遙遠虛擬的人溝通,跟身邊真正的人反而不知如何說話。

我正在考慮,通話機響起來:“董小姐,是斐珊小姐,說是急事。”

我跟于安敏說:“兩天以后再通知你們。”

“好。”于安敏爽快地將三個年輕高大挺拔兼能說會道,討人歡心的男性帶走。

斐珊第一句話是:“心怡,你知不知道于安敏現在在做什么行業?”

“你進來時遇到她了。”我揚著眉問。

“你大概不曉得包起她的那個政治家已經與她分手了吧?”

“哦?”這對我倒是新聞,不過,斐珊的消息保證沒錯,她不是亂說話的人。

“我過去舊同事告訴我,傳得很難聽!”那個政治家就是斐珊從事網購之前的公司老板。

“老板親眼看到于安敏和一個年輕男人在床上,馬上就把她給甩了。”斐珊嘆息,“沒有一個男人能夠容許自己養的女人和另一個,尤其是比他年輕的男人睡在他出錢購買的床上。”

“那么于安敏怎么樣?”我奇怪她照舊和往常一般,時間到就來運動做SPA,看她的裝扮也和從前沒有不同,用的穿的都是高級品牌。

“于安敏還怕沒辦法嗎?”斐珊哼了一聲,“她現在靠替人介紹異性為生啦。”帶點不屑和輕視。

我點了煙,搖頭:“我不明白你說的行業是指什么?麻煩你說清楚一點。“

斐珊欲言又止,終于還是開口:“說得難聽一點是在扯皮條啦。”

我吃驚:“什么?”

“她剛剛不是帶了三個來給你嗎?”斐珊故意陰陰笑。

“豈有此理!”我笑罵她,“她是帶他們來見工的。”

“對,據說城中有幾家美容減肥中心被她搞得烏煙瘴氣的。”斐珊這回不等我追問,說個一清二楚:“她介紹的那些所謂運動健身指導員,不論男女,皆是兼營特種行業的,你也不去打聽打聽,就叫她帶人來。”斐珊埋怨我。

“還有,你要注意一下,她手下有外國人,中國的,韓國的,印尼的,泰國的,有些沒有申請工作準證,要被查到,你就麻煩。”

我冷靜地說:“我早知道了。”

斐珊睜大眼睛看我:“開玩笑,我還以為你被蒙在鼓里呢!”

“要做生意,不緊緊追上潮流,怎么賺錢?”我皺眉。

其實我也明白自己差點走錯路了,錢要賺,卻應該有做人和做生意的原則。

斐珊當然明白朋友相勸,也得有限度,決定權畢竟是在我手上。

她把來意告訴我:“章建平的老婆生了。”

我充滿希望地問:“男的?”

斐珊搖頭,打破我的美夢:“女的。”然后嚴重地警告我:“你小心志一叫他知道了,定糾纏不放。”

我不是不擔心的。

所以志一吵著還要上高原去過夜時,我沒考慮就答應帶他上云頂高原去。云頂高原本是酒店,后來獲得特許準證開辦賭場,賭場的生意興隆,是所有國內外游客必到之地。我對賭博一竅不通,連拉角子機也不會,只是為了帶志一去著名的花園游樂場嬉玩。正如旅游手冊的介紹:云頂其實更像一個大型娛樂城。除了號稱全世界客戶最多的大酒店之外,還有花園游樂場、室內體育館及高爾夫球場,并且時常有魔術表演歌星演唱會,是個適合全家人休閑的地方。

離婚以前,章建平最喜歡的度假方式就是周末到云頂進行他所說的“小賭怡情”。我就當他的跟屁蟲,看他把一沓沓籌碼放下,時贏時輸,錢不是我賺的,就算他換的籌碼從高高的幾沓輸到一干二凈,我從來沒放在心里。后來自己花自己的錢,對賭場便敬而遠之,沒再觀光。全馬最富有的人,排名在前十位,其中就有這賭場老板,想一想他的錢從哪兒來的呢?知道賺錢難,以后就舍不得貢獻了。不抽煙的斐珊叫這里“烏煙瘴氣的地方”,她不想接觸,“像我這么沒有定力的人,遠離賭場好些。好吃不會吃窮,好賭可能傾家蕩產。”這回也約了高度自覺的她,她用同一個理由拒絕。

云頂高原比金馬侖高原美麗得多,只是處處人工痕跡。若將金馬侖比作天生佳麗,云頂就是經過美容師化了妝的小姐。各花入各眼,自然美景叫人難忘,裝飾過的風景也同樣充滿誘惑力。歷盡滄桑的中年人喜歡回歸自然,年輕一代比較中意閃爍搶眼的風光。

陪志一去吃晚餐,忘記訂座,站在餐廳外邊排隊,我叫志一,“看!”指著外頭熠熠的星光。雖然排隊花時間,卻無意間發現艷麗多姿的夜空中星星像盛開的花朵在綻放。人生有很多時候,只要平心靜氣,反而可以將“失”轉化為“得”。站在玻璃窗旁,有人抬頭,看見璀璨的星星;有人低頭,看見路上的污泥。就看你的人生態度,你視覺的焦點。就像我,有一段不愉快的婚姻,卻給我一個乖巧的兒子。

當眾人都給孩子IPAD IPHONE時,我堅持不讓志一玩手機和電腦。聽話的志一也不吵鬧。就像現在在排隊,許多小孩在玩手上的電子游戲,志一陪我看風景。只是他卻不笑,小臉略帶憂郁表情,我奇怪:“志一,你怎么啦?”

他怯怯地說:“媽媽,人家都是和爸爸一起來吃飯的。”

餐廳里頭幾乎每一桌都是一個小家庭,到云頂前,還以為來的人都是為賭博,卻有更多的是家庭來度周末的。表面上看,每桌都是溫暖和諧的家庭聚餐。小孩理直氣壯地吵鬧,父母帶著憐愛的口氣笑罵,說笑聲不斷傳來,把我和志一襯得益發寂寥。

“小姐,兩位是嗎?”侍者過來,為我解圍。

牽著志一的手,一陣長久以來收藏在心中的寂寞涌上來。每天將日常節目排得滿滿,令自己沒有時間喊孤獨,不叫寂寞淹沒我,然而,私底下,孤單的愴痛只有我自己知道。

點了菜,正開始向志一解釋:“志一,媽媽……”

“心怡!”熟悉的聲音在喚我。我抬頭,張大嘴巴。

“這、這、這,他、他、他……”緊張興奮地指著志一,說話流利的人變得口吃起來,“他,是不是,我、我的……”

我非常生氣,即刻阻止他:“章先生,請你不要亂說話!”

志一好奇地看著我們。

章建平的表情異常古怪,像高興又似悲傷:“心怡,你怎么,你怎么從來沒有說起?你、你怎么沒有告訴我?”

我看著他們大小兩個男人,當他們一起出現,我才發現,原來他們兩個的模樣似餅印印出來一般,就算是不認識的人,一看也就心知肚明。

“章先生,我們現在要吃飯,有什么話等會兒再談。”我心里十分驚慌,只想他馬上離開。

他倒也很有君子風度,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好,我們等會兒見,我住在2688房間,你呢?”

我不告訴他:“我們手機聯系。”想想加了一句:“你,方便嗎?”

“方便,方便。”他忙不迭地回答,“我和朋友一起上來,他們回頭就到賭場去,我等你的電話。”

他剛走開,志一就問:“媽媽,這個uncle是誰?”

我面不改色地說謊:“媽媽減肥中心的學員。”

志一還要問,我轉移話題:“咦,菜來了。哇,志一,你看,媽媽點了你最愛吃的炸雞呀!”

我故意作出歡呼聲。

忐忑的心令我食欲不振,晚上見建平,他肯定要確認志一的身份。可是,我能夠躲到什么時候?

一切的發生都是好的。我只能如此相信前人的諺語。學會灑脫,才不至于睡不著,吃不下。

晚上的餐廳,顧客寥落可數,我一走進去,章建平就站起來。

“好久不見。”開場白一點也不新鮮。

我勉強一笑:“好久不見。”然后當著面,抽出一支Dunhill,正在皮包里尋打火機,“砰”一聲,一朵小火焰在眼前一亮,是“都彭”。

我啞然失笑,將含煙的嘴湊上去。心里很有點感喟,婚姻關系存在時,他不允許我抽煙;分手以后,他竟然用他的打火機給我點煙。我深深吸了一口,再徐徐地將煙一口一口吐出來。

“小姐,對不起。”一個侍者走過來,輕聲而有禮貌地提醒:“這里是禁煙區。”

“那我們到外頭去。”章建平馬上起來。

“不必了。”我把香煙摁熄。

我也不是要抽煙,只是要在章建平面前抽煙。

長長玻璃窗外,一邊是燈光輝煌,另一邊卻黑暗無邊。看不見遠山近樹,隱約有個輪廓,眼前的一切風景都是白天的記憶造成的。

“心怡,”章建平終于沉不住氣,追問,“下午的那個小孩,他、他是誰的兒子?”

我冷笑:“咦,章先生,你什么時候關心起我來了?”

他有些尷尬,笑著的臉孔因為失去耐性而變得焦急不安:“你快告訴我好不好?”

我作奇怪的表情問他:“你不是已經有四個孩子了嗎?”

“可是,四個都是女的,有什么用?”他萎靡不振。

是女兒沒有用,或是女人沒有用?在21世紀的女權意識已經高漲的時代當中,有人照樣歧視女性。

“兒子就很有用嗎?”我的微笑里掛著嘲諷。

“兒子。”他的精神來了,“兒子才是傳宗接代的人呀!“

其實章建平并不落伍,從他的衣著就看得出來,他是一個走在時代前頭的人,所有的流行名牌,他都掛在身上。但是,他的頭腦仍舊停留在古代,跟不上他外表的潮流。

“那你就繼續去努力呀!”我知道這句話不應該說。一、有損我的身份;二、離婚夫婦不適合討論有關床上的話題。可是,我忍不住。

“已經生了四個了。”他顯露出不耐煩,表情稍帶氣餒。

“那更不在乎多生一個。”我馬上接下去。

“心怡,請你告訴我,剛才那個小孩是誰的兒子?”他的聲音里有叫我得意的求情語氣。我怎么能夠忘記他當初說要與我離婚,在律師樓告訴我,那個女人已經有了身孕的微微愉悅得意的神情?

我喝了一口茶。盡管晚上我喝茶,通常睡不成眠,但是今晚我會睡得很好,所以我不在意地又多喝一口。就算睡不好,我也會沉湎在我的得意里,享受我的愉悅,不想成眠。

我啜了我的茶,然后才閑閑地回答他:“他是我的兒子。”

“我知道。”他急急地追,“當然他是你的兒子,我問的是,究竟誰是他的爸爸?”

兒子的爸爸居然不曉得那個兒子是他的。

那他還有什么資格來當人家的爸爸?不曾為他擔過驚,為他受過怕,不曾抱過,不曾喂過他一口飯,不曾在深夜替他蓋被。就這樣,一見了他的面,就想來當便宜“老爸”?

我揚起一條眉毛:“誰是他的爸爸,并不重要。”

他顯然接到意外的答案,呆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這是一個滿天星斗的晚上,天空是一塊華麗的黑綢布,綴著閃閃發亮的星星,美麗奪目得令人難忘。月亮在這個時候,都不敢出來和星星互爭光彩,星星在空中對著我眨眼,像在唱一首旋律歡快輕松的歌兒。

“我知道。”他肯定地說,“其實我不用問你,我也已經知道了。”

我不奇怪,事實上,他們兩人站在一起,就算是陌生人一看,也清楚是兩父子。

我故意裝傻充愣:“你知道什么?”

“他,他是我的兒子。”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但語氣里有十分的堅持。

章建平那理直氣壯的態度,叫我忽然一陣大笑:“他是你的兒子?”

“我在與你說的,是很嚴肅的話題。”他很氣憤,“你怎么笑得出來?”

我更大聲:“你說得出這種話,我怎么笑不出來?”

“他明明是我的兒子,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他以為只要他口氣硬,就是了。

“章建平,請問你憑什么說他是你的兒子?”我平心靜氣。

“每個人一看,便都知道。他長得與我這么相似!”

“相像?”我冷笑,“我也覺得自己長得很像鐘楚紅呢!”

“你?”他急了,“你強詞奪理!”

“理?”總算給我逮著了,“章建平,你要與我說理?好,那我請問你,你什么時候給過他一塊錢的生活津貼?請問你他的生日是哪一天?請問你從他出世到今天,你抱過他沒有?他半夜肚子餓起來啼哭時,你是不是給他沖過牛奶?他生病時,請問是你帶他去看醫生嗎?他出麻疹深夜高燒不退,請問你,章建平,你這個爸爸,當時,人在哪里?“

“我、我、我……“他囁囁嚅嚅。

“所以,請你說話注意一下。”我招手,又要了一杯茶。

“請給我蜜糖。”我要求。

世間苦多于樂,沒加蜜糖的茶,味道太澀,但我總是忘記,忘記給自己加糖。

“心怡。“他的銳氣收斂不少,”你,你那個時候,為什么不告訴我?“

居然要靠兒子來維系的婚姻,存在或不,已經只剩下一個形式的問題了。

我不稀罕。

但我就是刻意要為難他:“要是我告訴你,你就不離婚?”

他沖口,忘記考慮:“我一定不離婚!”

“那么,”我這時才提醒他,“你那時的情婦,這時的老婆大人,那個時候她肚子里也有一個孩子,你說你應該怎么辦?”

一個成年男人,居然不敢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太可恥了。

“我會想辦法。”他說。

會想辦法!他會想辦法。哈哈!萬一我生的是女兒,他會不會想辦法?這才是我有興趣要知道的。

“你何必傷這腦筋?”我的茶叫我的腦筋越來越清醒。然后我發現我的面前坐著的是一個可憐可憫的過時男人。

更可憐的是他一點也不曉得自己的可憐。

他竟然充滿熱情說:“心怡,我知道你一直沒有再結婚,這樣子好不好?我與她馬上離婚,你帶著孩子回來吧。”

實在不相信。

世界真有這種男人!像這樣沒有良心的建議,他也說得出口。

替他感到羞恥。

“你養過狗嗎?”我問他。

他一怔:“什么?”

我很有耐心再問一次:“你養過那種受過訓練的名種狗嗎?”

“狗?”他還是不明白。

“是。”我解釋,“有些狗,受過較好訓練,所以很聽主人的話。主人叫它來,它就來;叫它 走,它就走。”然后我用最冷的聲音對他說:“章先生,我是一個人。”

這回,他聽明白了,漲紅了臉:“心怡!”

然后作不了聲。

我勸告他:“章先生,你是幸運兒。”

但他不以為然,他一定以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他的神情氣餒,語氣沮喪:“我連兒子都沒有。”

我不是在安慰他:“但有個好老婆。”

我說的是真心話:“這個時代,還有哪一個女人愿意為一個男人生那么多孩子的?”

只聽見他喃喃:“對對,我要再試一試,再試一試。”

希望在他的臉上漾開來。讓他繼續努力吧。我輕輕嘆息,很高興自己走得快。什么時候聽到有科學家發明生孩子的機器,馬上聯絡他。

“祝你再幸運些。”我站起來。這是一句客氣的道別,而并非真心的祝福。

“我一回去就試。”他仿佛沒有聽見我的告辭,他在對自己點頭,“一回去就試。”

我一邊走向乘搭電梯,一邊往外望,酒店外邊的霧不知道何時飄起來,霎時間就濃得叫人連近處的風景都看不見了,只有幾盞瘦伶伶的路燈,在暗暗的夜里發出朦朧的亮光,雖然迷蒙,可是有光,就有希望。

人生在世,唯一的要求僅僅是,一個兒子?我后來再也沒有遇見一個要求這么低的男人。

我悄悄打開酒店房門,擔心吵醒志一,手機卻在這時叮的一聲,有短信進來,我打開一看,是斐珊,“忙到深夜才想起今天是志一生日,幫我跟干兒子說生日快樂,回來我送他禮物。”斐珊這干媽真有心。我微笑,突然又聽到叮一聲,再打開手機,斐珊的短信,竟是一盆仙人掌的照片,開著一朵鮮艷的花。圖片下面,斐珊加句注明:“偉大的媽媽:你獲得一盆仙人掌花。”

作者簡介:

朵拉,原名林月絲,女,出生于檳城。專業作家、畫家。祖籍福建惠安。在中國、臺灣、新加坡、馬來西亞出版個人作品集共44本。曾受邀為大馬多家報紙雜志及美國紐約《世界日報》、臺灣《人間福報》撰寫副刊專欄。現為中國大陸《讀者》雜志簽約作者、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理事。

責任編輯 王 童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一区二区约美女探花| 九九热视频精品在线| 91久久国产综合精品女同我| 国产一级妓女av网站| 亚洲中文字幕av无码区| 最近最新中文字幕在线第一页| 日本在线欧美在线| 欧美精品另类| 色综合色国产热无码一| 99re在线观看视频| 久久99国产精品成人欧美| 亚洲AV无码乱码在线观看裸奔 | 亚洲AV电影不卡在线观看| 亚洲无码熟妇人妻AV在线| 1769国产精品视频免费观看| 91丝袜乱伦| 天天色综网| 久久人人爽人人爽人人片aV东京热| 一本无码在线观看| 永久在线精品免费视频观看| 亚洲国产成熟视频在线多多| 欧美日本在线一区二区三区| 97色婷婷成人综合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亚洲精品无码电影| 在线视频亚洲欧美| 国产在线观看人成激情视频| 操操操综合网| 国产成人av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bt欧美bt精品| 一级毛片在线播放免费观看| 波多野结衣一区二区三区四区视频| 国产精品久久自在自2021| 国产人在线成免费视频| 国产女同自拍视频| 一级毛片免费观看不卡视频| 国产综合欧美| 中文字幕波多野不卡一区| 欧美一区二区福利视频| 国产杨幂丝袜av在线播放| 国产乱人伦偷精品视频AAA| 女人18毛片一级毛片在线 | 欧美三级自拍| 久久精品国产在热久久2019 | 久久国产精品77777| 亚洲国产精品美女| 尤物在线观看乱码| 亚洲天堂自拍| 亚洲欧美在线看片AI| 中文字幕在线看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在线欧美a| 国产成人1024精品| 久久国产V一级毛多内射| 黄色网站不卡无码| 午夜影院a级片| 国产综合无码一区二区色蜜蜜| 欧美成一级| 日韩国产亚洲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亚洲精品无码电影| 久久情精品国产品免费| 91久久大香线蕉| 香蕉久久永久视频| 国产69囗曝护士吞精在线视频| 亚洲日韩精品欧美中文字幕| 成人夜夜嗨| 欧美亚洲香蕉| 久久久久免费精品国产| 全色黄大色大片免费久久老太|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观看| 久久毛片网| 日韩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在线观看| 国产精彩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一级在线播放| 美女被躁出白浆视频播放| 日韩欧美国产中文| 久久久噜噜噜| 日本久久网站| 久久这里只有精品66| 蜜芽一区二区国产精品| 美女免费精品高清毛片在线视| 最近最新中文字幕在线第一页| 婷婷午夜天| 99尹人香蕉国产免费天天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