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中心的幸福鎮
2014年1月的一天早晨,雅克·安德烈·伊斯特爾在加利福尼亞州幸福鎮(Felicity)的家中醒來,做了100個俯臥撐和125個下蹲,又在游泳池中游了幾個來回后,伊斯特爾才從容地吃了頓早餐,穿上藍襯衫,系好寬領帶,然后離開家,向位于世界廣場第一中心的辦公室走去。今天是伊斯特爾的生日,他85歲了。
伊斯特爾是幸福鎮的創建者和鎮長。1986年,伊斯特爾和妻子費利希亞創建了幸福鎮,鎮上的建筑包括他們的家,以及夫婦二人在亞利桑那州尤馬市附近2600英畝的沙漠上建造的6幢建筑。其中最引人矚目的就是位于小鎮南部、21英尺高、由玻璃和石頭搭建而成的金字塔。伊斯特爾說,金字塔標記著世界中心的精確位置。
按理說我們可以將地球表面任何一點認定為世界中心,因為地球幾乎是一個完美的球體,伊斯特爾對這一觀點并無異議。“世界中心可能就在你的口袋里!”他說。然而,他一直設法使自己的世界中心獲得官方承認:1985年5月,經過不懈努力,伊斯特爾得到了當地官方認可,指定幸福鎮所在位置是全世界的中心。現在幸福鎮上矗立有一塊牌匾,上面寫著:游客只需支付3美元即可進入金字塔,到世界中心一游。
在離金字塔不遠處,有一排三角型紀念碑,每塊紀念碑大約有30米長、一人高、由數十塊花崗石板組成。25年前,伊斯特爾萌生了建一堵“紀念墻”的想法。他聘請了一位技藝精湛的雕刻師,將眾多人物肖像和歷史場景都刻進了花崗巖,刻完一個主題又一個主題。現在,這些紀念碑構成了一部人類花崗巖編年史,從法國航空的發展到美國加州的歷史,都通過博大精致的巖畫藝術展現出來。這些紀念碑的底座足足延伸到地下3英尺,在修建過程中伊斯特爾特別對工程師們強調,它們一定要屹立4000年不倒。
2004年,伊斯特爾又開始建設一組8座紀念碑——總共461塊石板,排列成羅盤玫瑰圖案,中間是一座刻有多語種銘文的羅塞塔石碑。他將在那上面記錄“人類歷史”。現在已完成約四分之一:用版畫形式從宇宙大爆炸開始展現,目前已經雕刻到了北歐海盜的興盛。
總之,人類歷史上的勝利、愚蠢、華彩、怪異都鑲嵌在這個幸福小鎮的中心。這里有梵高的《星夜》,有公元前600年第一次記錄在案的馬球比賽,有伊斯蘭教的擴張,有桑德拉·戴·奧康納(譯注:美國首位聯邦最高法院女法官)、赫伯特·喬治·威爾斯(譯注:英國著名小說家兼政治家)、老子的肖像,有漢堡包的歷史,有古希臘傳說,還有茱莉亞·查爾德(譯注:美國著名廚師兼作家)的忠告:“如果你害怕黃油,就用奶油。”因為伊斯特爾無法預測4000年后他的觀眾是誰或是什么樣子,所以他的記錄包羅萬象。
傳奇人生
我在伊斯特爾85歲生日那天抵達幸福鎮。伊斯特爾前來迎接我,雖然已年過八旬,但他依然高大健壯。他的鎮長辦公室挨著幸福鎮綜合禮品店和郵局,在小鎮酒館的樓上。伊斯特爾經常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前,撰寫自己的人生故事。他在沙漠中修建幸福鎮之前就動筆了,時斷時續,讀上去很像一部魔幻現實主義小說。
伊斯特爾1929年在巴黎出生,是4個孩子中的老三。父親安德烈·伊斯特爾是著名金融家,與人合伙開了幾家經紀公司,曾給戴高樂擔任顧問,還代表法國參加過布雷頓森林會議(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就是在這次會議中誕生)。父親安德烈很嚴厲,伊斯特爾一不守規矩就會挨打——先是家庭教師,其次是母親,再是父親。“逐級往上,形成一套命令鏈。”伊斯特爾說。在所有兄弟姐妹里,他最桀驁不馴。(伊斯特爾最小的弟弟伊夫·安德烈·伊斯特爾沒辜負父親的希望,曾經擔任雷曼兄弟公司的總經理,目前在羅斯柴爾德銀行擔任高級顧問。)
伊斯特爾11歲時,納粹占領了巴黎。父親憑借外交護照帶著家人逃離,途經西班牙和葡萄牙后,1940年8月抵達紐約。在紐約,伊斯特爾感覺茫然無措。他被送到長島的一間基督教寄宿學校,盡管他一句英語都不會講,還是被安排到八年級插班。老師沒給他課本,只塞給他幾本漫畫書了事。每晚小伊斯特爾都躺在床上哭泣。
1943年夏天,14歲的伊斯特爾獨自騎車前往200英里外的佛蒙特州,期間他睡過谷倉,干過攪拌混凝土的活兒。那次旅行很順利,所以第二年夏天,存夠7美元后他決定搭便車周游美國。所到之處人們開放慷慨,熱情的幫助令伊斯特爾為之動容,他漸漸愛上了美國。
長大后,伊斯特爾又迷上了跳傘,那是他人生的重要轉折點之一。一次,在幾乎沒怎么學過飛行的情況下,20歲的伊斯特爾一時沖動,獨自駕駛一架單引擎飛機,從溫哥華飛往紐約,橫穿北美。旅途中發生了種種意外,既危機叢生又笑料百出,沿途各地報紙競相報道,令他的父母難堪不已。
20世紀50年代,伊斯特爾在華爾街擔任股票分析員,但干得并不順心,反而越來越常去跳傘。自由下落的感覺棒極了,他喜歡一個人在空中飄來飄去。在此之前,降落傘幾乎完全用于軍事。1957,伊斯特爾年成立了一家降落傘公司,設計出了更加人性化的可操控降落傘。普通百姓參與這項運動的門檻降級了,只需訓練幾小時即可跳傘。伊斯特爾創辦了3所跳傘學校,成為這項新運動的倡導者。伊斯特爾在報紙上以整幅版面刊登了一條廣告。照片上的他西裝革履,旁邊的說明文字為:“誠邀大家跳下飛機。”
1956年,伊斯特爾率領美國有史以來第一支跳傘隊趕赴莫斯科,參加世界跳傘錦標賽。他精心準備了幾年,終于在1962年為美國爭得了競標賽舉辦權。為了給賽事籌款,伊斯特爾爭取到在波士頓州議會上演講的機會。他乘降落傘抵達波士頓廣場,在人群的尖叫聲中從兩棵樹冠之間的狹窄縫隙滑過,那張照片至今還掛在他在幸福鎮的辦公室里。
20世紀50年代,伊斯特爾在加州買下了如今幸福鎮所在的這片土地。購買土地的嗜好伴隨了伊斯特爾一生——在愛爾蘭、比米尼群島、新罕布什爾、漢普斯頓都有——一些在別人看來毫無價值的土地,對伊斯特爾來說,它們要么是價值被低估了,要么是美不勝收。
伊斯特爾意識到,幸福鎮位于良好的蓄水層帶,而且長遠看來地理位置還不錯——距離尤馬市8英里,正好處于新興城市圣地亞哥和菲尼克斯的中間。然而在數十年里,他似乎把這處資產遺忘了。直到20世紀80年代把跳傘公司出售掉后,伊斯特爾的想象力才轉移到了那片塵土飛揚的待開發地帶。這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挑戰,他對妻子說:“我們要扎根荒漠。”
需要勇氣的壯舉
伊斯特爾的父親曾幻想與朋友在加拿大建設一座小鎮,并給它取名為“堡壘”。伊斯特爾覺得,對一座新小鎮來說,這個名稱不大友好。他要選一個更友好、更開心的名字,最終他以妻子的名字費利西亞(Felicia)給小鎮命名,叫它“幸福鎮”(譯注:felicity一詞有幸福的意思)。伊斯特爾很滿意幸福鎮現在的樣子。他已經建成一座金字塔,還有他和費利西亞的家,以及一個代表世界中心的郵局。在郵局開幕式上,中國駐舊金山總領事館派一名外交官用中文發表了講話(費利希亞是美籍華人)。營業第一天,郵局就處理了超過2300封郵件。
那個下午,我和伊斯特爾走過紀念碑時,六七個游客在周圍漫步。伊斯特爾從不為自己的小鎮做廣告,也幾乎不利用媒體。但慕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一輛輛房車在此停靠,宛如沙漠中盛開的花朵。
有游人來,伊斯特爾很高興。“歡迎來到幸福鎮!”伊斯特爾彎腰鞠躬,握著女士的手,獻上一個吻。“你覺得這里怎么樣?”他總是不停地問著游客們,得到的回答經常是“這里有好多雕刻!”
對于一位業余歷史學家而言,把人類歷史篆刻在花崗巖上是一項需要很大勇氣的壯舉。為了一塊石板的雕刻內容,伊斯特爾通常要翻閱大量資料,起草五六十份草稿。他還經常向哈佛或其他大學的教授尋求幫助,不過常常被拒之門外。“很多人都覺得我的行為純屬奇思異想。”但伊斯特爾選擇無視別人的看法,整個小鎮早已植根于他的想象,他要以此來尋求美和生命的意義。想想這些花崗巖將承受4000年的風吹雨打,就會令人陷入沉思,并為幸福鎮賦予特殊的含義。
一天深夜,我看見紀念碑的附近點燃了一盞燈,那是伊斯特爾的首席設計師基因·布里頓,他正在努力趕工。3周后的2月22日是美國第一任總統喬治·華盛頓的生日,伊斯特爾準備在那天為美國歷史紀念碑舉辦一場盛大的揭幕儀式。布里頓還要刻7幅插圖才能完成工作。他打開了工作燈和空氣壓縮機,模具磨床的電源線重重地掛在他的肩膀上。飛蛾圍繞著他迷彩褲的腳踝閃爍著、飛舞著,不時撞向發光的花崗巖。
13年前基因·布里頓第一次來到幸福鎮時才21歲,當時是為了協助另一位藝術家完成法國航海史的蝕刻畫。如今布里頓年滿35,已是3個孩子的爸爸。這位單身父親離開遠在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的家,將兒子們托付給父母照顧,每5個月才回去一次。也唯有如此,他才能在幸福鎮上全身心投入拉斐爾的名作《利奧一世會面阿提拉》的復制工作。布里頓選擇夜晚開工,因為他擔心在陽光下工作對作品效果不利。對一些蝕刻很薄的部位,布里頓要花費上百個小時雕磨,但在紀念碑的任何角落都找不到他的名字。
布里頓說:“第一次碰到伊斯特爾的時候,我還很年輕。”但伊斯特爾給他展示了幸福鎮的藍圖,這里會矗立起數百座紀念碑,甚至更多。人類歷史上值得紀念的事物是無止盡的,所以這個紀念碑工程永無休止,畢竟布里頓有2600英畝土地可以自由發揮。布里頓說:“他在我腦海中植入了那種遠景,那是我從未想象過的。面對這樣一個天馬行空的主意,我能怎么抗拒?”布里頓是藝術家,可伊斯特爾一生都在經商,兩人當然會有沖突。“不過,他總能用那些美好的想法打動我。”布里頓說。
我們聊天時,沙漠里突然閃動起紅色與藍色的燈光,那是邊境巡邏的SUV車在執行追捕任務。墨西哥與美國的國境線距離這里只有幾英里,站在伊斯特爾蓋在山頂的小禮拜堂門口,就可以看到美國耗資4000萬美元修建的圍墻。布里頓說自己喜歡在夜間獨自待在這里,仰望遼闊的星空,想到自己是多么渺小,但他雕刻的作品卻能流芳百世。他正在一塊名為“美國藝術面面觀”的石板上進行蝕刻,還原19世紀末美國雕刻家丹尼爾·切斯特·法蘭奇的浮雕作品《死亡天使與雕刻家》。作品描繪的是一位長著翅膀的天使抬起左手擋住年輕雕刻家的鑿子,結束了那位雕刻家的工作,取了他的性命。布里頓的雕刻工具就像牙醫用的電鉆,一點點地刻畫出天使衣袂翩翩的樣子。
布里頓認為,盡管伊斯特爾看起來有點孩子氣,但事實上他為人異常精明。很多時候,他的理想都成為了現實。伊斯特爾的生活是現實和理想相結合的產物,他希望能給人類留下一份遺產,同時也是一份個人遺產。沒人知道伊斯特爾在這個項目上的投資究竟有多少。伊斯特爾對這個問題的回應是:“肯定能買下不止一個熱狗,但買不起一座太空站。”
離開幸福鎮時,我再次看到了伊斯特爾的回憶錄。上面描述了1950年伊斯特爾的第一次跳傘體驗。他雇了一位名叫杰克·霍頓的房地產商給自己做跳傘指導。霍頓在飛機爬升中大聲說:“我會告訴你什么時候跳。”“霍頓的跳傘經驗也沒有多豐富,”伊斯特爾寫道,“但是他的身上流露著強烈的自信,我想他肯定是一名優秀的推銷員。”
在1500英尺高的時候,霍頓終于喊道:“跳!”突然,伊斯特爾意識到自己真的要被彈射到飛機外面,這是他從未經歷過的。他假裝沒有聽到霍頓的話,直到后者又重復一遍:“跳!”伊斯特爾一時間思慮萬千,“但為了自尊和榮譽,我跳了。”他寫道。
[譯自美國《紐約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