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企業家的罪犯

From Prisoner to Entrepreneur

威廉·莎士比亞曾寫道：“世上本無所謂好與壞，思想使然。”罪犯們富于創造性，熱衷冒險，有強大的執行力，可以說是天生的企業家，他們缺少的只是合法做生意的基礎知識。

卡爾斯費爾德，德國慕尼黑西北邊緣的小鎮。我們還沒坐上客廳的黑色沙發，問題就來了。

“我很想知道，你們期待什么？在你們的想象中，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克里斯蒂安·米勒坐在沙發旁的椅子上，摩搓著手指。這是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灰白的頭發剪得短短的，上唇和下巴蓄著胡子。“我清楚地知道，人們對像我這樣的人懷有怎樣的疑慮：那個罪犯到底想干什么？”

2012年四月中旬，出獄后進行了四個半月的戒毒治療后，米勒在慕尼黑就業中心進行了預約。他坐在一個中年婦女面前，桌子上擺著他的文件，里面清清楚楚地記錄著他的那段入獄經歷。

一再入獄的米勒

米勒的父親是職業學校老師，母親是家庭主婦。他很早就開始吸食大麻，尤其是和伙伴聚會時。后來他斷續接受了供暖設備裝配工、糕點師和汽車制造等方面的培訓課程。然而對他而言，和伙伴開派對更重要。米勒沒有正式的工作。他曾從事汽車和二手電子產品交易，上門說服單純的老人為所謂的“慈善組織”捐款。23歲時，他由于無證駕駛第一次被監禁處罰。

米勒說，到那時為止，除了“吸煙”，他很少做更忤逆的事情。“在監獄里，你突然處在犯罪圈子中，認識了毒品販子，了解了他們的金錢欲，你對法治社會和它的法律有了新的認識。”獲釋后，他進入毒品交易圈，開始食用自己的商品，主要是可卡因。接下來的判刑是由于非法進口7公斤大麻。和他青梅竹馬的克里斯塔，當時剛剛生了一個女兒，很快決定和他離婚。妻子和孩子都離開了，也沒有工作，米勒的世界一片昏暗。

再次獲釋之后發生了什么，他無法完整重構。他去見了當地毒品圈的老大，在可卡因之外，也開始販賣安非他命、快速丸、搖頭丸和海洛因。“你以為毒品交易是份好差，但這只是一個幻象。你完全被藥物主導，根本不知道幾天前發生了什么。”接下來他又在監獄待了五年。自由沒有持續多久，下一次監禁又來了。他一共在鐵窗后度過了15年，占他迄今為止生命的三分之一。2013年12月，他就46歲了。

有人介紹他來就業中心。米勒對就業中心的女工作人員說：“我非常想成立一個公司，有相關創業補貼嗎？”“對不起”，女人說，“每天都有上百人來到這里，告訴我他們要開公司，最后卻不得不放棄。”潛臺詞是，一個罪犯，一個從來沒干過什么正經事的人，更是不可能。

米勒把他的商業計劃放在桌子上，整整25頁，包括詳盡的服務業務說明、市場分析、人員雇傭計劃、社會福利費用、銷售目標，此外還有柏林斯泰恩拜斯大學證書，證明他是商業創新專家。女人翻了翻資料，看著他，停頓了很長時間，驚訝地問：“你怎么會有這些？”

美國監獄培訓計劃帶來的靈感

格雷費爾芬格，德國慕尼黑西部市郊。布薩德大街5號，商業區的一個辦公大樓一層。伯恩瓦爾德·約普恩的故事開始于2009年4月24日《德國金融時報》的一篇文章。如今已經70歲的約普恩年輕時做過通訊裝配工，之后學習過電工技術，在不同的公司做過軟件開發師、小組領導和經理，成立了三家公司，為六家創業公司的成立做過顧問。2002年，他參與建立慕尼黑工大創新和創業中心。每學期有500名學生聽他的講座課。在搜索課堂資料的時候，他看到了一篇講述“使囚犯成為企業家的美國監獄培訓計劃”的文章，全文賦有靈性的觀點令他耳目一新。

美國監獄培訓計劃（PEP）由凱瑟琳·洛爾建立。她在華爾街工作，決定新成立公司的風險資金參與度。2004年，她和一個朋友去位于休斯敦北部70公里處的德克薩斯克利夫蘭監獄探望。她本以為會見到“鐵窗后的一堆猛獸”，然而卻見到了“有著無限潛力的人”。她認識到：成功的犯罪集團和合法公司遵循著相似的原則，成功的犯罪特點也是自由經濟中需要的：樂于冒險、主動、創造性、執行力。洛爾的PEP很快成為成功的典型。她稱監獄為“美國尚未發掘的最大人才智力庫”。

這個故事讓約普恩好奇。他來到德克薩斯，一周之后，就為PEP參與者的熱情和雄心所折服，并在分別時和他們擁抱，謀殺犯、暴力分子、黑社會老大，80個男人，一個接著一個。約普恩決定辭掉他在慕尼黑工大的工作，在德國建立起一個相似的機構。第二次來到德克薩斯時，他的女兒瑪倫陪伴他一同前來，她在一個電信公司做領隊，負責品牌交流。從德克薩斯回來之后，她對她的公司領導說起PEP。他說：“我很久沒聽你這么充滿激情地說話了，你必須做這件事情。”

培訓罪犯的萊昂哈德公司

2010年，父女倆為囚犯建立起萊昂哈德有限公司，以囚犯的守護圣徒圣萊昂哈德命名。他們給巴伐利亞司法部長貝阿特·梅爾克寫信，獲得了受邀談話的機會，上交了一個商業計劃，成功地勸服部長，并從巴伐利亞州勞工部獲得歐盟30個月的社會福利基金。

七個囚犯完成的第一堂課，開始于2011年1月的蘭茨貝格監獄。準入標準是非常好的德語和6個月到12個月之間的余下刑期，性犯罪者和連環詐騙犯被排除在外。囚犯必須交出書面申請，在面試中給出有信服度的動機說明，并獲得司法部的同意。

同時，培訓也在慕尼黑監獄進行。如今開始的第四期課程中，參與者將用20周的時間學習“企業形式和所有人”、“產品市場化”、“金融特征和收支平衡分析”和“連鎖企業和退出策略”等主題。他們學習寫新聞公告，在小組中發言，為他們的商業想法開發出一個商業計劃。在這個過程中，慕尼黑大學生幫助他們進行市場調查，一般來說，巴伐利亞囚犯不被允許上網。

在約普恩父女和他們的同事之外，還有一些外聘講師也來教學。一位銀行代表闡述信貸部門員工的工作流程；一位人事專家告訴他們應聘策略；曾經的汽車生產商車間主任說起非暴力交流。這里有記憶訓練師講課，也開設了價值觀討論課。一位來自漢堡的企業家告訴他們，他是怎樣應付破產危機和高達35萬歐元債務的。約普恩稱之為“專業和非專業技能的傳授”。在取得證書之前有正式的考試，最后還有結業慶典，那些應邀前來的客人傾聽參與培訓學生的商業提議。

刑罰的目的本是為了幫助犯人重返社會。這樣看來，萊昂哈德公司只是幫助囚犯利用第二次重生機會的眾多舉措之一。在巴伐利亞州也開設了囚犯職業教育和電腦培訓課程，慕尼黑監獄圖書館有3萬卷書，甚至囚犯參與哈根大學遠程教育也成為可能。

罪犯不再入獄的捷徑

對很多囚犯而言，這第二次機會實際上是人生的第一次機會。巴伐利亞監獄中29%的囚犯中學沒有畢業，50%沒有完成職業教育，54%在入獄前失業。約普恩說：“你想想，這些人在坐牢的時候都在想些什么？”德國囚犯出獄后再次犯罪的幾率在38%-48%之間，而青少年罪犯甚至達到了約69%。

但是這不僅僅關乎囚犯的機會：每個不再重新犯罪的罪犯，都會幫助國家省錢。在巴伐利亞，每個囚犯每年的開銷是2.8萬歐元，以累犯平均3年刑期計算則達到8.4萬歐元，這還不包括審判及其他相關費用。約普恩說，重點是讓潛在的累犯和依靠社會救濟金生活的人變成納稅人，街道安全、犯罪預防、社會和家庭的穩定都與此息息相關。

理論上是這樣。但是，如果一個囚犯在釋放后，曾經的犯罪記錄成為找工作的障礙，由于Schufa系統（譯注：德國的信用等級記錄，分數低的人在找工作和租房等方面會碰壁）上的不良記錄而無法簽署租房合同，或是無法戰勝的酒精和毒品依賴讓一切無法重新開始，監獄中的教育意義何在？他們常常沒有依靠，家庭已經破碎，朋友都是犯罪圈子的人，而曾經的自信也在監獄中消磨殆盡，釋放時獲得的最高1700歐元的過渡金很快就會花光。

“這正是萊昂哈德公司著眼的地方。”約普恩說，“自立是囚犯能夠走上的一條簡單有效的捷徑。如果我們沒有讓他們成為企業家，至少可以成為有經濟頭腦的職員。”約普恩堅信：“這件事情潛力無限，我們缺少的是正確的指導。”德克薩斯PEP的700名畢業生中，有70個創立了公司，就業率達到60%，找工作的平均時間只用了四周，再犯罪率降至10%以下。

教學內容

周一早上7點半，桑德拉·奧特恩在慕尼黑監獄的鋼鐵大門后等待，她是萊昂哈德公司慕尼黑監獄的負責人。官員坐在防彈玻璃后面，在奧特恩上交身份證件時發出疑問：“他們想讓囚犯變成企業家？培訓難道不會成為他們出獄后再次犯罪的工具嗎？”

上課在北樓院子中進行。13個穿著灰色、藍色和綠色囚服的人坐在呈馬蹄鐵形狀擺放的桌邊。這里不能提及他們的名字，只能委婉說出他們的犯罪史，這樣沒有人能將他們對號入座。我們知道的只有這些：13個男人因盜竊、搶劫、勒索、窩藏、身體傷害入獄，大部分都是因為違反了德國1981年頒布的《麻醉品法》。他們的歲數在20到60歲之間，老少胖瘦都有。有的很害羞，有的咋咋呼呼很有活力，有的很聰明，有的很情緒化，有的急躁無禮，有的非常務實，有的沉默不語，有的有語法問題，有的說話不流暢。但是，他們都不像猛獸。約普恩說：“如果你在慕尼黑步行街道上看到這13個人，不會覺得他們有什么不同。”

而將他們聯系在一起的，是他們都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所有人都宣稱他們坐牢是活該，也得到了教訓。他們的表現也非常讓人信服。奧特恩說：“上課的人很清楚，他們已經到達了人生的低谷，不可能再差了，因此改變命運的重要性也就更加不言而喻。”

上午的教學主題是“產品、銷售和戰略經營管理”。約普恩就人力成本因素、甘特圖、計劃評審技術和營業稅稅率做了一個講座。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左手放在夾克口袋里，不時舉起手指，同意學員要求發言的意愿。

下午他們討論《法蘭克福匯報》上的兩篇時文，一篇是關于喬布斯和獨特魅力領導力的優勢，另一篇關于德國的充分就業之路。大部分人都說，定位為高技術的德國在本國專業人才缺乏的情況下，將來必將越來越依靠外國人才。

前途無憂

A對貿易有了了解，不是毒品交易，而是豬肉貿易。B想出獄后繼續經營他的公司。C說五年后他會去西班牙大加那利島，后來，他成為保險銷售人員，繼而在大加那利島上進入房地產行業。

只要看到他們談及自己商業靈感時候的熱情，我們就知道，根本不需要為他們的將來擔心。他們關于寵物、養老院、家具運輸、搜索引擎優化和體驗餐廳的點子，還有一個入獄前以開保險柜聞名的囚犯為一個別墅主人設計的安全系統，都讓人驚嘆不已。“我們每一個人都不只有一個點子”，其中一個說，“我們有兩個、三個、五個。我們從來不是那種拿著醫療保險，乖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去上班，希望有人告訴他們該做些什么的職員。”

讓我們以克里斯蒂安·米勒為例。“做我做的事情”，他說起自己，“你必須足夠健康。”他的販毒團伙有著嚴格的等級制度。他有十多個下屬，下屬下面又有幾十個下屬。“你每天都得面對如何領導下屬、如何調動他們積極性的問題，你需要一個公平的獎勵機制，必須能夠解決矛盾。你必須能夠掌握進貨渠道，維系銷售網，準點發貨，滿足客戶要求，談判，做出艱難的決定。這和自由經濟有很多相似之處。”

他一直都很喜歡畫畫，尤其是哥特風格的骷髏頭。在監獄中，他把他的畫刺進獄友的皮膚中，雖然這出于衛生的原因是被禁止的，因為傳染丙肝的風險很高。他受到了懲罰：七天不能看電視，沒有煙草、咖啡或巧克力等福利。“但是”，米勒問，“如果你只有一小時的放風時間，你整天都會干些什么呢？”他仍然為以前的一位獄友紋身，“他是我的訓練場。”

在他的商業計劃中，他將一切都寫得很詳細。他獲悉，只有八分之一左右的德國人紋身，但是44%的德國人認為紋身很“時尚”。只要有5%的人紋身，就是400萬人。如果每次紋身是150-300歐元，那么市場潛力達到6億歐元。他估計慕尼黑的潛力約有1千萬歐元。在釋放后的戒毒治療中，他在一個紋身工作室實習，了解到這個工作室的年收入達到了30萬歐元，并且已經預約到了三年以后。

米勒不是要開一家工作室，條件還不夠成熟。他目前的計劃是：“我提供上門紋身服務。”這樣做的優勢在于，他不僅能夠對顧客的需求做出反應，能夠將成本降低，而且可以直接面對對工作室有心理障礙的顧客，不管怎么說，這行名聲并不是很好，私人空間讓人信任。他估計，最初能夠一個月接收10-15個顧客，收入2千歐元。慕尼黑就業中心對他的評價是：“沒有人像他一樣準備充分。”

[譯自德國《brand eins》]

成功的犯罪集團和合法公司遵循著相似的原則，成功的犯罪特點也是自由經濟中需要的：樂于冒險、主動、創造性、執行力。監獄可能是“尚未發掘的最大人才智力庫”。

參與者將用20周的時間學習“企業形式和所有人”、“產品市場化”、“金融特征和收支平衡分析”和“連鎖企業和退出策略”等主題。他們學習寫新聞公告，在小組中發言，為他們的商業想法開發出一個商業計劃。

每個不再重新犯罪的罪犯，都會幫助國家省錢。重點是讓潛在的累犯和依靠社會救濟金生活的人變成納稅人，街道安全、犯罪預防、社會和家庭的穩定都與此息息相關。

“你每天都得面對如何領導下屬、如何調動他們積極性的問題，你需要一個公平的獎勵機制，必須能夠解決矛盾。你必須能夠掌握進貨渠道，維系銷售網，準點發貨，滿足客戶要求，談判，做出艱難的決定。這和自由經濟有很多相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