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斯諾登突然“從天而降”,使昔日鮮為人知的莫斯科謝列梅捷沃機場中轉區(qū)曝光率激增,并成為街頭巷尾熱議的對象。此后,斯諾登在該中轉區(qū)的消失、露面、會晤、談判等動作更是將謝列梅捷沃機場中轉區(qū)進一步推向世人的聚光鏡下。
一份不解之緣
不少朋友知道我在莫斯科工作多年,便向我打聽謝列梅捷沃機場中轉區(qū)的底細。
謝列梅捷沃機場是莫斯科四大機場之一,建成于一九五九年秋,因附近謝列梅捷沃小村而得名,位于莫斯科西北約三十公里處。我在蘇聯—俄羅斯使館常駐過三次,共十二年,此外,還出差和路過莫斯科,出入這個機場達N次之多,也曾有幸見過其中轉區(qū)的“真容”。
與各國國際大機場一樣,謝列梅捷沃機場內設有三大區(qū):入境區(qū)、出境區(qū)和中轉區(qū)。這三個區(qū)域的歸屬比較特殊,從地理屬性來說,自然是俄羅斯的領土,但從國際法角度看,卻又是“中間地帶”:在入境區(qū),乘客尚未通過邊防檢查,不能算進入俄羅斯境內;在出境區(qū),乘客已通過邊防檢查,算是離開俄羅斯國境了;在中轉區(qū),乘客大多是中途轉機的,也有的人因種種原因,不能進入俄羅斯境內,臨時被安置在此地,聽候下一步處理,斯諾登就是其中一個特例。
應該說,我同謝列梅捷沃機場中轉區(qū)有過一份不解之緣。一九六八年深秋一天,蘇聯內務部一官員約見我國駐蘇聯使館領事官員,稱有幾名中國乘客滯留在上述中轉區(qū),因語言不通,請使館派員前往溝通。我當時在使館任隨員,負責對外聯絡工作,因俄語還可以,使館領導便派我陪同領事官,前往中轉區(qū)了解情況。
中轉區(qū)位于機場二樓,由兩名武警把守,蘇聯內務部兩官員把我們領進后,只見得過道彎彎曲曲,兩三分鐘后便到了一個呈不規(guī)則形狀大廳,見到了滯留此處的幾位中國公民。這些同胞見到我們,面部表情不一,有的高興,有的冷漠;對領事官的關心,有的感謝,有的并不領情。領事官問他們?yōu)楹蔚搅酥修D區(qū),大多避而不答,只有一位如實說:沒有入境簽證。領事官回館后,即向國內主管部門作了匯報,并請示處理辦法。當時“文革”狂潮正處于巔峰期,國內許多部門被造反派奪了權,主管部門遲遲不作答,使館只好催問,過了大約兩周,才得到一句話答復:讓他們趕緊返回原發(fā)地!
第二次來到中轉區(qū)后,領事官準備向滯留者傳達國內指示精神。此時,滯留人數比上一次增加了約一倍,有十多人,我們還看見兩個小孩,一男一女,他們見到我們,怯生生的。我掃了一眼周邊環(huán)境,只見得在發(fā)暗的木地板上,你坐他蹲我躺的,形象不甚雅觀。在這些滯留同胞身旁,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幾個綠色鐵皮鏤空暖水瓶,那個年代的中國特色產物,凌亂地散放著。
對于領事官的傳達內容,他們大多默默地聽,只有一位長者悶聲悶氣問:“錢呢?”我們很想同滯留同胞好好聊聊,但他們大多搖頭不語。
領事官回館后,立即把滯留者的反應報告國內,過了七八天,還是得到一句話答復,但內容多了少許:讓他們趕緊返回原發(fā)地,回國亦可,機票錢由使館墊付。
我們一回到中轉區(qū),一道異樣“風景”就橫臥在眼前:一只泛黃蚊帳歪歪地支在地上。看得出,他們是有備而來的,都安營扎寨,準備“打持久戰(zhàn)”啦!聽到領事官承諾使館將出錢購票幫其出境,大家顯得有點興奮,交頭接耳起來,有的人還主動同我們聊天。領事官問:為什么來中轉區(qū)?一名南方中年人答:沒有入境簽證。問:沒有蘇聯入境簽證,原發(fā)地邊防部門為什么允許出境?答:還不容易吶,塞點那個(指錢),就立馬搞定了。問:為什么不愿回原發(fā)地?答:出來,就是為了離開那個鬼地方。問:為什么不愿回國?答:哈,回去再受迫害啊?!問:下一步怎么走?答:聽天由命吧,天無絕人之路!
三四天過后,有七八位同胞陸續(xù)離開機場中轉區(qū),前往所選目的地,但有一半人仍滯留在中轉區(qū)不走。
過了兩三個月,蘇聯內務部官員告訴我方,滯留在機場中轉區(qū)的中國公民還有三四名,他們怎么也不肯走,機場方面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悉聽尊便。后來,那些滯留同胞的命運究竟如何,不得而知。近一二十年來,中央一再要求外交部及其他涉外部門,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做好護僑工作。每每想及那些不愿離開謝列梅捷沃機場中轉區(qū)的同胞,悲涼、內疚之情便會襲上心頭。
無奈與人道主義
在謝列梅捷沃機場中轉區(qū)內外,我同蘇聯內務部官員,進行過多次深入交談,了解到一些鮮為人知的內情。一個外國人滯留在機場中轉區(qū),原因是多方面的,情況也各不相同:丟失或被吊銷本國護照,或護照過期,或持照人被列入入境者黑名單;沒有入境簽證,或簽證無效:缺蓋發(fā)簽證機構公章,或無主簽官員簽名,或入境簽證過期,或入境時間、地點有誤等等,不一而足。
乘客在入境接受邊防檢查時,被查出不符合入境規(guī)定的,機場方面就立即安排坐同一飛機免費返回原發(fā)地。對不服從安排者,機場官員只好將其送到中轉區(qū),聽候下一步處理。這是些特殊群體,在蘇方或其他方面協(xié)助下,大多離開中轉區(qū),返回原發(fā)地或去其他國家。不過,也有小部分人,出于種種原因,故意滯留機場中轉區(qū),呆的時間都比較長,幾個月甚至幾年都有。對此,蘇聯主管部門很無奈,頭痛不已。
蘇方官員對我說,機場中轉區(qū)很特殊,蘇聯方面不能不管,但這是個“中間地帶”,依法依理,管起來都很難。長期滯留者,什么人都有,有的竟然撕掉護照,成為“無國籍人”,等待聯合國難民署搭救。對那些“釘子戶”,不能加壓,更不能施暴。蘇方官員看我對滯留者的食宿問題感興趣,便說:宿嘛,問題不大,有簡易床位(目前設有一人一鋪位的“膠囊旅館”),而且中轉區(qū)地方大,躺在座椅上睡,或打個地鋪都行;食嘛,中轉區(qū)設有小賣部,基本食品都能買到;對于“斷炊者”,會發(fā)揚人道主義精神,一天三餐,面包總會提供的,但想吃大魚大肉,就得“另找地方”了。我問:有人病了怎么辦?答:中轉區(qū)設有醫(yī)療站,治病救人是必須的。問:有人需要住院,怎么辦?答:這種概率極小,這些人都很壯實。問:管食管醫(yī),一年下來,開銷肯定不菲,這筆錢由誰出?答:國庫出,設有專項救濟資金。
四十多年過去了,這些細節(jié)依然歷歷在目。莫斯科謝列梅捷沃機場中轉區(qū),因斯諾登的到來而聞名于世,而這位美國“通緝犯”在此處長期滯留,去向又不明,其命運牽動著多少政要和民眾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