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行為藝術女王

音信全無地遲到了兩個半小時后，她又如風般忽然而至。67歲的行為藝術女王終于精神飽滿地來到了她在紐約的辦公室。面對等候已久的記者，一句抱歉的話？有必要嗎？傲慢本身就是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武器和藝術。她明白自己的魅力有多大，低沉的嗓音、帶有迷人異域口音的英語、烏黑濃密的長發以及年輕的嘴唇，一切都是她魅力的砝碼。

這個在幾十年的經濟萎靡中從未退縮過的藝術先驅，此前一直只被社會精英熟識和尊敬，而近幾年來，她變成了炙手可熱的流行明星。這并不是一位藝術家的尋常之路。

距離紐約兩小時車程的哈德遜市一個老電影院舊址上，正在建造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藝術館（MAI），預計2016年開始對外開放。“藝術館以我的名字命名，是因為我想變成一個品牌，就像可口可樂——行為藝術的可口可樂。我用我的生命捍衛藝術，我是最后一只恐龍。在我的一生中，我曾經歷過很多不愉快，我不希望年輕的行為藝術家遭遇同樣的經歷。我將全力幫助他們，成為他們的向導，引導他們更快地走向頂峰。”聽了這些話，批評她自詡為精神領袖的當然大有人在。批評者認為她就喜歡教導別人，是骨子里的共產主義藝術家。

1946年，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出生在貝爾格萊德。她的父母都是支持鐵托的共產黨游擊隊員，父親后來成為二戰英雄，母親則是少校軍官。成長在這樣的革命家庭里，瑪麗娜自身也保留了這種嚴苛。瑪麗娜的母親總是冷冰冰的，給女兒規定了成千上萬條令人窒息的規矩，包括強迫小瑪麗娜每晚10點前必須入睡，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瑪麗娜29歲離開父母的家。

于是，尋求身心極限狀態下的自我解放和自由成為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行為藝術創作的線索。但如今，重要的只有她的藝術館。一談到這個，她就滔滔不絕：“參觀者們將拿出生命中的6個小時，拋開一切電子設備，光著身子穿著白罩衫進入藝術館，做平常絕不會做的事情。”藝術館的建造預計耗資2000萬美元。去年夏天，籌劃者們在眾籌網站Kick-starter上募集資金，一個月內就籌到了66萬美元。“我希望這個場所由公眾創建并為公眾服務，而不是由大企業家出資。只要1美元就能成為捐資人，1萬個捐資人的存在就能證明藝術并不只屬于社會精英。”瑪麗娜說。也正是由此，她選擇了流行歌星Lady Gaga作為自己的募資代言人。她感嘆道：“為什么藝術家就不能對時尚、流行感興趣？我就要混淆這些可笑的界限。Lady Gaga有4300萬關注者，我們能夠借助這種巨大的吸引力讓行為藝術成為‘主流’。如果這能幫助那些迷茫的年輕人發現行為藝術就更好了，他們才是藝術的未來。”

20世紀70、80年代，瑪麗娜的崇拜者絕不會料到他們行為藝術的教母有一天會成為家喻戶曉的流行明星。從1972年起，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開始以自己的身體為試驗材料，通過制造險境以及各種自殘的手段進行有關身心極限的思考：將自己置身于濃煙烈火中燒傷昏迷、瀕臨窒息，最后被搶救出來；服用下大量的精神類藥物，在身體和意識陷入混沌之后等待緩慢復蘇；重復表演用數把利刃在指縫間進行飛快扎刺的雜耍；與觀眾進行互動性表演，通過為觀眾提供包括帶子彈的手槍在內的72種物品，讓他們對自己的身體任意擺布……扛過許多攻擊的瑪麗娜在沿著中國長城艱辛的長途跋涉中學會了孤獨，在西藏佛教徒的身邊學會忽略痛苦，在印度的宗教儀式中凈化自己的身體。毫無疑問，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是20世紀60年代誕生的行為藝術的先驅，她以自己的身體作為唯一的藝術表現工具，寫下了無數傳奇。Lady Gaga將自己最新的專輯命名為《做你想做的一切》（Do What U Want），以此向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表演致敬。

瑪麗娜有兩個靈魂，一個極端，一個迷人。她是一個爆炸性的混合體。從1976年到1988年，瑪麗娜和德國藝術家烏雷相愛，二人一起用身體詮釋藝術。與烏雷在一起，瑪麗娜實現了自己夢想中的生活，成為始終在路上的現代流浪者。他們簡直就像一個人一樣，仿佛永遠不會分開。當然瑪麗娜仍然擁有自己的雙重靈魂，既是修女又是悍婦，既能在社交中八面玲瓏，又能沉浸在想象中與世隔絕好幾周。“我很討厭工作室，我總在旅途中尋找、發現。一旦我有所悟，想法誕生，我便回到城市實現這些想法。”瑪麗娜最鐘愛的國家是巴西，這個有著眾多宗教的國家給了她清靜，讓她可以走向藝術的本質。瑪麗娜說：“巴西與自然有著罕見的聯系。我們傾聽火山、山脈和水晶傳遞給我們的能量，自然不需要人類，但我們能從自然中得到感悟。我要把這些所知獻給紊亂的人類社會。藝術是社會的氧氣，藝術服務社會。”

并不是所有人都拜倒在瑪麗娜的魅力之下。一些藝術家在網上創辦了一個諷刺網站Marfa，呼吁瑪麗娜快點退休，因為他們認為瑪麗娜早已偏離了藝術的道路。為了市場營銷，瑪麗娜允許越來越多的照片曝光，照片上的她或是以身上著火的受難形象出現，或是以征服高峰的形象出現，瑪麗娜已經將靈魂賣給了名為“景觀社會”的魔鬼。這令眾多追捧者失望，比如著名的現代編舞家紀堯姆·貝爾。“我剛開始舞蹈生涯時就很關注她70、80年代的表演，她和烏雷用自己身體體驗極限的表演令我印象深刻。之后，她宗教感濃厚的表演不再吸引我。她的說法，‘藝術家是宇宙’、‘藝術家通過苦難升華精神’令人尷尬、十分荒唐。檔案影像記錄了她最后一次與烏雷表演時整個人崩潰的狀態，這次表演標志著他們作為情侶和藝術家的雙重分手。我認為就是從這一刻起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夢想破碎了，她不幸地從行為藝術墮落到厚顏無恥，卻還在藝術界以大師自居。她只能取得巨大的商業成功，我為她感到惋惜，為藝術感到惋惜。”

當然，也有捍衛瑪麗娜的騎士。其中就有年輕的意大利藝術家尼科，他說：“瑪麗娜只是在‘極端的藝術先驅’前加了‘超級明星’這個字眼，變成‘超級明星先驅’，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嗎？”至于瑪麗娜自己？別人的看法和她從來沒什么關系。“被批評？我從小就習慣了。20世紀70年代才可怕，最開始表演時，人們會把我送進精神病院。他們從未認真思考過！所有極端的事物都遭到批評，不過這比不為人知要好得多。相信我，如今我仍然很極端！”讓·呂克·維勒穆特曾是瑪麗娜在巴黎美院的同事，他回憶起一次和瑪麗娜共進早餐時，瑪麗娜趁他離席的一分鐘，用一片金葉子蓋住了他的面包片。“真是難以想象的禮物……她總是隨身帶著金子！”維勒穆特苦笑著說。瑪麗娜深信自己是煉金術士：“我能證明，表演能夠影響人、能夠改變人的一生。我應該不斷地把我的所知獻給公眾，我在MoMA藝術館的經歷就證明了這一點。”

2010年，紐約，MoMA藝術館，瑪麗娜在這個偉大的現代藝術殿堂里進行表演。在長達7小時的時間里，瑪麗娜一直坐在一張椅子上一動不動，等待一位參觀者坐在她對面，靜靜地看著她。“有人對我說，‘你瘋了，沒人有這個閑工夫陪你做這么莫名其妙的事兒，你對面的椅子會是空的！’”結果，當天80萬名參觀者排起了沒有盡頭的長隊，有些人為了不錯過這次經歷甚至睡在了藝術館前。淚水、緊張、傾訴、宣泄。“有一個人來了21次。”瑪麗娜回憶說，“你被別人觀察、被我觀察，無處可逃，除了自己內心。”

藝術家尼科某天捕捉到了瑪麗娜表演中哭泣的眼神。“她的眼睛仿佛一扇大門，將她帶向我。瑪麗娜不僅僅是一個答案，也是一個問題。”當然，很神秘。難道她有超能力嗎？從麻省理工學院到莫斯科，多國的研究人員分析了她的神經活動。“你們看過我大腦的圖片了？肯定發生了什么，我非常習慣于長時間地集中精神。”瑪麗娜肯定地說，“人類，尤其是現代人極其需要精神集中和時間。像紐約這樣的城市完全建在花崗巖之上，它逼著人們工作、追逐、工作。我只是給他們提供了時間和集中精神的機會。”

那么，當逐漸接近生命盡頭、身體漸漸老去時呢？如何面對這一變化？“人們總有這么多關于死后的問題嗎？”倔強的瑪麗娜開玩笑地說，“偉大的舞蹈家大野一雄直到104歲死前還在用呼吸跳舞。直到生命的盡頭，我們的身體仍能跳舞，用神經、用皮膚、用血液的流動。現在你們明白了，我永遠不會停下……”

[譯自法國《世界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