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是清邁

周滿珍

朋友在微信里發牢騷，“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

我速回復：“去清邁吧。50萬可以買套帶泳池、日日看得見藍天的房子。”

也有人學《天龍八部》里的夢姑測真性情：人之將死，回憶一生中至為快樂的時刻——

我的幾種選擇項里竟也有坐在清邁小旅館的長廊上，秋日微風拂過，我和D一邊大啖五元兩公斤的山竹，一邊深夜長聊人生。現榨的鮮桔汁如此清香，剛從燒烤架上打包回來的魷魚紅蟹鮮艷欲滴。快樂如此廉價而唾手可得，即使旅館的主人，不準我們將食物帶進房內，明月照著被美食刺激的歡顏，此等陶醉，竟讓人心生惶恐。

如今想來，我對清邁的情感，一開始如同三春花事，是懵懂無知的。是旅行回來后，行萬里路的人，重讀清邁，才發現，世上惟有清邁，可以讓我們那樣踏花而行，率性而吃。隨便進一家店子，亂買亂逛，殊不知，閑坐聊天喝茶的長發中年男子的前半生，很可能是一位在大都市打拼的銀行家，或在名利場浮沉，千帆盡過的藝術家。某一天，厭了倦了，便在清邁盤一間店面，泡咖啡，制陶藝，設計服裝，產量極少，娛人亦自娛。我們這些被流水線上復制品，傷害了審美趣味的都市客，一見如獲至寶。那種恨不得將此店買空的暴發戶嘴臉，實在唐突了清邁這位清純佳人。

此地，亦曾是一代歌后鄧麗君的至愛，魂歸離恨天，也在清邁，算是愛得其所。

2013年初春，重游泰國，聽導游小生用三流地攤文學的手法，講鄧小姐和法國男友的男女秘事，干柴烈火，實在為鄧小姐抱屈。她若泉下有知，恐怕會氣得從墳墓里坐起來。男人，包括這個二十歲離鄉背景到泰國討生活的山東導游，永遠不會懂，一個女人在有很多很多的錢后，仍想要很多很多的愛。

她的知己林青霞憶二姝法國錦衣夜行，大露背晚禮服明艷，巴黎waiter男，驚為東方公主。鄧小姐包里常備一沓小費，以10歐起步，任是林美人這樣見慣大陣仗的，也奉勸她換成1歐的。嘯傲江湖的鄧小姐，踏花蹄香，有華人處皆有她的歌聲，抬望眼全是千里萬里的錦繡，是這個亂嘈嘈的的塵世配不上她。萬水千山行遍，寧為清邁這樣一個小鎮停留，可見這小鎮自有迷人之處。

有鄧麗君效應，日后再向人推銷清邁，千言萬語都能省了。我的一位60末男性友人，千里迢迢，只為到清邁文華東方酒店住一晚，呼吸佳人曾經呼吸過的空氣，在佳人流連的lounge bar，和光陰對座。我后來有機會參觀高雄鄧麗君哥哥為她專設的鄧麗君紀念館，面對一屋子遺物摩梭不去的，竟也是中年男人居多。她在世時，哥哥和一大家子人仰仗她生存，理想的好男人，喜歡她，卻不愿為娶她傷筋動骨。那些被遮蔽的陰影，不提也罷。我們因她之名旅行，與其說是觀光，不如說是隔著一點距離，紀念自己的青春，追憶生命中得到的，失去的。

但清邁真的是老天爺賞飯吃，生下來便是給人看的。

在中國，得等到徐崢導演的《泰囧》紅遍大江南北，成為年度熱詞之后，清邁才能被塑造成云南的麗江，廣西的陽朔，好在天生麗質還在，不需要像這些小資盛地那樣，涂這么厚的粉，化那么濃的妝。

所以，我從不吝于向友朋宣講，如果想要看到未被整形、原汁原味的風景，要趁早啊。

時間不停地走遠走遠，停留在2009年的清邁，人少，錢少，老外多。我們相逢時，是清邁最好的秋天，天朗氣清。

我和好友Y、D從曼谷乘飛機抵至清邁。從曼谷舊城區那種夜市永晝，喧囂得似乎沒有明天的大都市，來到有700多年歷史的清邁老城，如今想來，那感覺如同從霧霾深重的帝都北京來到水清沙幼的潿洲島。Y訂的旅館是三層小樓，繞著一個游泳池而建，花木蔥蘢。早起或晚歸，在戶外花架下隨意點些小食果腹，歲月垂老的木窗外，煙綠濃濃，一架一架，統統都在激勵旅人：陽光這么明媚，你有責任出去玩。

這樣的旅館在清邁隨處可見。二三層做游客生意，一層自住。旅館的服務人員，不少是邊打工邊玩的，世界各地來的年輕人。也有正在清邁某個烹飪或瑜伽學校上學，課余到咖啡館或旅店打工掙錢的。如果你愿意傾聽，每個人身上都帶著故事，從世界的這一頭來到另一頭，傷心或尋歡，清邁兩相宜。

為了不辜負清邁的陽光，我們的三天都在縱游。第一天例行騎大象，往湄沙大象營看大象作畫、獻花，給勇敢的游客做泰式SPA。賞了蘭花培育室和蝴蝶園后，在一個流水淙淙的玻璃SPA房外，端坐良久。因為沒有預約，我們只能想象泰式SPA的各種美妙。我后來在各個城市體驗過各種泰式SPA，他們假裝把大自然搬進高樓里，一和清邁流水叮咚的透明SPA房對比，便相形見拙，有人工美女的各種硌應。所謂人艱不拆，我閉嘴已是美德。

第二天則參觀泰式廟宇和新舊皇宮。幾乎每間廟宇的神龕前，都有鮮花水果供應。泰國并不富裕，我們這種掙RMB的小白領，在泰國時時處處都能活出優越感來。但肯定，沒他們幸福。在清邁，路燈不亮，道路不寬，走著坐著，就覺得美好。巷口偶有車子駛出來，車主會伸手示意行人先走。這是我在所居的武漢，從來沒享受過的禮遇。強大的后遺癥是回來至今，偶爾被不知從哪個方向急駛過來的車子驚嚇時，常想起清邁紳士的一揮手，如何就那樣消失在夜色里。

至于清邁著名的，被網友口耳相傳，在夜市街頭賣香蕉餅的老年夫婦，攤位潔凈可喜，很多人愿意在那里等待，并非香蕉餅有多美味，而是停下來，感受一種手作的情意。做餅的老太太，買客來來往往，全與她無關，她專注的，只是手中的那張餅。因為年歲大了，動作很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反而讓吃得的人更覺得要珍惜。而負責找錢送客的老爹爹，應對表情淡然，一伸手，一微笑，都飽含珍重。

普吉島夜市，也有個賣海鮮粉的婆婆，我在島上的三晚，每次非得到她那里吃上一碗，一天才有個完美的收梢，除了海鮮極辣極鮮，符合一個湖南人的口味，更重要的是，我喜歡看那種庶民的歡喜，是我自己乃至我生活的世界，都難得一見的人情佳美。

有些人旅行是為了逃避，有些人則是為了發現另一個自我。

在清邁，我重點要推薦的是素貼山國家公園。我這種都會懶女子，自然不會如那些冒險客般選擇清邁叢林穿越探險，卻還是樂意花一天時間從林徒步。可能我們去的季節不對，沿路并未如旅行攻略所述，開滿五色玫瑰，但林中樹密花多，空氣極好。如果能堅持走到盡頭，清且漣渏，可以濯你足，洗你發的溪水，是對旅人的絕佳犒賞。游得興起，老外們索性脫光外套，溯溪而游，或者在瀑布下淋浴。泰國人的虔誠亦時時處處，溪水中，清晰可見一大片臥佛，雕工精細。不知道是不是受佛光庇佑，后來我們坐在林中石頭上所拍的系列照片，都被鍍上了一層金光。

林深樹壯，造型各異，難得的是大多數都由老天賞賜，我這樣羞澀、謹言慎行的金牛座女子，也被釋放了天性，在林中婆娑起舞。斑駁的陽光灑在身上，如果我是朱自清，一定會寫：梵阿鈴正為我奏著名曲。

隨便擇一處林中石頭，盤腿而坐，各種不知名的鳥兒長啼，盡情顯擺它們的歌藝。“山氣是夕佳，飛鳥相與還”，那一刻，我希望太陽永遠不要沉下去，我再也回不到我的世界，又有什么關系。

理想的桃花源，總是在別處。

大都市討生活，偶遇打不通的難關，我習慣性選一處偏僻小樹林，默坐片刻。每當此時，清邁林中空地的鳥鳴，仿佛插上了翅膀，穿云破樹，為我而來。原來，我的人生也曾有過鑲著金邊的時刻。所謂世道艱難，懷才不遇，愛而不得，也沒那么難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