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盼
不管在東方,還是在西方,商人都曾遭到過社會的仇視和打壓。確實,商人有貪婪謀利的一面,這是他們成為眾矢之的的首要原因。中國古代的商人是某種意義上的“賤民”,一直到改革開放之前,整個社會和政府依然慣性地對商人采取仇視政策。改革開放之后,我國才逐步領悟到商人對國家富強和民間財富的創造、積累有著政府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而幾百年之前,中國的某些商人群體早就顯示過這種能量,他們就是徽商。
遍布全國的商業大軍
徽商,即徽州的商人。而古徽州府的范圍,大體就在今天的安徽省黃山市境內。徽州在唐代之前名為新安郡,故徽商又稱新安商人。北宋徽宗年間,徽州始作為府名,延續近千年,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末。而徽商作為一個商人群體,也從15世紀中葉肇始,在近500年的歷史長河中,成為整個中國商人的翹楚與標志,甚至成為一個品牌。
古代徽州府為何多商人,并形成了所謂的“徽州商幫”?有學者從“人地矛盾”的角度給予了解答。明代初年,徽州人口近60萬,人均耕地面積到明代萬歷年間才區區2.2畝。清康熙年間,又進一步下降為1.9畝。按照明清時期的田畝產量,養活一個成年人,需要4畝地。可見,徽州多山、多丘陵、少耕地的農業條件,恰好遇上明清時期的中國“人口大爆炸”,靠地吃飯的路,的確是走到了盡頭。但人活著要吃飯,社會就只能轉移農業勞動力了。古代的農業人口無法像今天這樣,大規模地投入到工業建設中去,由最初的農民工逐步轉變為具有各類技能的新型勞動者。于是,作為嚴重多余的徽州農業人口,他們只能選擇外出做小買賣,以此保命。
本來是相當不利的農業資源稟賦,本來也只是為了保命,可是,走出去的徽州商人卻迅速發展壯大,并超過另一個大名鼎鼎的商幫——晉商,代替其成為中國第一商賈大幫。
商業本身就是流動性的,既是貨物的流動,也是商人本身的流動。之所以商業能夠盡最大可能開拓人們視野并提高社會的開放程度,就是因為其天然的流動性。但是,秦漢以降,受到儒家“安土重遷”的故土觀念影響,包括商人在內的中國人都不太愿意遠離故土,更不愿意舉家遷往外地。古代商人在外地經商獲得商業資本后,往往不是繼續做強做大,而是最終把這些商業資本轉移到老家,變成房屋、田地等不動產,以此衣錦還鄉、光耀祖先。這正是中國古代商業發展的一大致命短板。商人因為固執的鄉土觀,致使財富的擴張能力大為減弱,造成中國頑固的地主與小農經濟模式無法打破,而最有可能打破這種經濟模式的正是那些富可敵國的大商人。
徽州商人一開始也難離故土,總是把家人留在老家,心被家人牽著,一個人像風箏一樣在異鄉打拼。但是進入清代之后,徽州的大商人為了強化商業成就,開始舉家,甚至舉族遷往經商之地,往北遠到北京,往南到南昌,往西到武漢(漢口),往東到杭州等地。因商而大規模地舉家遷居,在現代社會很平常,但在清代初期卻是石破天驚的創舉,這種行為大抵上有了一種韋伯所謂的“商人精神”了。
商幫與宗族
徽州商人一旦進駐到某一個地區之后,就會馬上成為當地商界的大佬。譬如,明清時期,蘇州是中國首屈一指的商貿重地,尤其以絲織業為大宗。長期以來,主宰絲織業的商人不是蘇州本地人,而是徽商。揚州也是當時的商業大都會,而鹽業是其最著名的行業。明代萬歷年間,徽商已獲得揚州鹽業的主導權,到康熙年間,揚州地區的大鹽商,一半是徽州人。故有人說揚州的繁華,其實是始于徽商的開發,而揚州幾成徽商的“殖民地”。
徽商外出做生意,不分地域,也不分商品種類,只看買賣獲利是否豐厚。因此,他們的商業足跡早在明代就踏入云南、廣東和陜西等偏遠地區。尤其是長江流域,一向有“無徽不成鎮”的諺語。雖然明清時期的徽州商人并未因其極強的商業冒險與探索精神,從根本上改變中國社會小農經濟的結構,但作為一個群體,他們在極為封閉、專制的時代,對小農社會的極端頑固性發起了強有力的挑戰。
古代中國有聚族而居的傳統,徽商舉家前往外地,從表面上看是對這一宗族傳統的破壞與拋棄,而實質上他們依然是在維護和利用這種宗族上的凝聚力。因為徽商在經商地安家后,會馬上著手修族譜、建祠堂、祭先祖,并廣泛聯系經商地的族人,在當地形成一個交往密切、資源共享、同甘共苦的同族商人群體,即商幫。徽商的祠堂不僅是祭祀祖先的地方,還是徽商議事、集會之地,更是他們相互傳遞商業信息的固定場所。不同姓氏的徽州小商幫,集合在一起,便形成了整體上的徽州大商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徽商只不過是把以前固定在老家徽州一地的宗族力量,擴展和延續到全國各個經商之地,并發揮不亞于在徽州老家的宗族商業合力。
可見,徽商之所以能夠形成“商幫”,宗族天然的團結力量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這也是徽商的一大組織特點。與當時另外一個商人群體晉商(以地緣為聯系紐帶)不同,徽商是以血緣關系作為聯合的第一條件。正因為如此,徽商的族長往往也是商幫的頭目,而族人就是商幫的成員。于是,族規家訓便成了約束同宗商人和經理人員的“法律”。如果商人和經理人在商幫內有侵吞財物等欺騙行為,那么他將遭到雙重懲罰,即商業上的和宗族內部的。而且,宗族內部的懲罰在古代更具殺傷力,一旦受到懲罰,此人在宗族內就再難抬起頭,回到老家也會不齒于鄉里,會被長期排斥在宗族的各種活動之外,而這正是古人尊嚴的重要組成部分。
會館與商業網絡
雙重懲罰的機制以較小的成本,激勵了商幫成員之間的合作,增強了互信,實現了商幫整體利益的最大化。同時,也使得商幫每個成員都能在一個誠信的環境下,通過勤奮經營,實現個人利益最大化。而商業成就突出的成員,其在宗族內的地位還能因此得到提高,獲得某種人格尊嚴上的獎勵。宗族內地位的提高,又能反過來使商人獲得更多的商業資源和人脈,最終為其帶來更大的商業利益。這種把經營成果與宗族地位結合在一起的互動方式,是徽商縱橫天下的一大法寶。
在宗族的獎懲機制之外,徽州商幫還在經商地普遍建立“徽州會館”。會館與祠堂一樣,都可以當成是徽商的商會辦事處。但與祠堂不同的是,會館使不同宗族的徽商聯合到一起,把基于血緣關系的商業組織進一步提高為基于地緣關系的商人聯盟。明清時期,在中國絕大多數的大城市里,都建有徽州會館,甚至連較為偏僻的小鎮,只要有一定數量的徽商,也會建立會館。這些會館與徽商祠堂一道,在全國連成一個網絡,成為各種商業信息、人才信息的集散地。
會館不僅為經商地的徽州坐商與途經此地的徽州行商服務,而且也具有某種公益性質,即為外出的徽州人——如趕考的讀書人提供食宿、給予資助。這為徽商開展慈善活動提供了一個巨大的網絡和平臺,提高了徽商的集體自豪感和榮譽感,讓每一個到來的徽州商人,甚至是普通的徽州人,都能在會館中找到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