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筋動骨一百天

葉無雙

傷筋動骨一百天，是說傷到筋骨要一百天才能康復(fù)。

那么，傷心呢？要多少個一百天才能復(fù)元？

同樣的姿勢

過去我開玩笑般地對岑明禮說，我們遲早會輸給時間或者世情。說那話的時候，我沒當(dāng)真，他更沒當(dāng)真。我們更是不知道，原來會輸?shù)眠@樣快。

我抬頭看了看時鐘，凌晨一點。又過了一天。我拿起桌上的日歷牌，在上面又打了一個黑色的叉，然后站起身去茶水間。

“我走了。你要跟平時一樣，所有的事都跟平時一樣。”大半個月前，岑明禮在冰箱的便利貼里寫上這樣的話。我能想象他拖著行李箱龍飛鳳舞而又極負(fù)責(zé)任地寫上那幾句的情景。

怎么可能還和平時一樣呢？即使用強顏歡笑來粉飾太平，將生活過得與原來一樣別無二致，總有些東西是不一樣的。比如這些失眠的凌晨，錯過的路口，失神的瞬間，再比如想起你時將要涌出眼眶的淚。

我放下咖啡杯，走到窗邊。雙手緊握，緩緩舉高，沒過頭頂，閉上嘴巴把頭仰起來。那誰說過，這樣能使傷感的痛楚減輕一點。哪怕是僅一點點。

我從洗手間出來，經(jīng)過走廊，透過會議室的玻璃門往里看了一眼。會議室外面的露臺，有曾宇熙黑黑的背影。他站在欄桿旁，雙手緊握，在頭頂上舉著，頭輕輕仰起。

他也是在用同樣的方法，發(fā)泄心中不可言說的痛嗎？

似乎很多個夜晚，在我不愿意回家的深夜，辦公室總是能見到他的身影。兩個人，偌大的辦公室，昏暗的深夜，寂寞的臺燈，隔著六個座位的相對無言，以及我洶涌的淚水。那些傷心的瞬間，也許會被同樣傷心的人收入眼中吧。

發(fā)了一會兒呆，我走回自己的座位。他的桌面上，有一張他和一個漂亮女生在兵馬俑前的相擁合照。在白熾的臺燈下爍爍生輝。

別人的事情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自己都是一團糟。

失眠的夜晚

約拿：今天好點了沒？

梨落：還行。

約拿：笑一個，給些開心的東西你看下。

他發(fā)來一張圖片，是日劇版的“來自星星的你”。滿屏的奧特曼是有些戳中笑點。

我回復(fù)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梨落：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約拿：算了吧……既然他選擇了離開，你管好你自己才是王道。

梨落：從未得到和得而復(fù)失之間，哪個更殘忍？

約拿：都?xì)埲獭ｋy受的時候，握手舉起抬頭，可能會好過一點……

梨落：……

約拿：晚了，嘗試睡一下。如果睡不著，再隨時找我。

放下手機，我趴在寬闊的大床上。

還是睡不著。多少個眼睜睜等天明的夜晚，就像床頭那幅巨大的岑明禮以前無比喜歡的漆黑城市夜景墻紙，除了遠(yuǎn)處數(shù)盞寥落燈火，整個黑夜黑得深不見底，向前向后都是萬丈深淵。

“謝謝關(guān)心。晚安。”我在微信給約拿發(fā)了今晚最后一條信息，把手機用力扔向了幾米開外的沙發(fā)。

一個人到兩個人的習(xí)慣是悄然滋生的幸福，而兩個人到一個人的習(xí)慣是寂寞難捱的悲傷。但有些事除了接受，別無選擇。

岑明禮離開我的第二十九天。

我們?nèi)コ酝肜姘?/b>

在檔案室里，我捂著隱隱作疼的胃，身體靠著墻沿滑下去。好多年前我崴傷腳，岑明禮第一次背著我走在漆黑的路上，他說，“陳煦，我就這樣一輩子背著你，你干不干？”

我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把頭垂在膝蓋里。

“陳煦，陳煦……沒事吧？”

我倒吸一口涼氣，抬起頭看曾宇熙，尷尬地笑笑，“沒事。胃病犯了。”

“我們到樓下吃碗拉面吧，”曾宇熙過來扶起我，“我抽屜有胃藥，先拿給你。”

樓下的拉面館通宵營業(yè)。我和曾宇熙在凌晨兩點面對面坐在燈火輝煌里，默默地吃。這個時候又該說些什么呢？交換隱私，交換傷痛，彼此安慰？醫(yī)生能醫(yī)不自醫(yī)，算了。況且，我們只是普普通通的同事。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我和岑明禮再也沒了話題；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急切地想要說再見；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屬于兩人的紀(jì)念日也要旁人提醒才能記起。當(dāng)深情變成了依賴，依賴變成了習(xí)慣，曾經(jīng)的驚天動地轉(zhuǎn)化為細(xì)水長流，愛情就開始無所附麗。原來，時間和習(xí)慣，真是人世間最大的阻礙。

五年前，不吃辣的他會為了陪我吃辣而邊吃麻辣火鍋邊像個哈巴狗一樣吐舌頭，五年后，即使吃辣已經(jīng)成為他的習(xí)慣，他卻很少再陪我吃飯。五年前，他會因為我的一條信息在凌晨三點把胃藥送到我家門口，五年后，他明明看到了我的消息卻裝作視而不見。五年前，他會在看球的時候一遍遍耐心地解釋那些我故意裝作不懂的名詞，五年后，他依然耐心，卻不再是對我。

時間明明可以沉淀感情，為何卻使人筋疲力盡？

低頭默默吃完，曾宇熙說：“我送你去坐車。別總在公司待著，快回家吧。”

坐在人數(shù)寥落的夜班車?yán)铮野l(fā)了一條微信給約拿：“如果他不是在我最美好的時間里出現(xiàn)，不是陪我度過那些最好的時光，我還會不會這么難以忘記，認(rèn)定他是我生命中無可替代的人？”

約拿回復(fù)：“丫頭，前度是個坎兒，邁過了就沒事。”

蛋糕與巧克力味麥片

“Lucy，我做的蛋糕，試一下吧？”我叫住了好奇地把臉湊過來的同事Lucy。

“第一次？”Lucy疑惑地看看我，然后盯著那蛋糕。

“嗯。試試？”我操起蛋糕刀。

“謝謝謝謝，下次，下次我一定捧場！”Lucy做出一個加油的動作，飛快地跑了。看那表情，分明就是對“第一次做的東西往往都是失敗的”這句經(jīng)典的信奉。

又跑了一個。看來沒人愿意做我的白老鼠。其實也不難吃啊，只是賣相不大好。我拿起小勺，舀了一口放進(jìn)自己嘴里。沒事，我可以自己吃。

還是約拿說的，沒事就找點事情來做，那樣的話，時間易過，痛苦更易過。所以五點四十分失眠的清晨，我不再在床上按著兩個黑眼圈絕望地打滾，而是走進(jìn)了廚房。廚房有新買的烤箱，和一系列新淘來的小工具。小清新一把吧，畢竟這個歲數(shù)，消磨時間的方式已經(jīng)不適宜去泡吧，或者像祥林嫂一樣找需要照顧老公和寶寶的閨蜜通宵傾訴。

重點不是蛋糕的味道要獲得別人多少個贊，而是在做蛋糕的兩個小時里，我得到了片刻的寧靜與久違的快樂，時間變得不再難熬。我需要的，只是一個堅持這種快樂的動力。

“你做的？”不知何時，曾宇熙站在了我的桌子旁邊。

“對。今天早上。”

“我可以嘗嘗不？”

“當(dāng)然。”我小心地取出一個小紙碟，切了一塊給他。

“味道淡了一點，下次可以多加一點糖。”他嘗了一點點，禮貌地笑笑，“可能配一杯巧克力味的麥片，味道會更好？”說著他把一小包麥片輕輕放我桌面上。

找個位置放下

我的第52個蛋糕，Lucy她們一班同事爭先恐后競相分來吃。慕斯蛋糕的低糖少脂味道精致，許就是賣點。

曾宇熙外出了，聽說他們部門今天上午要去其他公司談設(shè)計方案。我用紙盒給他留了一塊，放在他桌上。他的桌面不知何時沒了他和他前女友的相擁親密照，取而代之的是上次公司組織的戶外拓展活動員工合照。

我和曾宇熙一起去吃了無數(shù)碗拉面。我們依然沒有相互細(xì)訴各自上一段感情的糾葛，甚至沒有說些什么來彼此慰藉。一切就那么順其自然與恰到好處。生命的空虛往往就由許多這樣的恰到好處來填補的。也許我們不會是彼此的終點，但我們一定是對方生命中別致的風(fēng)景，因為有過一同同行的理由—盡管我們在白天，仍然是除了公事之外連廢話也不會多說一句的普通同事。

今天是6月13日。過去的好幾個日子，都忘了在日歷牌上作標(biāo)記。我取出紅筆。岑明禮離開后的日子，難過的就打個黑色叉叉，不很難過的，就用紅色圈來獎勵一下自己。當(dāng)哪天看到日歷牌里滿是紅色的圈圈時，也許心里的傷口離拆線的日子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

昨晚看了一本書，問“為什么很多曾經(jīng)相愛的兩個人最終卻沒能在一起”。然后我得出了和世人一樣的答案，是命運。命運書寫了我們所有人的結(jié)局，包括愛情。所以，還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我們，不妨給自己一個無傷大雅的念想。有些逝去的美好，無需刻意遺忘，也不用刻意銘記，自會在回憶里歷久彌新，或者煙消云散。

因為曾宇熙說過，也許過去的事，我們都要找個位置放下它。

不用換了原來的電話與房子，也可以擁有以后的生活。不用刻意忘記過去的戀人，也可以開始全新的人生。

我拿起手機，對著約拿輸入了幾個字，“再見，岑明禮”。但是又把一個個字回刪掉。這個夏天有日光照耀的早晨，我把手機里存在過幾個月的那張無人知曉號碼的SIM卡2取出來，剪上一刀，扔掉了。

岑明禮并不知道我就是梨落。一個對被拋棄的前女友毫無關(guān)心，但卻肯花時間去撫慰素未謀面的失戀女網(wǎng)友的男人，只適合安放于我心底某個角落，永不想提起。

失戀也許的確很痛，可再丑陋淋漓的傷口也有結(jié)疤的一天。

于你，于我，于誰，別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