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勝瑜
1792年4月25日,法蘭西國王向奧地利皇帝和普魯士國王開戰的消息傳到了斯特拉斯堡。
遠處,普魯士人的戰車正浩蕩前行,耀眼的信號彈時不時劃過夜空。在兵車行進的前方,人們涌上街頭,聚集到一個個露天廣場,士兵們更是磨刀霍霍,斯特拉斯堡市市長迪垂克戴著三色肩章向士兵們揮手致意,穿行于市內大大小小的廣場,用法語和德語高聲宣讀戰書。他剛話音剛落,就有人主動站起來發表煽情演講:“公民們,武裝起來!戰斗的旗幟在風中飄揚,信號已經來了!”“讓那些戴著王冠的暴君們顫抖吧!自由的兒子們!讓我們快快出發!”那一天,市長迪垂克胸前斜披著綬帶,向他的市民振臂高呼,還拿出美酒佳肴為即將出征的士兵餞行,他誓將這個宣戰日渲染成大眾的節日。在他的感染下,將士們揮刀舞劍,更多的人則相互擁抱、敬酒,大家推杯換盞,豪情滿天,已然化身為戰場上的勇士!
年輕的工兵上尉魯熱,那天就坐在市長迪垂克的身邊。錚錚的宣言,嘈雜的講話和酒杯碰撞的尖銳響聲,讓平日愛寫詩的軍官原本沉寂的血液開始沸騰。巧合的是,半年前,魯熱曾經寫過一篇贊美自由的詩歌,部隊樂師還把它譜成歌曲在軍營中傳唱,這給市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于是,市長像請朋友幫忙一般問魯熱:“你愿不愿意為將要開赴戰場的軍隊寫點東西,為明天就要去戰斗的萊茵官兵寫一首點歌?”
魯熱遲疑了一會兒。這個荷槍的文藝青年心里清楚,他的詩歌從沒發表過,他的劇本也總是被退稿,而對于作曲,他更是很少嘗試。但承蒙市長大人看重,他怎敢說不,又怎甘心說不?
熱鬧過后,已是午夜。街道上,士兵們背包前進,載著重炮的火車在隆隆駛過,四鄰有些人家在借著黑幕籠罩逃跑,睡夢中的小孩被母親拖拽著哭個不停。魯熱爬進格蘭魯126號的一個小房間里,他腦海里一遍遍地回想白天的情形,嘴里一遍遍重復酒桌上的誓言和演講者亢奮無比的講話。他不再踱步坐到案前的時候,已經是4月26日了。就在那個不那么寧靜的清晨,奇妙的文字開始在他的筆下如水流出,激情的旋律同時奔涌而出,當“手連手,將你從危難中拯救!”和最后一串音符在潔白的紙張上如花盛放時,天色已破曉。
一陣昏睡后醒來,魯熱看著填上了詞、譜好了曲的《萊茵河軍隊贊歌》,他懷疑自己昨天是在夢游中得到了神助,這才有了眼前這些密密麻麻的字母和音符。這天晚上在市長的客廳里,魯熱清晨寫成的歌曲由天生一副好嗓子的市長鏗鏘演唱,而市長夫人則用黑白琴鍵為之錦上添花,博得眾人喝彩。
市長夫人對魯熱一夜譜成的新歌大為贊賞。魯熱當然也很高興,他在咖啡館里唱給同事聽,還把歌曲抄了幾份,散發給萊茵河部隊的將領們。這番舉動原本純屬小人物的小得意和偷著樂,魯熱根本沒有預料到,他一個無名小輩寫成的歌曲以后會華麗變身為國歌。
6月22日,立憲友人俱樂部在馬賽為即將出發的志愿者們舉辦了一個宴會。席間站起來一個叫米埃爾的年輕人,他突然唱起了一首歌:“出發吧,祖國的兒子……”在座的男男女女都愿意為了自由而戰斗,隨時準備為國捐軀,他們覺得埃米爾唱的歌正好表達了心底里的愿意,于是,他們要求埃米爾再唱一遍,又再唱一遍。隨后,所有的人都跟著一起哼唱起來。幾天后,在馬賽,成千上萬的人都開始放聲哼唱這首歌。7月30日,作戰部隊高舉著旗幟經過巴黎,黑壓壓的人群在翹首以待,這時,從馬賽來的五百志愿軍齊聲高唱:“公民們,武裝起來!”兩個小時后,歌聲回蕩在巴黎街頭巷尾,在人們心頭如戰鼓擂響……接下來,魯熱譜寫的《萊茵河軍隊戰歌》如龍卷風般強勁地刮進了劇院、俱樂部、宴會中,甚至在教堂行過圣禮后,也改唱這支歌了。不久后,這支歌改名為《馬賽曲》,成了一首軍歌。武警部長敏銳地捕捉到了歌曲在激勵人心、鼓舞斗志上具有無可比擬的力量,立即下令將十萬份歌本發到所有支隊中去。
在大大小小的法蘭西戰役中,《馬賽曲》的歌聲無處不在,它的旋律使戰士豪情滿懷、視死如歸,陪伴他們取得了一次又一次勝利。
《馬賽曲》像長了腿一般地很快就家喻戶曉。魯熱卻仿若局外人,正埋頭在一個軍事堡壘里修筑工事。名聲遠揚的歌曲沒有帶給他任何好處,在整個法蘭西,也沒有幾個人知道他是軍歌的作者。在譜寫完這首歌曲后,這個革命的詩歌作者除了享受過一次被當成反革命分子投進監獄、差點被當成賣國賊淪為刀下鬼的“厚遇”外,別無所獲。
魯熱脫去軍裝后,政府取消了他的養老金,他只能靠做點小小的生意維生。因為卷入不正當的生意競爭,他大額舉債,被人推進了債務收容所。面對生活的艱難,魯熱的內心并不像《馬賽曲》的歌詞和旋律那般昂揚,蔫耷耷的怨男對那些達官貴人時刻心懷忌恨,肆無忌憚的他還給拿破侖寫了一封措詞嚴厲的信,并大膽告訴周圍的人,他在公民普選時投了拿破侖的反對票。這么一來,資深文藝青年的魯莽帶來的結果只有一種:拿破侖甫一當選,就把《馬賽曲》給廢了。
一首歌畢竟只是一首歌,縱然它是激揚民族精神的國歌。只要水不斷流,月亮還會升起,地球就不會停止轉動。1836年,魯熱寂然閉眼離開了人世,這個只在生命中的某個夜晚靈光閃耀卻庸碌了76年的名字也就無人提起。
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馬賽曲》的旋律才又在戰斗前線響起。在魯熱死了多年后,巴黎榮譽軍人院接納了這位普通上尉,算是一種名譽“追認”,一生多舛的魯熱終于能在祖國的懷抱里含笑長眠了。魯熱譜寫的進行曲不斷響徹法蘭西的晴空,忠貞而亢奮地向世人復述著一個平凡詩作者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