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竹

江浙一帶,養鴨的農戶特別多。
當你走過村坊間的河塘,便會發現,地勢稍好點的塘子總是被一道道木桿、一圈圈網帳隔成幾部分。大片大片的麻鴨密密匝匝地霸占著堤岸與河道,遠看恍若團團麻灰色的云在蠕動——只有走近了,才聽見鴨子們終日喋喋不休地“高談闊論”,并且聞到那股沖鼻刺喉的“鴨膻味”。
我的父親便是日夜在這怪味中忙碌的“鴨司令”。
老一輩的人都說:“世上有三苦:養鴨、打鐵、磨豆腐。”養過鴨的人都知道,這養鴨之苦,苦在繁瑣與孤獨。
為了養好那些鴨子,父親平日里不常住家中,他的“家”是一間用竹排凌空架起的土房子,就安扎在鴨塘岸邊。
每年天剛暖和起來的時候,父親就去幾十里外批發鴨苗。把這些聒噪的毛茸茸的“黃球兒”一只只送入鋼板搭起的鴨棚后,他便得起早貪黑地連著伺候它們兩個月半。
白天,鴨子們在水塘中自由嬉戲,父親卻得在一旁繃緊神經看管;傍晚,他要揮動著比金箍棒更長的竹竿兒趕鴨子回棚;深夜,他會提著手電筒,一步一滑地摸索著進鴨棚,清點數目……若說父親為養鴨“日夜操勞”,一點兒也不過分。
我每次去看望父親,總見他蹲在鴨棚門口,守著那群鴨子。
他也總是在抽煙,抽那種很廉價的“牡丹”,一直抽到周圍煙霧繚繞,一直抽到自己咳嗽流淚,一直抽到牙齒焦黃牙縫烏黑。歲月在他眼角刻出不少皺紋,讓他看起來明顯比我很多同學的父親衰老。
父親說,養鴨是賺不到太多錢的。遇上禽流感爆發,自然會很慘,這是不必說的,即便整個飼養過程毫無波折,一只壯碩的大麻鴨也才賣20來塊錢,而喂養它的飼料卻要花費不少。在我看來,要養大一只嘎嘎叫喚的鴨,耗費的不僅僅是錢,更多的是父親的心血。
我無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在無數個凄風苦雨的夜里,父親是多么孤獨。在無數個不眠之夜,他又是怎樣披衣下床,借著星光踱到鴨棚里,看鴨子們把頭插進翅中,依偎在一塊兒取暖,間或發出一兩聲熟睡中的嘎嘎呢喃……
這些年,不管多么艱辛,父親堅持干這一行。他養出了一批又一批鴨子,用賺到的錢維持我們一家人的生計。
父親待人真誠在街坊鄰里間是出了名的。因為他有這樣的品性,所以養鴨時總是不惜工本地給鴨子喂優質飼料。自然,經他手養出的鴨子毛色油亮,肉質緊實,品質在整個縣城都是數一數二的。而且他憑良心賺錢,從不使用某些養鴨人慣用的伎倆,往鴨子的脖頸里塞食料以增重加價。因此,市場上搞收購的貨商都愛批發他養的鴨子,也曾有人專程從臨安慕名而來,只為買上幾只他放養的大麻鴨。
父親把鴨子裝進大竹籠、一竹籠一竹籠搬上卡車時,總是笑著的。他從來不多說什么,但我知道,那是他最開心最驕傲的時刻。
上中學后我開始住校,父親會在我回家那天的大清早趕到農貿市場采購魚肉蛋菜,好讓我在家里吃得滿足;他不像媽媽那樣親手為我鋪好床墊被褥,但會省下煙錢讓我去百貨大樓買最漂亮的衣服鞋子;他很少參加學校的家長會,卻了解我的每一次測驗成績,知道我的進步或不足,并適時鼓勵或給出建議。
記得我16歲那年,有個同學家的狗生了一窩小狗崽,我看了好生喜歡,便軟磨硬泡地向他討要了一只帶回家養。
最初幾天我感到很新鮮,一天到晚逗弄小狗崽,連吃飯睡覺時都把它放在身邊。然而三五天過去后,新鮮勁兒一過,我就覺得整天伺候它吃喝拉撒太麻煩了。可看著它那嗷嗷待哺的可憐樣兒,真要扔了吧,我也下不了手。
在進退兩難之際,我想到了父親。于是我飛快地跑進鴨棚,找到正彎著腰拌飼料的父親,一把將小狗塞到他懷里,氣喘吁吁地說:“爸爸,你替我將它放生了吧……”
“放生?這么小的崽子,路都走不穩,咋能就這么扔出去呢?”父親將小狗捧在寬大的掌心里,倍感疑惑地問,“你從哪兒弄來的小狗?”
我便把事情的原委講了一遍。
他聽完沉默了好一會兒,隨后抽了半支煙,點了點頭。
我以為他會幫我“處理”掉這只小狗,出乎意料的是,4個月后,我竟在鴨棚門口看見,一只毛色亮澤的小狗威風凜凜地跟在父親身后,盡職地看管著鴨群。父親告訴我,那正是我當初想要丟棄的小狗!
父親用行動教育我——做事要有始有終,即使是再卑微的一個生命,也不能輕易放棄,既然已經認養了這只小狗,就要好好對待它,把它養大。這才是一個有責任感的人應有的作為。
父親(金百興,浙江蕭山農民,養鴨專業戶)讀后感:女兒的文字很樸素,很真實。每次她在報紙或雜志上發表文章,都會拿來給我們看。我為有這樣一個愛寫作的女兒而驕傲。
知道她要寫我的時候,我就跟她講,你那些同學的爸媽是老師、記者或工程師什么的,都有體面的工作,但你老爹只是一個養鴨的農民,還是別寫了。
但她笑瞇瞇地搖了搖頭說,就喜歡我這個爸爸,天上掉下個皇帝給她當爹,她都堅決不要。
我很感動。感謝老天讓我擁有一個這樣懂事體貼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