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文青
追求個人自由帶來的結果之一居然是“無緣死”,真是一個讓人不得不猛醒的事情
剛開始讀日本NHK特別節目錄制組集體完成的《無緣社會》時,心中充滿了好奇,日本人又發明什么漢字詞匯了?比如“窮忙族”、“尼特族”、“家里蹲”之類,現在是“無緣社會”,等到讀完第一個因“猝死”多日至尸體腐爛才被人發現的大森忠利的故事,忽然不忍再讀下去,心中只有一個想法,NHK定義的“無緣社會”離我的國人并不遙遠。
所謂“無緣社會”,書中是這樣定義的:“高齡、無子、失業、不婚、城市化,造就了這樣一批人:他們活著,沒有工作,沒有配偶,沒有兒女,不回故鄉,也沒人和他們聯系;他們死了,沒有人知道,即使被發現,也無人認領他們的尸體,甚至無法知道他們姓甚名誰,他們的人生被總結為寥寥幾個字的骨灰認領布告,他們被稱為‘無緣死者,他們所在的社會也會漸漸從‘有緣社會變成‘無緣社會。”
NHK在全國1783個自治體(地方政府)的獨立調查中發現,去年的“身份不明遺體”以及“親屬拒領遺體”——也就是被稱為“無緣死”的案例——全國范圍內雖然不見常規統計,但是事實上已經達到了3萬2千人的規模。 對中國來說,按照人口比例,恐怕這個數據會大得很驚人的。身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身邊遇見和點頭之交中,“高齡、無子、失業、不婚”這樣人已經并不鮮見了。雖然已經有不少人在喊著“逃離京滬穗”而離開這些大城市,但大城市的人口依然逐年增加,雖然具體情況各有不同,“城市化”這點各國大相徑庭,幾乎沒有太大區別。看看中國農村里的“留守兒童”和“留守老人”,不用多精確的數據統計就知道,中國離“無緣社會”很近。
雖然在讀《無緣社會》時,跟隨這些拍攝紀實片的記者和攝影師們看見的絕大部分“無緣死者”都是老人,他們的“無緣死”基本上都源于“沒有一個可依靠的人”,但由這些引出來的重點卻在后面的小半部分,那是這部NHK的紀實片逐步播放之后,很多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未來可能就是“無緣死者”,如書中的小野寺力、丸子香等,他們奔波在大城市“幾乎沒有親戚來往”、“沒有深交的朋友”、“單身、離婚、未婚或不婚”,“無子”、“不愿回故鄉”等,他們從這些“無緣死者”身上看見了自己的未來。更多的日本人開始反思,如一位日本老年觀眾寫道:“以前的社會,人為了不陷入孤立無援,為了不被周圍的人排斥,對親戚也費盡心思、小心翼翼,和鄰里也盡量打成一片。 平時帶著小孩去親戚家串門是理所當然的,小孩子一旦早早失去了父母,親戚們也有義務一人拉扯一把,把他養大。這在以前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然而二戰以后年輕人的意識發生了變化,越來越有發言權,對于中年人以上的人,只要來一句‘現在是民主時代了。中年以上的人就沒有什么話說了。女性和可以自由工作謀生,某種意義上,讓我們這一代覺得羨慕,仿佛她們替我們實現了青春時代的夢想。 但追求個人自由帶來的結果之一居然是‘無緣死,真是一個讓人不得不猛醒的事情。 ”
回頭看看我的國人,長壽率的提高,孤身獨居的老人也日益增加;隨著離婚率上升以及“不婚族”的增加,孤身獨居的年輕人也在增加;同時,如今的大城市里,多少年輕人一直打拼在北京、上海、廣州這樣的地方,在日益激烈的市場競爭中,頻繁的裁員和跳槽成為常態,短期的共事經歷使得個人與公司、同事之間關系并不穩定和融洽,很難保持恒常的人際關系,他們以日本打工族同樣的生活方式生存著,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未來的“無緣死者”預備隊員;更可怕的是,人際關系的疏離不僅存在于社會群體之間,也發生在個人與家庭之間,當“打工族”們遠離父母、拋下孩子生活在他鄉,家鄉的“留守老人”可能孤獨地死去,他鄉的自己也可能孤獨死去;更有甚者是國人也存在那些與日本無業、靠父母養老金生活的“尼特族”、“家里蹲”,在中國,他們是“啃老族”,這些人因為地域差異、人情淡薄隔絕了與社會的交往,未來終將踏上“無人送終的生命終點”。鰥寡孤獨,這些中國自古以來就處于弱勢群體的“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終將成為一種新的死亡類型——“無緣死者”。
“無人送終”是傳統東方文化中的一件慘痛的事,傳統的東方文化里,“養兒送終”、“四世同堂”都是幸福無比的榮耀,而現在即使有四世同堂的社會資本,卻也無那個社會現實,當日本的年輕人意識到了自己可能的未來,而中國的絕大多數年輕人并沒有懂得這個心理需要。我們對留守老人,對他鄉打工族,等等弱勢群體的“未雨綢繆”遠遠尚未開始。
好在《無緣社會》的最后一章里談到了從“無緣社會”走向“結緣社會”,因為在NHK拍攝這部同名紀實片之后,日本社會已經開始意識到“無緣社會”的嚴重性。由國家出資主辦結婚典禮,每人只需交納1000日元的參加費用作為一項政策開始實施,目的就在于支援青年結婚 。對中國來說,大規模城市化、家庭小型化,心理撫慰缺失,以及社會保障的缺失,離“無緣社會”并不遙遠。 掩上書的時候,想說一句,如果多一個人讀《無緣社會》,那就離“無緣社會”遠一分,趁現在還來得及準備,盡快建立“結緣社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