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的三觀，笨的唇舌

導語：來德國這么多年，有兩個神人總是讓我一提起來就心懷崇敬。一個是我的中國朋友老王，一個是曾經的鄰居日本人小島妹子。

老王是南方人，腦瓜聰明。想當年奶粉代購都還聞所未聞的時候，老王就開始在eBay上賣國內躉過來的匡威鞋。來德國十來年，老王的書沒讀多少，但是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他在德國過著一種完全平行于德國社會的生活，照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賺中國人的錢，花在中國店里，連電視看的都是中國臺。

小島妹子初來德國的時候正在日本某非著名大學的德文系讀三年級。她說的德語簡直就像蹦豆一樣，把一些莫名其妙的單詞毫無語法規律地組合成句子。每次一個句子組合成功了，我都暗自替她如釋重負。盡管如此，她卻能和宿舍里的德國學生打得火熱。我曾眼睜睜地看見坐在公用廚房里的德國學生熱情地喊：“小島妹子，進來聊啊”，然后小島妹子就點頭哈腰地進去了。

一個是聰明伶俐的老王，一個是“笨嘴笨舌”的小島妹子；前者是對德國社會平行不入的土豪，后者是和德國同學打成一片的留學生。這究竟是為什么？

流動的移民 鐵打的文化主體

國際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最近剛剛發布了一份調查報告，在發達國家中，德國首次躍升為僅次于美國的熱門移民國，移民人數呈“爆炸性增長”。2009年的統計數字顯示，19.6%的德國人帶有移民背景，人數高達1600萬。另外每三個德國人中就有一個人本人在德國出生長大，但是父母雙方至少有一方帶有移民背景。

但是，德國卻從沒有承認自己是移民國家。二戰結束后，德國從意大利、希臘、葡萄牙和土耳其等國引入了大量外來勞工。這些外來勞工為德國戰后重建立下汗馬功勞。德國人原本以為這些勞工在德國工作完了就都會回到自己的國家，沒想到，特別是來自土耳其的大量勞工不但沒有返回故土，反而把村里的親戚都接到德國來了。雖然涌進來的移民數量越來越多，政界也不斷地討論究竟如何推動移民融入進程，但實際上德國文化比較缺少文化包容性，在談移民融入的時候強調的仍是如何讓移民迅速接受德國主流文化，而不是考慮如何讓自己變得多元化。

我想，在德國讀書的中國留學生大多會遇到此類經歷。新認識一個德國人，同學也好，工友也好，頭回見面，互相介紹沒兩句，對方一準問你：“你畢業之后會回中國去吧？”這種問問題的方式讓聽的一方多少會有點不舒服但他們也有自己的道理：“這是人之常情呀。哪有比家好的地方呢？語言、文化、風俗、習慣都熟悉，在一個陌生的國家生活多辛苦呀！”可能德國人沒意識到，他們潛意識里是希望你“哪兒來的最終都回哪兒去”。

缺錢便會缺social life

小島妹子來德國前在日本打了兩年的工，為留學期間在歐洲旅游攢了一筆錢。每當她背著包跟在歐洲同學后面滿世界亂跑的時候，我就羞愧地想起自己癟癟的錢包。我讀書的時候在一家養老院打工，平均每個月的收入只有300多歐元。除去房租和醫療保險的費用，留在手頭上的不過100歐元。這100歐元要吃飯、要生活，要買文具、要復印材料。好不容易有點余錢可以出去旅游了，也只能叫上賣鞋的老王一塊出門，因為都是中國人，目標都是省錢。我們為了搭乘廉價航空的飛機，還有過在夜間關閉的小機場門口過夜的經歷。小島妹子和德國同學在酒吧social的時候，我可能正弓著腰在老人院刷碗。

所以盡管和她的多數同胞一樣外語底子差，小島妹子硬是憑著她大量的social生活和一顆堅強的聽得懂聽不懂都聽、說得清楚說不清楚都說的心在短短的一年之內讓自己的德語水平達到了質變。

很多中國同學和小島妹子相比臉皮都太薄了，一張嘴說外語就臉紅，生怕出錯被人瞧不起。據說有個讀化學博士的中國學生，因為發音不清楚，口語結巴，每次他張嘴說話，德國同事聽第一遍都聽不懂，得讓他重復一遍。這種情況有了幾次，他竟然內心受到打擊，之后就避免和實驗室的同事交流了。可是這不成了一個惡性循環嗎？語言不張嘴說，怎么可能提高水平呢？外語本來就只是一個交流的工具，誰也不可能是一上來就說得嘩啦嘩啦的，在交流的過程中語言這個工具才能越來越強大。老王的那些外語詞都是賣東西的過程中學會的，我覺得有老王和小島妹子做榜樣，全世界人民都不應該害怕學外語。

難以逃脫的中國人圈子

我在文章最初提到的問題，為什么小島妹子混德國同學圈子，而老王直到變成土豪都還躺在中國人的圈子里？我覺得還有一個很主要的原因就是“三觀”的差異。

來德國留學的中國學生很多都是20出頭大學剛剛畢業的年輕人。在國內十幾、二十年的生活和教育，大家都已然是三觀齊整。然而中國人的思想觀念和德國人在很多方面還是有相當大的區別。

舉個簡單的例子。幾年前我所在的辦公室來了一個華裔中學實習生，大約15、6歲的樣子，中文說得非常流利，據他講述，他還有個弟弟。有一次我隨口問他：“你和你弟弟在家里，媽媽更喜歡你們倆誰呀？”他突然撅著嘴回答說：“都是一樣的，怎么會有區別。”我聳了聳肩，笑了笑。他一臉嚴肅地說：“這種問題本身就是錯的，一點都不人性。小孩都是一樣的，家里怎么能夠區別對待？！”聽他這么一說，驚訝之余不乏羞愧。對于中國人來說，這個問題相當普通且常見。原來按照德國人的觀念卻是一個“三觀毀盡”的問題。

這只是一個小例子，是個“無害”的例子，我要說明什么問題呢？由于中國學生在國內已經形成了自己對很多事情的觀念和看法，出國之后在同當地人交流的時候，特別是在談論有關中國現當代社會政治話題時，往往會存在觀念看法上的巨大分歧，有時候甚至會讓談話變得很不愉快。如果你語言水平不行，嘴笨，對方再說你“長年被洗腦”，你心里大概只會想：“小樣，還不是因為德語不是我的母語？有能耐拿中文跟我辯，看我不削死你！”

最后的最后，如果非要琢磨出個解決方式，古西方哲學里有一種說法叫“suum cuique”，翻譯成中文白話就是“咋舒服咋來”唄。

作者簡介

楊相頤

旅德生活十余年，曾在國內從事過新聞記者職業，目前在德國出版業擔任專職攝影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