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吹葉響（外四章）

耿林莽，1926年出生，作家，編審。1980年起以散文詩寫作與研究為主。已出版散文詩集《草鞋抒情》《散文詩六重奏》《鼓聲遙遠》等11余部，散文集《人間有青鳥》等2部，文學(xué)評論集《散文詩評品錄》。2007年獲“中國散文詩終生藝術(shù)成就獎”。2009年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頒發(fā)的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六十年榮譽證書及紀念章。

魚沒有聲音，

葉子也沒有

聲音。這是一種美德，或者說，

高尚品質(zhì)。

這個世界上，風(fēng)吹葉響，只有風(fēng)吹，才有葉響。呼啦啦一片，聲調(diào)一致，喧嘩而嘈雜。

楓樹的葉子，

榕樹的葉子，

苦楝樹的葉子，以至

匍伏在地，狗尾巴草瘦瘦的葉子，

發(fā)出的聲音，全部出之于

風(fēng)的嘯呼。

風(fēng)吹葉響，蟲豸們從洞穴里爬出來，

傾聽。

聽著，聽著，便齊聲說：

“好聽，好聽。”

圣鳥孤獨

一

孔雀多情，卻異常孤獨。

風(fēng)傳播愛情，雷聲也傳播。

影子和影子摩擦，便是一次交歡。

心有靈犀：精神的受孕，美因之而繁衍。

你聽見了風(fēng)

（是什么在抖動？）

一千片葉子在飄著，飄；

一千粒星光在旋轉(zhuǎn)，閃爍；

碎片落下來，在你展開的羽屏上雀躍。

二

展開，展開，展開即是蛻出。

從夜的帷幕，黑森林中；從蟲的鳴叫和塵土的飛揚；從重重疊疊圍攏而來的鐵的柵欄，蛻出。

像劃亮一根火柴，白孔雀。

那么柔弱的兩片翎羽，展開了白晝的幽靈。

三

黑森林里，一千片葉子全是濃濃的墨。

唯一只孔雀之羽劃亮了閃電。

聳立如峰巒，傾斜如天幕。

抖動，抖動，生命之樹上每一片葉子都在抖動。靈魂凈化，肅穆無言。

用不著皇冠鳳輦，吹吹打打，笙歌嘩然。

美的幽靈在寂寞中舒張：圣鳥孤獨。

從雪到雪

從雪到雪。桔子垂掛樹上，守住了寂寞，

小小紅燈籠，照不暖冬天。

歸州老人，古老屈原吟頌過的

桔子，掛在詩的青果園里，

眼淚似的汁液，很酸。

（被誰摘走了？）

一個男孩，仰起臉，

桔子掛在樹上，詩歌揣在懷里，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他是在吟誦屈子的詩。

一個男孩，仰著臉，

“今夜我仿佛感到，天堂也是黑暗而空虛”

躺在鐵軌冰冷的火車道上，他卸下了滿身的疲憊。

人們從他的腹中，發(fā)現(xiàn)了饑餓的桔子：兩枚。

從屈原高高的樹上，到海子空空的腹內(nèi)，穿過兩千年寂寞。

桔子在安眠。

從雪到雪，從屈原到海子，

白茫茫的大地，寂寞依然。

那一枚孤單單的桔子，

能照亮什么？

[注]屈原的《橘頌》中，有句云：“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殘 秋

只留給我一角窗子，看天。天很小，小如失路之舟。

高墻上垂下長春藤蔓，許多的葉子已枯。風(fēng)將它們一一剝落。空蕩蕩一支黑臂，無可奈何。

危樓收縮，脫落了牙齒的戰(zhàn)栗。有幾只蜥蜴忙忙碌碌，銜一匹蟋蟀的殘肢，貪婪地咀嚼

（嚼碎了

招魂的楚歌）

旅 人

誰把我扔出了夢的門？

跌落。無數(shù)的眼睛排成柵欄。

影子是一片落花，一顆寂寞的音符。

尾隨我多年終感厭倦，飄然而去了。

遺我于此：我和我的踝足。

（最后的旅程中，游方僧芒鞋已失）

茫茫彼岸，峭壁柔軟。

那扇門終于開了：翠谷之門。

野櫻花落地?zé)o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