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英挺
此件青釉人面耳銜環瓶購自日本東京一古董店,高21厘米,是一件罕見的明嘉靖萬歷龍泉窯青瓷精品。
該瓶的造型,若以龍泉窯的風格傳統觀之,是非常特殊的。龍泉窯中確有一類肇自南宋的雙耳銜環瓶,盛行于元明,最常見的造型便是一個盤口下承長束頸,垂鼓的腹部裝飾刻花或貼花,頸部按對稱螭吻耳銜環或魚尾勾環。相比之下,該瓶雖是常見的盤口,卻是少見工致的深盤口;頸肩處飾以凸弦紋呈竹節式,有類南宋的弦紋長頸瓶(竹節紋瓶);上腹扁鼓,飽滿異常,下急收,近足處外侈,與明代早期龍泉官窯中的一類梅瓶造型很接近;人面耳亦少見。該瓶制作精良,輪廓線條圓潤優美,通體施翠青釉,釉色風格與明初龍泉官窯器類似,釉面亮澤無開片,圈足外底斜削,矮足,從底部瓷胎看,無疑為龍泉窯最核心產區大窯的產品,細觀釉面和胎體系傳世品,并未入土過。
瓶貌似糅合多種器物之特征,尤其豐肩鼓腹,肚大似斗之樣式較于一般龍泉窯雙耳銜環瓶的溫和比例,重心偏下,殊為另類。考之嘉靖萬歷景德鎮的同類器物可知,此種款式風格顯系一時之好尚,該瓶的原型或還有一種——元明景德鎮象鼻耳瓶。最著名的象鼻耳瓶自然是大維德藏元至正十一年款青花云龍紋象耳瓶。此種瓶式初見于元青花,明代尤其盛行,但龍泉窯十分少見。目前所見著錄僅有四川省成都市永豐肖家村明墓出土的明嘉靖青釉劃花纏枝蓮紋象耳瓶,高32.2厘米;成都市紅牌樓明墓M3出土的明萬歷青釉象耳瓶,高33.2厘米(參見《中國出土瓷器全集》第10卷)。前者制作尤其精美,從口至足刻劃蕉葉紋、靈芝紋、覆蓮瓣、纏枝蓮、仰蓮瓣、朵花團云紋等多道花紋,雖刻劃線較淺,但其紋樣之精美講究,頗有官樣之風。此器紋樣格局及造型與成都市高新區新北小區明太監墓出土的明嘉靖青花纏枝牡丹紋象耳瓶,高32.4厘米(參見《中國出土瓷器全集》),非常類似。另,法國吉美博物館藏有一件蕉葉靈芝紋雙耳銜環瓶,高29厘米,應該也是嘉靖萬歷時的同類產物。
紅牌樓明墓M3出土的還有一件明萬歷青釉刻花八卦纏枝紋奩式爐(參見《成都市紅牌樓明蜀太監墓群發掘簡報》,載《成都考古發現》2003年),刻花工整,釉色一流,底心開一圓孔,內底外底中心俱無釉,應為套燒所采取的設計,此于龍泉大窯楓洞巖窯址出土的奩式爐中多有發現。類似造型紋飾的奩式爐還見于大英博物館收藏的一件刻花八卦紋奩式爐,八卦紋匝飾腹中,似攔腰截斷暗刻的花卉紋。龍泉窯八卦紋奩式爐傳世數量頗豐,但此種紋樣并不多見。
紅牌樓明墓M3墓主是供職于明代蜀王府內“承奉”副職的太監,掌管蜀王府內的侍奉、禮儀等事宜。象耳瓶和爐是供器組合,很可能為墓主生前所掌管使用的器物。不過龍泉窯中常見的是一種鳳尾式大瓶(通常裝飾牡丹紋而稱牡丹瓶)和爐的組合,墓葬出土的龍泉窯象耳瓶很可能為專門訂燒的產品。鑒于該墓葬同時所出的青花大瓷缸上印有“大明嘉靖年制”字樣,故M3墓所出的龍泉窯象耳瓶和奩式爐亦有可能為嘉靖時所制。
以上幾件器物質量均在上乘,且呈現出較為明顯的時代特征,尤其上述青釉盤口人面耳銜環瓶頗能說明:至明代嘉靖萬歷間,核心產區大窯仍能燒制高質量的器物,且仍維持著與景德鎮瓷器的某種關聯。所謂“化、治以后,質粗色惡,難充雅玩1”之說并不絕對。
然對比萬歷(一般以萬歷十年為明代中晚期分界點)之后的龍泉青瓷則可發現,晚期制品與早中期產品判然兩別,比如釉面布細碎紋片,玻璃質感強,為彌補釉色的不足,花紋圖案的修飾十分普遍,底足露胎處呈褐色,與早中期的朱砂底有別,器型種類也大大減少,可以說無論胎釉、裝飾風格還是燒制工藝都存在很大區別。筆者認為,明代早中期的龍泉窯與晚期之間并無傳承關系,這是一種斷層。這個斷層很可能是大窯燒引起的,這是導致龍泉窯青瓷由盛而衰的一大主因。大窯在明代以前皆稱琉田,至明末清初始稱大窯,或許名稱上的變化也與大窯停燒青瓷有關。大窯停燒的具體時間很可能在嘉靖至萬歷間。
創修于嘉靖三十年,成書于嘉靖四十年的《浙江通志》載:“山下即琉田,居民多以陶為業……價高而征課遂厚,自后器之出于琉田者,已粗陋利微,而課額不減,民甚病焉。”精美的龍泉窯青瓷名揚天下之后也招致了高額稅收,由此形成惡性循環,導致產品質量下降,利潤減少,而稅額依舊,世代以陶為業的琉田百姓對此怨聲載道。此處提到高額稅收導致大窯走向衰落,但未明確大窯停燒。成書于萬歷七年的《萬歷栝蒼匯紀》卷之七《地理紀·龍泉縣》條中有一處記載“(琉華山)山之下為琉田”,下有注文:有青器窯今廢。據此,大窯停燒荒廢的時間大致可推斷為嘉靖三十年到萬歷七年之間。
光緒《平湖縣志》卷三·《祭器》:“宣德時始置文廟祭器。俱用處州青瓷。(雍正初尚存酒海一)萬歷九年毀于火。二十二年知縣黃焰教諭吳錫德更置以木。”明代有不少地方志中提到文廟祭器用處州青瓷,且時間上集中于明早期,《平湖縣志》即是一例,此為明早期龍泉青瓷擁有一定影響力和地位的明證。但也正如記載所示,處州青瓷祭器毀于火災之后沒有重新配置,卻換成更容易為火災所毀的木器。這從一個側面說明,萬歷九年時,處州青瓷的影響力已大不如前,祭器用青瓷的社會習尚也在發生變化。
成書于萬歷十九年(1591年)的高濂《遵生八箋》中也有不少對龍泉窯的記述,其中“論諸品窯器”首列龍泉,但高濂將龍泉青瓷分為古今之別,貴古而薄今,他認為當時的龍泉青瓷產品:“制不甚雅,僅可適用,種種器具,制不法古,而工匠亦拙,然而器質厚實,極耐磨弄,不易茅蔑。”此時的龍泉制品只是牢固耐用,已不受文人雅士所重。萬歷五年進士王士性的看法也類似,其《廣志繹》曰:“近惟處之龍泉盛行,然亦惟舊者質光潤而色蔥翠,非獨摩弄之久,亦其制造之工也。新者色黯質噪,火氣外凝,殊遠清賞。”《廣志繹》成書于萬歷二十五年,按王士性一生游歷所見,此時的龍泉窯青瓷質量雖大不如前,卻仍有一定的市場占有率(原語境針對官、哥二瓷而言)。然至明萬歷末謝肇《五雜俎》(萬歷四十四年潘膺祉如館刻本),則載:“今龍泉窯世不復重,惟饒州景德鎮所造遍行天下。”萬歷末時,龍泉窯已全面衰落,只有景德鎮一家獨大。
值得注意的是,也有一些明代的龍泉窯窯口,名聲地位雖不如大窯顯赫,但并未像大窯一樣斷層停燒,比如慶元縣的竹口窯在晚明時仍能燒制質量較高的產品。《萬歷栝蒼匯紀》,處州府各縣的物產條下,慶元一地的土產貨名單中仍有“青瓷器”,龍泉則未見提及。康熙《慶元縣志》卷之二·“學宮祭器”條下亦提到“青器爵(大小一十五)……青器大香爐(三)。青器中香爐(十)。青器花瓶(五對)”等,這里的青瓷祭器很可能為慶元當時當地所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