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智芳
內容提要:形式與內容可作為“元范疇”統攝詹姆遜的辯證批評,在兩者的邏輯關系中,蘊涵著形式一元論、形式二元論、形式多元論的多重觀念。詹姆遜把形式主義批評與意識形態批評相結合,運用符碼轉換、形式的意識形態、符號矩陣等方法,在形式與內容之間進行辯證分析。這種將形式、美學與政治闡釋融為一爐的方法又稱“社會形式詩學”,它適用范圍廣,關注社會形成與文化形式的關系,是比文學社會學更有效的方法。但是,過度的政治化和理論的雜糅、拼貼也是它的問題所在。
:形式與內容辯證批評社會形式詩學
〔中圖分類號〕I109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4)02-0066-06
在《馬克思主義與形式》中,詹姆遜倡導復興黑格爾的傳統,用一種新的辯證批評(dialectical criticism)應對后工業語境中馬克思主義批評的危機。他指出黑格爾哲學的重大主題:部分與整體、總體性、具體與抽象、表象與本質、主體與客體等依然有效,但是,新的批評理論必須重新創造它們才能棄之不顧。他重啟黑格爾的“形式與內容”范疇,認為文學構成了封閉的實驗室境況,它的形式和內容,連同涉及的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問題,為觀測辯證思維的運作提供了特殊的微觀世界。
《元評論》《馬克思主義與形式》《語言的牢籠》詹姆遜在與國內學者楊建剛的一次訪談中提到,《馬克思主義與形式》和《語言的牢籠》原本是一部書,但是,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認為印成一本書未免過于冗長,他們建議把關于形式主義和結構主義的那部分另外成書,這就是《語言的牢籠》。參見楊建剛:《馬克思主義與形式——弗雷德里克·杰姆遜教授訪談錄》,《文藝理論研究》2012年第2期。《政治無意識》集中闡發了辯證批評的理論形成和批評實踐,體現了托尼·本內特所說的“通過尋求與經濟、政治和意識形態的關系來解釋文學文本的形式和內容的持續性努力”。Tony Bennett, Formalism and Marxism, first published in 1979 by Methuen﹠Co. Ltd, Taylor﹠Francis e-library, 2005, p.112.在以往的研究中,學者們普遍認同辯證批評是“形式與內容”之間的批評,是從形式到歷史現實的釋義過程,但對“辯證批評與形式問題”之間的關系缺乏深入的探討。
從某種程度上講,形式與內容可視為“元范疇”統攝詹姆遜的辯證批評。詹姆遜將該范疇廣泛應用于文學、文化研究,把形式主義批評本文中的形式主義,泛指自20世紀始以追求形式本體為目的的各種形式批評,包括俄國形式主義、布拉格學派、英美新批評、法國結構主義等。與意識形態批評融為一爐,創立出從形式、美學入手,抵達政治、內容判斷的新馬克思主義辯證批評,又稱為“社會形式詩學”(poetics of social forms)。2008年9月16日,挪威路德維希·霍爾堡紀念基金會(The Ludvig Holherg Memorial Fund)宣布,將2008年度霍爾堡國際紀念獎(Holherg International Memorial Prize)授予美國著名批評家和理論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遜(Fredric Jameson)教授,獎金為562,500歐元(約合900,000美元)。“社會形式詩學”是基金會給予詹姆遜的評語,以此肯定他在社會形成和文化形式之間作出的貢獻。參見王逢振:《詹姆遜榮獲霍爾堡大獎》,《外國文學》2008年第6期。因此,本文擬從形式與內容的關系解析辯證批評,從邏輯分析、方法闡釋、批評路徑三個層面展開論述,嘗試揭示辯證批評與形式問題的內在聯系。
一、形式與內容的邏輯關系
辯證批評要求在形式與內容之間展開辯證思維,詹姆遜以馬克思主義為前提,用結構主義改造辯證思維。他在《語言的牢籠》中提出“以語言為模式”,語言學強調關系、反對實體的思想是結構主義的根本出發點,我們應把這項發現結合到自己的哲學體系中。詹姆遜把結構主義的二元對立當作辯證思維的起點,但它并不意味著對立面的消除,而是使對立雙方更加復雜化,同時利用結構主義側重關系、純關系的思想,擺脫實體論而轉入意識形態的分析,以此從根本上改變二元對立的前景。
詹姆遜把結構主義引入辯證思維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讓結構主義與黑格爾結合,在雙項對立統一的前提下,觀察對立面的沖突、斗爭和轉化過程。他在《論黑格爾的變奏》中指出,黑格爾提出了一種新的思維方式,即思辨預設了主體與客體的同一性,通過對主體與客體的辯證分析,最終達到統一的信念。但是,我們不能從目的論的陳舊方式閱讀黑格爾,應從結構主義出發理解黑格爾辯證法的“對立統一”,“盡管在某些人看來——包括我自己——結構主義有它的局限,但無論如何它都表示辯證法的重新覺醒和重新發現”。Fredric Jameson, The Hegel Variations: On the Phenomenology of Spirit, London: Verso, 2010, p.48.其次,讓結構主義與馬克思、阿爾都塞結合,將生產方式理解為一種“結構的結構主義”,即組成生產方式結構的各層面不是同一的,它們共存于缺場的結構中,但又保持相對的自治。詹姆遜在《政治無意識》中指出,生產方式本身作為結構是缺場的,它不存在于構成經濟基礎(生產力、生產關系等)與上層建筑(文化、意識形態、司法、政治等)中的任何層面,也不是整體的一部分,而是這些層面中的整個關系系統,其中,組成結構的各層面之間既保持關系又相對自治。
詹姆遜在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前提下,將結構主義與黑格爾哲學、阿爾都塞哲學相調和,最終形成一種“結構主義式的黑格爾馬克思主義”。這種獨特的辯證思維與20世紀以來的形式主義文論相結合,在處理形式與內容的關系時產生眾多復雜現象——同一性與二元對立、決定性與自律性、主導性與多元性等矛盾并存在一起。簡要說來,它們折射出詹姆遜在形式問題上的三種邏輯:形式一元論、形式二元論、形式多元論。
“形式一元論”指形式就是內容,內容也是形式,形式與內容本質同一且可以相互轉換。結構主義與黑格爾的綜合,將形式與內容等量齊觀,既肯定內容的決定性、形式的自律性,以及兩者的同一性,又深入觀察它們之間的轉化過程。詹姆遜不滿亞里士多德開創的形式是主宰、形式是技藝的模式,也批判俄國形式主義、結構主義的形式本體論。他指出形式不是模具和出發點,而是作為終點,“作為只是內容本身深層邏輯最后的明晰表述”。④Fredric Jameson, Marxism and Form, first published in 1971,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4, p.329、403.詹姆遜認為形式與內容構成同義反復關系,兩者的同一性根源于主體與客體、思維與現實的同一性。因為藝術形式本身是從歷史語境中生發出來,它依賴于內容的可能性和社會經驗的結構,它把社會經驗當作素材,以人工制品的方式加工這些經驗。
另外,文學素材也并非沒有形式,它在起初就具有意義,藝術作品是把素材的原初意義轉變成新的、提高了的意義建構。因此,形式的抽象化和文體化最終指向內容的深層邏輯,形式的實現和缺陷都是歷史深層結構的標記。詹姆遜還借鑒席勒“美只是一種形式的形式”的說法,指出形式與內容無論哪一個都可以變成另一個,如內容也是一種“內部形式”(inner form),inner form的中譯名常見“內部形式”、“內在形式”,詹姆遜在《馬克思主義與形式》中提到,“內部形式”的概念是歌德和威廉·馮·洪堡從普羅提諾那里發展得來。在涉及詹姆遜對形式問題的研究中,以“內部形式”的研究最多,國外最詳盡的是克里斯托弗·安東尼·韋斯(Christopher Anthony Wise)的《詹姆遜的馬克思主義闡釋學》,國內則有陳永國、劉進、李世濤、李志強等。“每一層內容都證明只不過是一種隱蔽的形式”。④
“形式二元論”指形式與內容可作為某些二元對立范疇的通用代碼,折射出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在不同歷史語境中的關系。詹姆遜認為馬克思關于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劃分,并不是解決問題而是提出問題,這種劃分又引發一大堆新的問題。參見[美]弗雷德里克·杰姆遜:《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唐小兵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12頁。結構主義與黑格爾的調和,在審視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時,經濟基礎的決定作用與上層建筑的自律性并存,這樣既可以擺脫簡單的經濟決定論,又可利用黑格爾的歷時性,觀察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在歷史語境中的變化。詹姆遜指出馬克思主義作為文學與文化現象的終極解釋代碼,意味著一種社會-經濟學的轉換,但是并不需要確證它的合理性,因為“這種確證已經孕含于形式和內容之間的辯證觀念當中”。⑥Fredric Jameson, Marxism and Form, first published in 1971,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4, p.402、327.
對詹姆遜而言,“形式與內容”是對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替換性表述,它可以避開庸俗馬克思主義的簡化論、決定論、反映論,表達藝術與社會之間的復雜關系。他在《論現代主義文學》中指出:“然而,確實值得補充的是,整個這一‘形式-內容的問題既不是純粹局部的、美學的問題,也不是局部的、技巧的哲學問題,而是在各種當代語境中不斷反復出現的問題。”Fredric Jameson, The Modernist Papers, London: Verso, 2007, Intro. p.17.事實上,詹姆遜把形式與內容作為呈現時代語境的基本范疇,它們包含了多種意指,如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主體與客體、藝術與現實、意識與存在、現象與本質、能指與所指等等。
“形式多元論”指文學和文化中存在多種形式并存的現象,其中主導的形式與非主導的形式共存。詹姆遜把生產方式作為主導符碼解釋文學藝術,他調和結構主義與馬克思、阿爾都塞,又融入普蘭扎斯、福柯、布洛赫等人的思想,把生產方式理解為一種“非共時性共存”,指出生產方式并不單獨指經濟、勞動和技術的模式,“它們同時也標示出文化和語言(或符號)生產的具體和獨特的模式(同其他傳統馬克思主義上層建筑中的政治、法律、意識形態等等在一起)”。Fredric Jameson, The Ideologies of Theory Essays 1971-1986: Volume Ⅱ: The Syntax of History, first Published by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8, London·New York: Verso, 2008, p.476.
在文化形式上,詹姆遜把由生產方式決定的文化分期與威廉斯的“文化主導”結合在一起,指出后現代主義是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的主導形式”,與之共存的還有“非主導的、從屬的、有異于主流的文化”,應把各種文化形式聚合在一個兼容并包的框架中共同討論。參見[美]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張旭東編,陳清僑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第427頁。在文類形式上,詹姆遜把盧卡奇、弗萊的文類思想與生產方式結合,提出文類是作家與社會的契約,它攜帶一定的意識形態信息。文類的多元共存投射出“形式的聯合”,通過這種形式的沖突與共存現象,能夠窺見和象征性地表達特定歷史時刻中生產方式的沖突與聯合。
二、形式與內容的辯證批評
辯證批評對形式與內容的重視,是20世紀以來形式主義與馬克思主義在藝術觀念上的綜合。形式主義文論突出形式,追求藝術形式自律和審美獨立性,在語言、形式、結構上有科學的研究方法。馬克思主義文論強調內容,偏重客觀現實對藝術的決定作用,關注內容揭示的歷史、階級、意識形態問題。詹姆遜借鑒語言、文本、符號、敘事、文類等形式主義方法,把形式主義批評與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批評相融合,發展出從形式入手闡釋內容的新馬克思主義辯證批評。
《馬克思主義與形式》《元評論》《政治無意識》集中了辯證批評對形式與內容的探討。在《馬克思主義與形式》中,詹姆遜指出辯證批評需要運用辯證思維,考察主體與客體、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它們都可以表述為歷時性呈現的文學中形式與內容的矛盾。⑥在《元評論》中,詹姆遜認為形式主義顛倒了形式與內容的等級秩序,結構主義則提供了以關系代替實體的方法。結構主義的二元對立用音位學模式,以成對的對應或差異組織意義,當應用于文學形式分析時,整部作品被視為一個獨特的大句子。但是,形式主義、結構主義最終都會流溢到作品之外而進入生活,不自覺地出現“從形式向內容的滑動”,Fredric Jameson, The Ideologies of Theory Essays 1971-1986: VolumeⅠ. Situations of Theory, first Published by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8, London·New York: Verso, 2008, p.6.只有把它們轉變成歷史的范疇才能實現真正的超越。
《政治無意識》是將文本形式與歷史闡釋結合在一起的批評實踐。它以馬克思主義作為包容各種批評理論的終極視域,把文本形式視為癥候和征象,運用語言、意象、敘事、文類、符號矩陣等形式主義方法,對巴爾扎克、喬治·吉辛、約瑟夫·康拉德的作品進行解讀,探索被文本形式隱藏、遮蔽的意識形態內容。因此,將形式主義、結構主義的形式分析,進行歷史化、政治化、意識形態化的處理,是辯證批評調和形式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把形式主義批評與意識形態批評巧妙地結合起來的方法。概括地講,這種方法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從方法論層面看,辯證批評運用了“符碼轉換”(transcoding)的方法,將形式分析轉入意識形態闡釋。符碼轉換的術語來自格雷馬斯,原指意義產生在語言的不同層面或不同語言之間的換位、轉碼中。詹姆遜把傳統的中介理論與符碼轉換相結合,將后者改造成用于異質理論、異質層面進行交流、轉換的方法,從而完成了中介理論的現代轉化。他認為文學與文化通常被視為中介層面,從黑格爾的表現因果律看,藝術作為中介揭示了不同層面的“象征性同一性”,而且只有在最初的同一性中,才可能實現局部的同一和差異,戈德曼的同構理論就是如此。但是,這種中介認識忽略了文學藝術的特性,常常與反映論、工具論同義。
詹姆遜提出利用阿爾都塞的“缺場的結構”和“多元決定”的思想,在文學的半自治層面與其他層面之間建立聯系,并結合格雷馬斯的符碼轉換概念,將中介理解為符碼轉換的過程。所謂符碼轉換,是指“用相同的術語分析和表達兩種相當不同的客體或‘文本,或現實的兩個非常不同的結構層面”。⑤Fredric Jameson, The Political Unconscious: Narrative as a Socially Symbolic Act,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1, p.40、79.而且,它主要應用于兩個層面:首先,指在不同理論體系之間,以馬克思主義為前提,在各種理論間來回穿越、往復,力圖用其他理論的長處彌補馬克思主義的不足。其次,指在形式與內容之間,以政治為終極視域,運用語言、意象、結構、敘事、符號矩陣等形式主義方法,將所有形式、美學的分析轉入意識形態的闡釋。可以說,詹姆遜對符碼轉換的創新式利用,能夠很好地保留各種理論的元代碼,并進行彼此間的交流、對話與互譯,是將形式主義批評與意識形態批評結合起來的理論依據。
第二,從批評層面看,辯證批評探究形式與內容的辯證關系,把“形式的意識形態”(ideology of form)作為批評的核心。在《論現代主義文學》中,詹姆遜借鑒蘇聯語言學家赫捷姆斯列夫(Hjelmslev)的思想,并依據后者關于語言記號中“形式與內質”的區分與組合方法,提出了形式與內容的四種組合關系:首先,“內容的內容”,指文本內容所指涉的社會和歷史現實,還沒有獲得確切的形式。其次,“內容的形式”,指文本的意識形態形式,它加工和組織一切無形式的內容,挖掘社會現實在文本中的深層意義結構。再次,“形式的形式”,指形式主義的純粹形式,是抽象的形式,處于形式的半自治狀態。最后,“形式的內容”,指形式與內容彼此融合又保持張力,通過形式呈現社會歷史、意識形態的內容,是調和形式與內容對立關系的最有效方式。參見[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詹姆遜文集 第5卷 論現代主義文學》,蘇仲樂、陳廣興、王逢振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7-12頁。伊格爾頓在《詹姆遜與形式》中指出,“如我曾提議的那樣,對‘形式的內容的關注,可能是詹姆遜對批評做出的顯著貢獻……形式的內容的觀念是他能夠將物質和意義結合在一起的另一種方法”。Terry Eagleton, “Jameson and Form,” New Left Review, vol.59, 2009, p.136.
“形式的內容”又稱“形式的意識形態”,它是辯證批評的核心觀念。詹姆遜在《文本的意識形態》中指出,“具有最特定含義的文學形式成為顯而易見是充滿意識形態的手段,成為社會象征的策略”。Fredric Jameson, The Ideologies of Theory Essays 1971-1986: VolumeⅠ. Situations of Theory, first Published by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8, London·New York: Verso, 2008, p.52.因為審美行為本身是意識形態的,審美形式的生產也是獨立的意識形態行為,它發明了不可解決的社會矛盾的“想象的或形式的‘解決辦法”。⑤詹姆遜承認盧卡奇帶給他的最大啟示之一,就是把藝術作品的形式視為觀察和思考社會條件和形勢的場合。但是,除了盧卡奇關注的統一、成功的形式,那些失敗、殘缺、疏漏的形式也同樣是導向社會意義和社會真實的線索。實際上,詹姆遜把盧卡奇、戈德曼的“有機-整體形式觀”,與阿爾都塞、馬歇雷的“離心-沖突形式觀”結合在一起。無論形式的統一、和諧,還是形式的沖突、斷裂等不和諧,都是歷史深層結構的標記,而探索這些結構、揭示形式隱藏的意識形態內涵就是批評的任務。
第三,從批評技巧看,辯證批評借鑒形式主義文論的技巧方法,把“符號矩陣”(semiotic rectangle)作為文學與文化闡釋的基本工具。詹姆遜從共時與歷時的調和中尋找意識形態闡釋的方法,他發現格雷馬斯的符號矩陣表達了結構主義的雙項對立,它提醒我們歷時事件的對象,本質上可視為一種共時現象進行研究。作為一種靜止的價值系統,符號矩陣讓外部的素材在語義四邊形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同時又轉變成系統內部象征性的指意成分。符號矩陣本身用以制造意識形態的封閉,表達二元對立的機制,是一種超歷史的本體論結構。但是,這種意識形態的封閉系統“可作為完全不同的社會矛盾的表征性投射”,②Fredric Jameson, The Political Unconscious: Narrative as a Socially Symbolic Act,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1, p.83、47.從而提供進入文本的路徑。事實上,符號矩陣繪出了既定的意識形態內容及其邏輯極限,重構了在場與缺場之間的張力關系,并依據各種能動性加以圖示。
因此,詹姆遜指出可通過歷史化的利用,將封閉的矩陣重新用于歷史化的辯證批評,將其作為“探討文本錯綜復雜的語義和意識形態的重要工具”。②如他對文學大師巴爾扎克、康拉德、喬伊斯、普魯斯特、蘭波等人的經典作品解讀,憑借符號矩陣的方法,揭示出文本潛藏的意識形態內涵。海登·懷特認為,不管格雷馬斯的符號矩陣理論是否正確,詹姆遜拿來用作意義的生產機器,這種做法是很新穎的;而且,符號矩陣對于說明敘事如何發生作用,以及加強和消解不同時期社會的意識形態都具有啟發意義。Hayden White, The Content of the Form: Narrative Discourse and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7, p.159.
三、走向“社會形式詩學”
辯證批評確立了從形式、美學到歷史、政治的闡釋路徑,這種把形式主義批評與意識形態批評融為一爐的方法貫穿詹姆遜批評理論的始終。美國學者科林·麥克埃布認為詹姆遜像他的兩位導師——薩特和阿多諾一樣,是一位系統的思想家,“系統的思想總有一個緩慢的開始,這個前提一旦解決,更多的前景會被它照亮”。Fredric Jameson, The Geopolitical Aesthetic: Cinema and Space in the World System,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5, p.9.其實,麥克埃布的隱晦描述指出了詹姆遜思想中方法論的形成問題。但是,很多學者誤以為這是他對詹姆遜的學術生涯進行劃分的依據,美國學者科林·麥克埃布(Colin MacCabe)在詹姆遜的《地緣政治美學》的序言中指出,詹姆遜的學術生涯遵循一定的模式,首先是20世紀60~70年代對德國和法國理論的深入研究,然后至80年代,以《政治無意識》為標志,在那之后開始了爆炸式的文化分析。并普遍認為詹姆遜在前后期之間,存在由文學研究向文化研究的學術轉向。其實,詹姆遜本人并不贊同所謂“學術轉向”的說法。他曾把自己的全部工作概括為“馬克思主義和形式”,或用“歷史”代替“馬克思主義”,指出“形式和歷史”間的關系始終是他的興趣所在。參見何衛華、朱國華:《圖繪世界: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教授訪談錄》,《文藝理論研究》2009年第6期。
表面上看,自80年代以來詹姆遜發表了大量涉及文化研究的論文、著作,而且涵蓋了多種文化客體,如科幻小說、搖滾樂、建筑、電影、繪畫、廣告、時尚等。然而,詹姆遜提醒人們,雖然自己現在的著作與四五十年前相比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可他并沒有改變看待問題的方式,只是形式或歷史語境發生了變化。他從兩方面強調自己對形式的關注:一方面,他的興趣點始終在于形式,如形式的意義、形式的意識形態等,以及利用各種方法對形式進行闡釋;另一方面,他關注歷史和歷史情勢的本質,包括社會和經濟層面。或者說,形式和歷史的聯系可以稱為“理論”。參見何衛華、朱國華:《圖繪世界: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教授訪談錄》,《文藝理論研究》2009年第6期。而且,他把這種理論又稱作“社會形式詩學”。當2008年詹姆遜獲得霍爾堡國際紀念獎時,學術委員會也用“社會形式詩學”總結他的批評理論,贊譽他在理解社會形成和文化形式的關系中做出了突出的貢獻。具體說來,社會形式詩學的理論定位有以下兩個特點:
第一,社會形式詩學的適用范圍廣泛,能夠涵蓋不同歷史時期的研究客體。20世紀60~80年代,詹姆遜以文學形式研究為主。《馬克思主義與形式》《語言的牢籠》《政治無意識》三部著作,重點探討了20世紀文學形式的辯證理論、形式主義和結構主義的形式觀念、經典作品中敘事、文類等形式手段對意識形態的遏制等等。80年代以來,伴隨資本主義進入跨國階段,消費社會成為資本主義最徹底的形式,詹姆遜指出后現代主義成為文化的主導形式,它最明顯的特征就是“文化變成經濟,經濟變成文化”。[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詹姆遜文集·第4卷·現代性、后現代性和全球化》,王逢振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92頁。此時,詹姆遜以文化形式的研究為主,尤其關注最具后現代特色的電影和建筑。如《可見的簽名》《后現代主義,或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地緣政治美學》《文化轉向》等,集中了他對電影、建筑、繪畫、金融、地產等各種文化形式的分析。
第二,社會形式詩學聚焦于經濟與文化的關系,既肯定經濟的決定作用,又突出文化的自主性,比傳統的文學社會學更加有效。詹姆遜認為文學與文化問題歸根結底是經濟問題,但又具備相對的自主性。文學與文化可理解為反映、投射、表征經濟現實的中介,它們的變化在本質上體現為“尋求以形式來充分表達自己的內容的一種功能”,因為“形式本身實際上只是內容在上層建筑領域內的實現”。④Fredric Jameson, Marxism and Form, first published in 1971,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4, p.329、189.傳統的文學社會學重在探究文學的起源、因果,對藝術自身的特性重視不夠。社會形式詩學則運用了一種類似于“歷史轉義”(historical trope)的方法,它是詹姆遜用來描述阿多諾將音樂形式的演變與經濟現實相結合的做法。
其實,歷史轉義是讓兩種本質截然不同的現實相互接觸,一種在上層建筑之中,一種在基礎結構之中,一種屬于文化的,另一種屬于經濟的。④這種方法既在經濟與文化之間建立聯系,又能夠保留文化的獨特性;當文化分析轉入經濟層面時,并不意味著進入另一個專門的領域,而是分析接近了具體的跡象。實際上,歷史轉義就是詹姆遜將形式、美學的分析,與政治、歷史、基礎現實相結合起來的方法。他曾以電影為例,揭示這種方法的好處:“比文學社會學更引人注目的是,電影研究似乎呈現一種在內部分析與外部分析之間、上層建筑符碼與下部基礎之間、形式讀解與對這些文化產品的經濟的和技術的決定因素的闡釋之間的刻板對立。”Fredric Jameson, Signatures of the Visible, first published in 1992, London: Routledge, 2007, p.198.
結語
總之,從形式與內容的關系看辯證批評,“社會形式詩學”更能體現詹姆遜關注經濟、社會形成對文化、藝術形式的影響,它是辯證批評在歷史語境中的新發展。詹姆遜將形式、美學與政治闡釋相結合的方法,調和了形式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分歧,既讓馬克思主義與政治動機一致,又繼承了資產階級美學的成果。但是,詹姆遜的批評理論也同樣存在一些問題:一方面,他始終圍繞經濟闡述文化的方法,被指責為文化批評的工具論模式;另一方面,他堅持把政治、歷史視為絕對的視域,存在過度政治化的傾向。而且,當他急于將各種理論納入馬克思主義的視野時,忽視了諸種理論間的差異和不相容性,出現過度雜糅、拼貼的現象,使其理論顯得復雜晦澀、矛盾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