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長虹
袁世凱是人們比較熟悉的歷史人物。自他1916年復辟帝制以來,“虛偽”“奸詐”“野心家”就成了他的標簽。人們喜歡以惡的推定來評說袁世凱的一切,而陳伯達的《竊國大盜袁世凱》,更是將其釘上了歷史的審判柱。不過,考諸歷史,袁世凱這個人物,絕非“好”或者“壞”如此簡單。下面,讓我們試著了解一下袁世凱卷入的幾件公案吧。
戊戌政變是因為袁世凱告密嗎?
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傳統上認為是袁世凱告密造成的,這大概是他做過的第一件著名的“壞事”了。經典的故事情節,主要源于康有為的《康南海自編年譜》和梁啟超的《戊戌政變記》:光緒發出求救密詔,譚嗣同夜訪袁世凱,請他殺了榮祿,再帶兵入京。袁世凱假裝忠于維新派,當面一口答應,還說“誅榮祿如殺一狗耳”,結果回天津后就向直隸總督榮祿告密;榮祿連夜進京到頤和園稟報慈禧,慈禧遂發動政變,重新臨朝訓政;戊戌變法失敗,六君子殞命。
然而,康梁的上述兩書,作偽處頗多,這已為史學界公認。首先,光緒在密詔中根本沒有求救的意思,也沒讓殺榮祿,更沒讓維新派起兵勤王。這封密詔,是光緒面交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楊銳帶出宮,由譚嗣同抄給袁世凱看的。密詔原件是朱筆寫成,袁世凱見到的僅是墨筆抄件,怎敢輕信?但袁世凱深知維新人士與光緒的關系,又不敢不信。面對如此重大事件,袁世凱當然會心存疑慮、舉棋不定。楊銳被殺后,光緒的朱筆密詔原件在楊家藏了十年,直到宣統元年(1909年),才由楊銳的兒子親自送到都察院。攝政王載灃對此是清楚的。
光緒的密詔中說:“朕亦豈不知中國積弱不振,至于阽(臨近)危,皆由此輩(指守舊大臣)所誤,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將舊法盡變,而盡黜此輩昏庸之人,則朕之權力,實有不足,果使如此,則朕位且不能保,何況其他。今朕問汝等,有何良策,俾(使)舊法可以全變,將老謬昏庸之大臣盡行罷黜,而登用英勇通達之人,令其議政,使中國轉危為安,化弱為強,而又不致有拂圣意。”
很明顯,光緒只是要維新派想個辦法,既能推動變法,又“不致有拂圣意”,也就是別讓慈禧太不高興;否則自己的地位都未必保得住,變法就更談不上了。但維新派卻故意曲解圣意,夸大帝后矛盾,準備兵圍頤和園,抓慈禧,以推動變法的進程。
農歷八月初三晚上,譚嗣同到北京東城報房胡同法華寺,游說袁世凱。袁世凱對他只是虛詞應對,并沒有給予直接、肯定的回答。而此時,慈禧在頤和園已下令次日(初四)返回西苑了。西苑就是今天的北海、中南海一帶,那時是毗鄰紫禁城西側的皇家園林,也是皇帝召見王公大臣和接見外賓的地方。
慈禧回鑾的原因.是她在初三晚上讀到了御史楊崇伊的折子。那上面提到一則傳聞,說來華觀光的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很可能會留京參政。而光緒初五即將在西苑勤政殿接見伊藤。此時帝后矛盾已經比較激烈,慈禧回鑾是要防止光緒一時興起,真把伊藤留下當顧問。
初五,光緒在勤政殿先后見了袁世凱和伊藤博文,均是禮節性問答。問題出在御史楊深秀早朝時呈上了康有為起草的奏折,要求聘用伊藤博文等為顧問,并與英、美、日三國“合邦”。這個奏折轉呈慈禧后,坐實了楊崇伊“依藤果用,則祖宗所傳天下,不啻(如同)拱手讓人”的警告。慈禧當晚決定,于初六日早朝開始再次訓政,史稱“戊戌政變”。
袁世凱初五早朝面圣之后,下午返回天津,當晚見了榮祿,但內心猶豫,并未告密。次日榮祿過府來看袁,袁才將譚嗣同對他講的話和盤托出。
也就是說,戊戌政變的發動,并非因為袁世凱告密。政變當天,慈禧只下令緝拿康有為、康廣仁,罪名僅是“結黨營私,莠言亂政”。如果政變是因袁告密而起,慫恿袁世凱起兵造反的譚嗣同,該是第一要犯才對。當然,袁世凱的告密,強化了維新派的罪名,這也是不容否認的。慈禧知道了兵變圍園的密謀后,遂于初九下旨,緝拿楊深秀、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等人。六君子被殺時的罪狀中,是有“謀圍頤和園,劫制皇太后”字樣的。
袁世凱遲遲不肯出山嗎?
此后,袁世凱在山東巡撫任上創辦了山東大學堂(今山東大學),在直隸總督任上委派詹天佑建成了京張鐵路。在清末新政中,袁世凱無疑是清朝官僚中的先鋒人物。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慈禧以虛銜換實缺的方法,逐漸收回了他手中北洋六鎮的軍權及其他各項權力,而攝政王載灃則干脆將他解職回鄉了。
武昌起義爆發,清廷被迫起用袁世凱,后世又認為他“養敵自重”,再次以陰謀論編撰故事。其實,陸軍大臣蔭昌督師南下的第二天,即10月14日,概政王載灃就任命袁世凱為湖廣總督了,讓他督辦剿撫事宜;所有該省軍隊及各路援軍,均歸其節制調遣;蔭昌和薩鎮冰所帶之水陸各軍,亦得會同調遣。
但袁世凱認為,當時湖北的部隊幾乎都成了革命黨,其他省來的援軍極少,而南下的北洋各軍是由蔭昌統轄,自己僅有“會同調遣”之權,也就是要同蔭昌商量著辦。而蔭昌既是北洋各軍的統帥,又是陸軍大臣,當然萬事要由蔭昌做主,所以袁世凱縱然出山前往,手中無兵節制,赤手空拳,必然辦不成事。因此,他向內閣開出了“節略八條”,也就是他出山的條件,綜合起來看就是三點:第一,從直隸、山東、河南等省,招募曾經入伍壯丁一萬二千五百人,編為二十五營,作為湖北巡防軍,供其直接指揮;第二,撥款四百萬兩,備作軍餉及各項急需;第三,請軍諮府、陸軍部不要遙為牽制。應該說這幾條是他能夠完成任務的保證。
袁世凱在向內閣提出以上各點要求的同時,對湖廣總督一職還是欣然接受的,因為沒有清廷的授權,他是不可能調動一兵一卒的。19日,袁世凱電告朝廷,已經趕制了“湖廣總督督辦剿撫事宜行營關防”,準備出山。關防就是印章,時間緊迫,袁世凱的這枚關防是臨時用木頭刻的,但這必須向朝廷備案,否則這枚印章是無效的。就在同一天,內閣傳出上諭:“袁世凱現已補授湖廣總督,所有長江一帶水陸各軍均著暫歸該督節制調遣,會同沿江各該督撫妥籌辦理。”袁世凱由此取得了指揮長江一帶水陸各軍的全權,但他所要求的“軍費”及“不為遙制”兩點仍未落實。
此時的局勢愈發嚴峻起來,武漢三鎮的戰斗仍在繼續,湖南、陜西、江西又先后響應革命軍宣布獨立了。蔭昌不善指揮,十幾天的進攻竟然沒太大進展。清廷真的急了,27日連發數諭:第一,撥宮中內帑一百萬兩,專作軍中兵餉用。第二,任命袁世凱為欽差大臣,節制調遣所有赴援的海陸軍及長江水師;軍諮府、陸軍部對湖北軍務不為遙制,以統一事權。第三,陸軍大臣蔭昌部務繁重,勢難在外久留,著即將第一軍交馮國璋統率。第四,段祺瑞總統第二軍,與第一軍均歸袁世凱節制調遣。
至此,袁世凱“節略八條”基本得到滿足,遂于10月30日自彰德南下督師,11月1日即拿下了漢口市區。清廷大喜,當日即頒諭袁世凱為內閣總理大臣,所有派赴湖北的陸軍及長江水師仍歸袁節制調遣。
然而,革命浪潮的推進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轉眼間十余省獨立了。客觀地說,南北議和的結果,應該是一種歷史的必然。如果戰爭延續,清廷固然不致轟然倒地,但數萬北洋軍就能掃平獨立的十數省嗎?遠的不說,張勛為北洋驍將,他防守的南京不一樣被革命軍攻克?北洋軍雖然拿下了漢口、漢陽,但與武昌間有長江阻隔,海軍已經起義,且南方兵源充足,北方糧餉難籌,袁世凱指揮能力雖然強于蔭昌,也不敢說穩操勝券。
宋教仁是袁世凱派人刺殺的嗎?
1912年2月12日清帝退位;14日,臨時參議院在南京全票通過,袁世凱為中華民國第二任臨時大總統,所有參議員都是自愿投的票。當時袁世凱可謂民心所向、眾望所歸,這一點就連孫中山也達不到。孫先生在此前當選首任臨時大總統時,十七省代表投票,他也只得了十六票。
接下來就是國民黨領袖宋教仁被刺。刺客武士英與指使其作案的應桂馨很快落網,從查獲的大批原始文件中可知,此事系內務部秘書洪述祖操縱,而洪又受命于國務總理趙秉鈞。趙秉鈞為袁世凱心腹爪牙,人們便想當然地認為,袁世凱必為幕后黑手,雖然根本沒有證據能證明這一點。
宋教仁為國民黨黨魁,國民黨在1913年的國會選舉中大獲全勝,即將出面組閣。宋教仁被刺殺,并不能改變國民黨獲勝的事實;按照內閣制的規定,國民黨只要推舉個新黨魁出來組閣就成了。而且,宋教仁是奉了袁世凱電,從上海北站乘夜車去北京的。即便袁世凱想作案,也不會選擇這個時間,太容易引火上身了。
據史料記載,宋教仁被刺后,洪述祖來見袁世凱。袁問及宋究竟是何人所害。洪說:“這還是我們的人,替總統出力者。”袁世凱臉色頓變。洪見勢不妙,趕緊逃跑了。
袁世凱難道會喜歡賣國嗎?
袁世凱做的另一件“壞事”,就是簽訂“二十一條”了。1915年1月18日,日本秘密地向袁政府提出了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要求。
中國如果答應了這“二十一條”,就會淪為日本的附屬或保護國;如果不答應,則將面臨日本的全面進攻。民國肇始,百廢待興,中國斷無與日本開戰之力。此時歐洲列強均身陷第一次世界大戰之中,無暇東顧。大洋彼岸的美國雖未卷入歐戰,但不愿獨力阻止日本向中國大陸的擴張。
中國的麻煩只能靠中國人自己去解決。袁世凱認為唯一能夠自救的辦法,就是把這一“絕密文件”向世界曝光。當時的外長助理顧維鈞,喬裝改扮進入英、美駐華使館,很快,“二十一條”要求就上了紐約、倫敦的報紙頭條,舉世震驚。
日本面對整個華人世界的斥責,鐵下心來堅持他們的無理要求。中國是既不能打又不能簽,怎樣同日本談判呢?袁政府的困局可想而知。據日本方面的密檔記載,在雙方交涉之初,袁世凱就聲色俱厲地向日使表示,可讓者自可談判,不可讓者,如第五號諸條,則絕不能讓。
在此后歷時四個月的艱苦談判中,中國外長陸徵祥、外交次長曹汝霖,以及駐日公使陸宗輿,在備受折磨與屈辱的條件下,絞盡腦汁,苦力堅守著中國的底線。從中日檔案中的記載來看,即便是一向有妥協傾向的曹汝霖,日方的會談記錄也說他“激憤之情溢于言表”,“情緒頗為激越”。
最終,日本被迫放棄了“二十一條”中最無恥的“五號七條”之要求,并在“第二號,第三條”無限移民,及日商課稅須得日本領事之同意等中方絕對不接受的條款上,做出了重大讓步。在談判期間,日本不斷增兵南滿、華北及福建沿海。5月7日下午3時,日本向中方提出“最后通牒”,并以支持革命黨、準備發動戰爭相威脅,中方忍辱答應了日本的修正案,25日在北京簽訂了《中日新約》九條,換文十一件;另簽有關解決山東問題的條約一件,換文兩件。不容否認,這部新約是含有喪權辱國成分的,但只要對照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條”原件看一看,就能發現兩者的天壤之別。
中方接受了日本的“最后通牒”后,1915年5月8日,袁世凱在北京政府高級官員全體出席的國務會議上,發表了極為沉痛的講話。他將此次事件視為中國的“奇恥大辱”,號召國民“本臥薪嘗膽之精神,做奮發有為之事業”,“埋頭十年與日本抬頭相見”!中國排日情緒頓時高漲。日本偷雞不成,惱羞成怒,深感只有推翻袁世凱,才能消除日本擴張政策的障礙。
袁世凱1916年帝制自為,終于被推翻了。但作為一個重要的歷史人物,無論他是善是惡,我們都該對他有個實際的了解。所謂“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這樣才能比較客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