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善

安寧

每年教師節時，考入北京名牌大學的學生欣都會打電話來問候，并將自己的每一點進步都講給我聽。我們在這樣的交流里慢慢有了姐妹般親密的情感。那一年的暑假欣約好回小城來與我見面，已是兩年沒有相見，我的心里滿溢了快樂和欣喜。然而事到臨頭，欣卻打電話來說學校有事無法回來。當我的失落還沒有散去的時候，我的另一個學生無意中告訴我，其實一整個假期欣都是待在家里的。

一個月后的教師節，我收到欣寄來的花和一封長長的信。信里依然只是像往昔那樣，細細碎碎地將日常瑣事一一講給我聽。只是最后的時候，她附了一行小字，說：姐姐，我的弟弟中考差了兩分，最終只能讀普通的高中了。這樣平淡的一句卻讓我—下子便看清了欣柔軟的內心。她原本可以借助這次會面請我幫忙，甚至她不說，我也能猜出她的煩惱，進而讓老公全力去幫。但欣寧肯推掉這樣的會面，自己一個人到處奔波也不愿給我們之間這份情誼抹上世俗的痕跡。她的謊言，恰恰將她心底的那份善良清晰地照亮了。

我年少時的一個老師，對每一個學生都細致入微地關心。但那時的我卻并不怎么喜歡他，甚至每次聽到他說要去家訪心底都會難過，偶爾還會“惡毒”地希望他在半路會被車撞倒，或是突然覺得頭暈，無力前行。這樣的惡毒，只是源于我對自己家境的自卑。我們那所中學，基本上都是城鎮里的孩子，像我這樣從鄉下考進來的尖子生不過幾個人。我難以想象當他坐在黯淡的房子里，看見被破銅爛鐵塞滿了的院子時內心會不會有驚訝和嘲笑。可是我卻知道，我的臉上定會寫滿了尷尬和哀傷。

一個周末，他在班里說要與幾個家遠的學生父母交流—下。我擔心的事情終于還是來了。那個周末我執意不待在家里，要幫父母去鄰村收廢品。要命的是，父親的車子剛行至兩村交界處的時候，我就看到穿了藏藍色上衣的老師費力地騎車過來。我看他一點點地靠近，感覺就像是一枚定時炸彈，下一分鐘就會炸響。我相信一旦他叫出我的名字，父親肯定會返回家去熱情地與他聊上一個中午，甚至會留他在家吃一頓鄉下的“野味”，讓我的羞恥愈加無邊無沿。

老師在距離我們的車子還有十米遠的時候跳下車來。我聽著那熟悉的腳步聲一點點走上前來，終于在老師的視線欣喜地跳轉到我身上的時候，我一低頭沒去看他。老師的那雙發黃了的白色球鞋在我的余光里略略遲疑了一下，我的呼吸也在那個瞬間停止。然后，我看見那雙腳用力地踏上車子，很快地走遠了。我的老師，終于沒有認出那個衣著極土的女孩子是在學校里叱咤風云的尖子生。

十年以后，我結婚時給他去送制作精美的結婚照。他微駝著背，在陽光下瞇眼看照片上漂亮的女子，突然笑道：“這是那個在山路上見了老師，像老鼠見了貓一樣羞澀的小女孩瑪？怎么這么快就綻放得像花兒一洋美了呢？”我看著已經老去的他眉眼里真實的驕傲和滿足，終于明白，那個午后錯過了的家訪，原是一顆良善的心對一個卑微的孩子最溫柔的呵護和寬愛。

這樣小小的善，充滿了我們生命的每一個角落，只等我們在人生的拐角與它們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