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
有個攝影家說,紀實攝影更強調直覺和現場,拍出來的作品趨向原生態,具有粗糙的質感,技術居于次要位置。搞藝術攝影的去拍紀實攝影,由于對技術考慮得太多,從而忽略了現場,拍出來的作品總有些雕琢的味道。
看郭繼江的作品,讓人有些矛盾,他的作品多是新聞攝影,這可以劃歸紀實攝影的范疇。仔細看看,又有藝術攝影的范兒。這可能跟郭繼江的出身有關,他畢業于廣州美術學院版畫專業,講究構圖和色彩。看他的作品,你會覺得這是一個打通了藝術攝影和紀實攝影界限的人,藝術和紀實在他看來并不矛盾。如果放在文學界,這就是暢銷的純文學作家!
任何一種藝術,所區分的無非只是工具和材料。作家使用文字,畫家使用顏料,攝影家使用相機,舞蹈家使用肢體,在這個基礎之上,有一個抽象的概念—人文意識。任何一種藝術都有一個永恒的主題:如何表現人的存在,人的價值,人的經驗。很難想象,一個對與之密切相關的世界無動于衷的人會是一個好的藝術家。
蘇珊·桑塔格在《影像的世界》中寫道:“攝影所提供的不僅僅是一個歷史記錄,而且還是面對現實的新方式,就像難以計數的當代攝影文獻的效果所證實的那樣。”攝影是對現實的強調,它讓細微的具體的形象得以凸顯,從而產生意義。當我們看到解海龍《大眼睛》這張照片時,畫面提供給我們的信息是非常有限的,無限的是我們從中聯想出來的事物。好的攝影作品,必然是感受的延伸物。它通過強調具體的形象來激發我們的感受,調動我們的經驗,攝影藝術由此得到確認。
郭繼江具有良好的藝術感受力,也是一個具有人文意識的人。他很少從大處著手,相反,他把視角放低,放到和攝影對象同等,甚至更低的位置,試圖去接近他們,理解他們。這讓他的作品充滿現實的趣味,不居高臨下,不自以為是。他的作品具有強烈的現實主義色彩。談到現實主義,不少攝影家喜歡把鏡頭對準宏大的事物,動輒與時代、命運相連。這當然也沒錯,卻是讓人懷疑的。歷史由細節構成,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更關注在大時代中小人物的命運。看郭繼江的作品,常常產生這樣一種錯覺,這是一個手持鋒利小刀的人,在他看似柔情四溢的鏡頭下,藏著一把刀子,割得你心疼。看看他的《九月利比亞》,他的鏡頭中沒有戰爭,他將鏡頭對準那些拿著槍的孩子、傷兵,甚至墓地中的年輕人等利比亞人民的日常生活。戰爭的殘酷,對人性的損傷由此一覽無余。我想到了以色列偉大詩人阿米亥的《戰地之雨》“雨水灑落在我朋友的臉上/灑落在我活著的朋友的臉上/他們用毛毯遮蓋著他們的頭/雨水也灑落在我死了的朋友的臉上/他們身上什么也沒有蓋。”短短幾行勝過千言萬語,一個鮮活的細節足以戰勝一部電影,郭繼江干的其實是同樣的事情。
我還記得汶川大地震期間,他去了什邡,回來之后,我以為他會拿出一堆司空見慣的救人搶險之類的作品。但他沒有,他給我看了一組照片,拍的是什邡鎣華羅漢堂,地震中損壞的佛像東倒西歪。所謂佛像莊嚴全部被摧毀。我們無法想象佛的悲傷,卻可以想象那里的人的痛苦。震后幾年,郭繼江多次重返舊地,他的影像依然小視角地切入,他拍了兩朵飄零在水中的花、煮飯的婦女,這些日常的影像默默地告訴你那里正在發生的一切,真實而有力。
如果對藝術家最高的贊美是:你是一個詩人。那么,我想說,郭繼江就是一個攝影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