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人輕

榆里路23號,凌晨。張林從睡夢中醒來,他的身旁靜極了。幾點了?天亮了嗎?記得上次醒來時屋里夜色還很濃,這次,他發覺窗外已透出微弱的光了。屋里靜悄悄的。沉寂的空氣像死水般不流動。沒有風,灰藍的窗簾直直垂下,像生硬的鋼板將狹小的房間封住了。平日里,張林只要挪動身子,底下的床板就會“嘎吱”作響,可此刻卻是沉寂的,像死物般無聲無息。昨夜窗外那尖銳的鳥鳴不見了,公園里踱步的野貓也沒再叫,身上壓著毛毯,張林有些透不過氣來。房間里填滿了能擴散的寂靜,他覺得,這寂靜如外來的入侵者令人不安。快些起身吧,去開窗,或者開幾盞燈,這是他腦海里最清晰的念頭。來點聲音吧,或者來點光,隨便什么都好。
僵直身子躺在床上,張林覺得全身麻木、呆鈍,不受控制,腦袋里嗡嗡直響。每到這種時候,張林總覺得像是被捕獲了。他全身疲軟像是織網誘捕的鳥禽,他覺得房里有張綿密的大網將自己籠住了,即使他想要掙脫網罩,渾身卻使不出力來。他的四肢被釘住了。這虛無汪洋,廣袤如大海,令人疲軟。眼見頓重的海浪緩緩襲來,吞沒了房里的礁石,將物什收納入死寂的領地,將他淹沒了,可張林卻只能束手就擒。他突然后悔了。張林想起了姜峰。他真希望眼下自己昏睡過去,這樣就不用再受難熬的折磨了。張林記起前幾天看的紀錄片:在太平洋群島沿邊的海底有種龜類,潛在海底,長到了一定年齡就被海底的泥沙蓋住,從此不能出來,每日都只能不停地劃動四肢,重復著無意義的動作。此刻,躺在灰撲撲的房間里,張林只覺得就如那些淤泥覆蓋的海龜,在清晨里,他被沉悶的空氣壓得動彈不得。
漸漸地,張林覺得身子松軟了,緊繃的感覺正緩慢地消退。潮水退去了,房間里礁石逐漸于意識中顯現,他暗自慶幸,物什清晰了,來段音樂吧。他多希望此刻能支起身子,去播放一段樂曲。那曲子應該舒緩些,將在停滯的靜謐中,撥開方才緩慢、沉重的濃霧,在黎明將至的時刻踱入房來撫慰他的心。張林忽然想起許久前聽過的那段溫婉旋律,那時正是千禧年來臨前,他與蘇沁逡巡在“福音”音像店林立的貨架間,身邊是穿著冬衣的人們。音像店懸壁的音箱里反復播放著“Happy New Year”,像在為即將到來的新年作準備。或許是搜尋唱片太過入迷,張林沒能發現自己與蘇沁已經走散,等他發覺時,店里所播放的樂曲也正好停止了。在這沉默的空當里,張林慌亂地停下腳步,左右張望尋找著蘇沁的身影,音樂再次響了起來。是段悠揚的女聲,雖不甜美,卻帶著細膩、深沉的柔情,溫軟地流入店內,張林覺得焦躁的情緒突然被撫平了。這讓他印象深刻。
終于有風了,微風撩起窗簾一角,吹入屋后玉蘭芳香的氣息。如果蘇沁仍在,或許眼下不會落得如此死寂吧,或許她正在廚房燒菜——廚房離客廳不遠,繞過個屏風就到。她做菜時常系紫色圍裙,輕晃馬尾的樣子可愛極了。張林原以為這些記憶都將隨蘇沁的離開逐漸消失,可眼下,就當他像死物般癱倒在床時,他多希望蘇沁能在身旁,輕悄地說話、唱歌或者隨便做些什么。哪怕是罵他兩句也好啊。可此刻房里飄揚的蘇沁的氣息早已消失,清晨里,黑漆漆的臥室里陪伴張林的只剩沉寂與孤獨。
這年四月即春末,淮杭的天總灰蒙蒙的。連綿的雨水落個不停,濕潤的泥土滋生了玉蘭與丁香。到了這種時節,租房總會飄起木材受潮后的朽味,張林的腳踝也會酸痛起來。像是許多螞蟻細口地啃噬皮骨,這疼痛緩慢又持久。這種疾癥是兒時便埋進了身子,還是近日突然染上的?他無從知曉。只是這疼痛,讓張林尋到記憶里許多股反對的聲音,它們蟄伏于他身旁,帶著令人熟悉的氣味。張林只是隱約覺得,卻找不到確切的對應。
裹著被子,張林發覺雨已經停了。隔著雨水沾濕的玻璃往外望,他想起與蘇沁初次來這的情景:繞過樓房前兩棵高大的槐樹,自女房東胡穎那領了鑰匙,他倆便來到了租房。那時房內很靜,窗簾遮擋了光線室內很暗,他倆剛將房門推開,里頭攜著灰塵的濕氣就涌了出來,這濕氣嗆人,帶著股木材受了潮的味道。張林嗅到這股氣味,蹙眉直想后退,蘇沁卻大步邁到了房間的當頭。她立在窗下,仰頭端詳灰藍的窗簾,接著拽住了窗簾一角,將它收到了盡頭。頓時屋里明朗了許多。透過身前污濁的玻璃,張林看見屋后躺著一片荒廢的公園,里頭諸如滑梯、平步機、長椅、雙杠等設施孤獨地陳列著,像是破敗后無人問津的展覽館。
那時蘇沁立在窗邊,將目光投向窗外,張林不知她是否也在觀望屋后那公園。這是他倆來租房的第一天,他不曉得前邊究竟還有什么在等待,那時他腳踝的病疾還未顯現,工作還未最后確定,每日都奔波在許多面試中。那段時間雖然茫然又忙碌,但總比現在這樣好啊。張林不禁想著。窗外,灰色的霧氣籠住了城市,就如穿城流過的灰色河流,張林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只感覺自己正乘著小木舟飄蕩在漫無邊際的水域上,他的身子無法動彈底下又搖搖晃晃,仿佛一伸手,他便能觸到水流浸濕的床板。在這種恍惚里,張林通常會集中注意力試圖清醒起來。通常,他會在心里默數蘇沁離開的日子。
他默默數著,自她離去到現在已經悄然過去三十一天了。多漫長的一個月。張林明白,人類對于“月”的定義來源于月相的變化,在對此有了物理的認識后,他知道這現象的根源是星際間天體的運轉——碩大的星體懸浮在浩瀚的宇宙間,日夜不息地轉動,多么孤獨,它們以引力定律維系彼此間的相依,那不可見也無法觸摸的力,多像人們常說的宿命。可他弄不明白,那些相隔多少萬千里的星體,究竟是如何與人世間發生確切關聯的。眼下,他所面對的每秒每分,那讓他難熬的“一個月”居然與遙遠的星體聯系在了一起,多么不可思議。現在,他多希望月球能轉得快些,這樣便能不再忍受這漫長的折磨了。
蘇沁離開后,張林每天清晨都在重復相同的事情。這些起始于他從睡夢中醒來,自被單里翻身,將床邊的拖鞋穿上,趿著軟布拖鞋,去客廳放上一段音樂,再到廁所完成洗漱。蘇沁仍在時,每天早上她都會做好早餐,張林僅需洗臉、刷牙,再便是去到客廳的桌前。如今她離開后,張林看見盥洗室的鏡中那張沾著泡沫的臉時,他知道自己得先整理好衣服,再到女房東家去。他與胡穎談好了,每天早晨去她家吃早餐,價格實惠也很方便。胡穎有一張鵝蛋臉,清晨時喜歡在一樓的走道里做健美操,她長得并不難看,據說曾離過婚。每天清晨下樓,張林都能遇上胡穎新交的男友,與她住在一起,是淮杭市某企業的職員。
下樓的走道狹窄,兩旁墻壁上的涂漆已很斑駁,樓道右拐便是胡穎的家。每次張林走過樓道口,都能看見胡穎手提音響朝房間走去的身影,而她的男友則正從屋子里走出來,每次遇見張林,他都會微笑著表示友好,張林便點頭回應。每到這時,張林總會感嘆世事的精妙,產生好奇——究竟是怎樣一種“力”將人與人牽引到一起的呢?他不知是如何恰好遇見的,就像事先安排好了機緣,張林好奇這些背后的關聯。在張林印象里,初到胡穎家時,她屋里物什的陳列方式就讓他有種相熟的錯覺,即使這感覺他平日里也有,但在胡穎家卻分外強烈。
胡穎的屋子寬敞、明亮,通風也好。張林坐在客廳總能嗅到屋后玉蘭花的清香。將早餐端上來后,胡穎落座。她身上略帶粉紅的睡衣襯著臉頰也粉撲撲的,張林覺得她看上去遠比她說的要年輕。早餐一般都是煮面條外加煎蛋,胡穎坐在張林對面,在清晨她的頭發總挽成髻,隨她說話時有節奏地左右晃蕩,有些像蘇沁在廚房燒菜的模樣。張林擔心這熟悉將帶來尷尬,他不大抬頭,但又隱約很享受這感覺。就如某種呼喚,他覺得,這場景正將過往的日子重新召喚回來。在這種微妙的氣氛里,他倆隨口聊著,吃過早飯,張林收拾好碗筷,便跟胡穎道別起身離開。
沒什么好煩的。這是姜峰最常跟張林說的話。說這話時,姜峰都會先拍拍張林的肩膀,之后用沙啞的嗓音跟張林說,下班我倆喝酒去,一醉來得解千愁。姜峰是張林在單位上最要好的朋友,兩人很聊得來。關于蘇沁的事姜峰也知道個大概,他曾和蘇沁吃過飯,對她印象頗好,私底下許多次向張林稱贊過她。每當張林愁眉苦臉地倒苦水時,姜峰總佯裝無奈地嘆氣,接著就從嘴里蹦出許多笑話,試圖將張林的注意力遷到別處。張林知道姜峰的用意,也不再多說,他懂得適時地保持沉默。
每當和姜峰聊天時,張林常會想起和姜峰去動物園的經歷。那是他倆工作外的初次見面,那時淮杭動物園正舉行“保護野生動物”的科普活動,張林單位給員工發了門票鼓勵參加,剛進單位張林熟人不多,只和姜峰隔得近點,他便邀請了對方一道前去。姜峰本不想去,但見有人邀請也就爽快答應了。動物園里各個地方都豎了引導牌,他倆瞎逛了半圈,看見了棕色斑點的金錢豹、會用深色長鼻吹口琴的大象,以及攀在巖石上的猴子。游客里有人吹口哨,發出了又長又尖銳的聲響。張林和姜峰被聲響驚到,才發覺已來到了非洲獅的籠子前。身披棕黃色鬃毛的獅子在鐵籠子里踱步,看著它垂頭踱步的樣子,張林不知怎么心里有了異樣的感覺。他將姜峰拉住,兩人看了一會兒便出了動物園。
剛從里面出來,姜峰便提議去外邊的小館子里喝點,張林對此沒有反對。那是他倆初次一起喝酒,聊得很盡興,天南地北地說了許多話,自那之后,兩人就熟絡了起來。平日下班,姜峰喜歡領張林去一個叫“藍朵河”的酒吧,他說那地方特別“有感覺”。張林知道,姜峰的意思就是那有許多好看姑娘。“藍朵河”坐落于淮杭商業區的一條小巷里,離張林的單位與租房都不遠,那里地面鋪了青色石板,被來往腳步磨得光滑,和別處的酒吧不同,“藍朵河”的店門設計得頗有特色——半圓形店門選用特質的玻璃,夜晚時,在門口藍色燈籠的映襯下會閃爍如水紋般的光芒,就像夜里微風拂過的湖面。初來這時張林就曾被精致的店門打動,他常感嘆,那片鑲嵌于店外的湖實在太栩栩如生了。
那扇蔚藍色的店門,總讓張林憶起與蘇沁初次去酒吧的情形。如今店鋪的具體位置他已記不清楚,只是記得當晚他與蘇沁是在閑逛時碰見那地方的。那里似乎鄰著條河,行人夜晚在外走動,能嗅到晚風送來河水的氣息。蘇沁說想進去看看,于是張林便陪她進了酒吧。當晚現場有場宴會,里頭聚集了許多歡慶的人群,他倆并沒有加入,只是找了個靠后門的柜臺坐下。張林對柜臺前的酒保印象很深,他頭戴深色的帽子,將帽檐低低壓下,沉默著仿佛有話要說。當晚他倆喝了許多,人群的歡呼如浪潮涌滿了整間酒吧,喝到后頭盡興了,他倆也會吹個唿哨呼應幾下。就在那里張林仍隱約記得一個紅裙女郎,雖然恍惚中看不清容貌,但依稀可辨身材頗好。這事張林常跟蘇沁提起,每到這時,蘇沁則總會裝作要擰張林耳朵的樣子,調笑說,你真是色膽包天啦!這場景令張林印象深刻。

到淮杭工作后,蘇沁很少再去酒吧了,她每天下班都會趕回租房做飯。關于他倆初次去酒吧的那晚,張林曾與蘇沁聊過,可蘇沁卻似乎沒有太多印象了,她總會說“好好過日子嘛,別老想著出去玩”。由于蘇沁的工作需要經常出差,張林與姜峰便常常結伴去“藍朵河”喝酒,日子久了,張林喜歡上了那兒的生活。在酒吧里張林不是善于搭訕的人,但只要姜峰在就不愁沒有女人陪他倆。混跡酒吧的日子張林時常很晚才回租房。在“藍朵河”,姜峰總會介紹許多朋友給他認識,張林對于異性的興趣似乎自很早便已顯現,初中時他就常感覺體內有股蓬勃的力量正生長起來,那像是來自荒野的呼喊,帶著炙熱的氣息發自他內心深處。這種感覺常常令張林羞恥。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覺得這股子力量正逐漸地膨脹,它由原先朦朧的膽怯,變成了汲汲以求的沖動,由恐慌轉變成了渴求。
這種渴求最初是不可控的。它帶著令人羞恥的氣息,展現在了初二時的校運動會上。那時張林正坐在觀眾席最前排,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入選了校啦啦隊,穿藍色的小裙在觀眾席前跳舞。張林望著她的身影,感到心跳劇烈地加速,他胸腔不安的心跳,正通過血管,將不安與緊張的律動傳抵他的喉嚨、顱骨、眼睛,他的嘴巴泛出干澀的苦味,不知覺間,褲襠里支起了一頂小帳篷。這被周圍的同學捕捉到,隨之而來的是刺人的呼喊:“張林這個色鬼,看女生起生理反應啦!”這聲音像大海波濤,一股接一股地奔流向張林身后的觀眾席,令他羞愧難當。這事最后傳到了張林父親耳中,他決定要在家對張林進行再教育,為此張林整整一周沒去學校。等再回到學校以后,他也不愿同別人一同玩耍了。自那后,張林便決心將這種欲望深深地鎖住。直到遇到了蘇沁,他心里那扇隱匿的大門才忽然敞開。
那時張林被派到淮杭實習,耳畔一整天都是煉油廠轟鳴的噪音。而蘇沁的出現像是一陣清新的風,拯救了他。站在淮杭公園的湖水旁,她穿一身淺黑長裙,脖頸白皙、溫軟,像是湖畔邊的天鵝,張林覺得仿佛是冥冥中便有注定,而不止是偶然的相逢,立在湖畔旁的她身旁是倒垂的青綠楊柳,微風里吹來甜膩的氣息。張林仍記得,那時水面泛起的微波,遠處湖中央的假山像微型的島嶼;整個環境里都充滿了舞劇的意味,她像是舞場旁休憩的天鵝。當天張林鼓足勇氣才敢上前搭訕,兩人聊得頗為投機,自那以后張林便與蘇沁開始交往了,那段日子,在張林看來或許是他最快樂幸福的時光,他無所顧忌,完全地被戀情的甜蜜和沖動捕獲。他將自己投注到對愛的激情中,連同思緒、步伐,連同呼吸。
但是這些,張林在酒吧卻很少談起。好像是要故意繞過去似的,張林在酒吧從不會向別人說起蘇沁,即使她們一再追問,他也閉口不談。這些都是姜峰所不知道的,姜峰知道的僅是他給張林介紹的朋友,張林從未失望過。就在姜峰生日前幾天,他邀請了張林一同去“藍朵河”辦生日舞會,他說當晚會有很多漂亮姑娘到場。那時張林正沉浸在對蘇沁的追懷中,聽見了卻沒有什么反應。姜峰知道了他的心思,便隨口說了句,“唉啊,你這小子,別老惦記著她啦。”張林聽了這話有些不樂意。姜峰見了,撇了撇嘴回應道,“早知現在,你小子當初就不該亂來呀。”
姜峰的這話像石塊堵在了張林胸口。他想起了蘇沁離開前說的,張林呀,你怎么就學不會自我控制呢?離開時,她仍穿著那件淺黑的長裙,只不過和在湖邊時相比,她顯得憔悴了。想到這里,張林的心頭一顫,他從衣兜里默默地掏出了支煙,不料一不小心,點火時紅黃的火焰觸到了他的指尖,疼痛迅猛又尖銳,像被針扎到。張林打了個寒顫,指尖猛然一抖,打火機便順勢飛了出去。“到時候記得來呀!”張林驚愕中緩過神來,循聲向前,唯見到姜峰踱步離去的背影。張林低下了頭,望著躺在地上的打火機,感覺指尖的灼痛正緩慢地蔓延開來。
到淮杭工作以后,張林很少再接到父親的電話了。就在姜峰通知他要辦生日舞會的那晚,父親卻打了電話過來。這不是什么好事情,張林在心里暗暗地想。張林尋到租房的窗臺,遲疑了一下,還是將電話接通了。電話那頭父親低沉、沙啞的聲音好似幾十年都未改變。起初,父親只是照常地詢問幾句,張林都沒有如實回答,漸漸地,對方的語速變快了。
蘇沁,他聽到了這個名字。接著,那頭的聲音變洪亮了,帶著些許憤怒。聽見父親反復說著蘇沁、蘇沁,可張林腦中卻只有父親那張雙眉緊蹙的臉。這是你的錯,是你的不對,人家這么好的姑娘,你辜負了她。張林聽著沒有更多感覺,他腦海里只剩一片空白。他還在說嗎?還在說些什么呢?張林將電話從耳旁挪開了,他將手機輕輕地放到了窗臺上。窗外落起了沙沙的小雨。
當晚張林睡得不好,次日腦袋昏昏沉沉,可還是被姜峰拉著去準備舞會了。姜峰對舞會很重視,他說既然要辦,那就要辦得有意思,來點不一樣的。他說場地、布局什么的都交給酒吧老板了,但現場音樂他想和張林一起去選。畢竟是我的生日嘛,怎么也得讓你有參與感啊,不能一攬子都交給別人了,你就陪我去選幾首舞會上放的歌吧。他是這么說的。自然,張林沒有拒絕。姜峰說老板介紹了幾家不錯的店,他打算和張林一起去市區找找。陪姜峰逛音像店的那幾天,張林有些恍惚,腦袋一陣陣地犯暈,那幾天他父親常打電話過來,但他一個都沒接。他覺得已經沒有什么好說的了。雖然頭暈,但音樂選得還算順利。他倆去的最后一家音像店是張林決定的,那時姜峰正準備選一首比較舒緩的曲子,張林想起了和蘇沁千禧年挑選唱片的經歷,于是帶他去了雨花廣場的“福音”。
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后,姜峰的生日晚會如期而至。宴會那晚,張林特地選了新襯衫、新皮鞋,還小心翼翼地剃了胡須,穿上淡藍的襯衫,配好鮮紅的蝴蝶結,他想變得與眾不同。當他邁著步子走到樓下時,姜峰已經把他的那輛黑色的小吉普停好了。看著眼前的這輛吉普車,張林心里很是親切,因為這輛車當初是他陪姜峰選定的。在車上,姜峰還一個勁跟張林開著玩笑說,男人嘛,就要像這吉普車一樣能夠走沙地,能夠翻山越嶺,哪兒有過不去的坎。說完這幾句,姜峰側頭對副駕駛座上的張林咧開嘴說,其實嘛,男人最重要的還是要強勁。說完這話姜峰便大笑了起來,張林的腦海里卻突然想起了一條蛇,緩慢地滑過了密集的草叢。來不及多想,吉普車駛過幾段緩坡,繞過了城市中央的銅像,來到了淮杭的商業街。那是夜晚七點的“藍朵河”,酒吧門前那兩棵高大的槐樹,在夜色里投下濃郁的陰影。
如果不是姜峰在“藍朵河”辦生日宴,或許張林永遠不會知道,這間酒吧其實是有隔間的。姜峰和這家酒吧的老板是鐵哥們,為了生日宴老板特意拿出了精心設計的隔間,隔間與酒吧正堂由一條走道相連,張林走進去才發現,里面的裝飾確實要更精致,墻壁上懸掛著各類飾物將房間襯得有股異域風情。酒吧的老板是個戴圓框眼鏡的矮個子,他穿深色的襯衣,淡藍的小馬甲,曾在阿根廷待過幾年。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酒吧干活時,他的老板除了是個調酒大師,還對建筑裝飾頗有研究,在那兒他學到了不少東西,回國后等酒吧的生意漸好,他便精心設計了這個隔間。姜峰說這個隔間只在重要的私人宴會時才開放,且不收門票,全場都包暢飲。在說完這些之后,酒吧老板,那個戴圓框眼鏡的男人,還特意說了句,這可是地道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風情呀!
當晚舞會八點開始,起初樂曲很舒緩,天花板灑下明暗交替的光落到人群間,張林和姜峰在人群中穿行,不斷有人向他打招呼。當晚姜峰穿黑色針織衫外套,所到之處,都有人跟他祝賀生日。那些人大多是姜峰平日喝酒交際時結識的,張林僅認識部分。姜峰在人群里游蕩,張林匆忙地跟著打轉。從酒吧隔間的前門,他倆穿過舞池到了酒吧廳堂,繞了個圈,從廳堂穿到后門的柜臺,沿著沙發區到了廚房,再從廚房走出,順著隔間前端小舞臺繞過幾個工作人員,到了中央的舞池。張林發覺姜峰走在前邊忽然不走了,他倆立住。姜峰挺起了胸脯,舉起酒杯,每張臉都像喝醉了舉杯朝姜峰打招呼。張林開始頭暈,還好舞會上有姑娘,她們的身影消退了張林的慌亂。音樂節奏變快了。姜峰低頭向張林耳語,你看著,好戲才剛開始。
當晚舞會上有許多節目,開場的布魯斯讓舞會進入了第一個高潮,越來越快的舞曲伴著人群愈發急促的腳步,高跟鞋、皮鞋、休閑鞋踏著地板響個不停,張林頭頂的燈閃得厲害。他隨姜峰逡巡,身邊的人群換了一批又一批,甚至來不及細看,只能嗅到她們身上的氣息,他倆就匆匆掠過了。像是過渡似的,姜峰拉著張林尋到了靠近隔間舞臺的柜臺坐下時,音樂逐漸舒緩了,姜峰舉起酒杯飲了一大口對張林說,等著,最精彩的節目就要來啦。張林平日里酒量不錯,但當晚才喝了幾瓶,他整個人便像被提了起來,半懸在空中,渾身輕飄。隔間的燈光暗了,沉悶的貝斯在酒吧中逡巡,像游蕩的魚群在空氣里劃出了水紋,有那么一瞬,人群安靜了,像是所有人都退了場,酒吧空蕩蕩的。接著是鼓聲,重重的一下,爵士鼓聲響亮地顯現了,張林看見一個女人從隔間小舞臺旁的門道里走了出來。
她上身穿著深黑的薄紗衣,在漸漸亮起的燈光里泛著光,木門全部敞開,她把腿先邁了出來,她下身是條藍色的緊身裙,鮮紅的高跟鞋襯著藍光變成了深紫,踏在小舞臺上“篤”——碰擊了沉悶的聲響,修長的細腿被閃光的長襪包裹,人群的歡呼聲踉蹌地跌入,多么魅惑,舞臺藍色的霧氣里她擺動身子開始跳舞。歡呼、尖叫,酒吧里有人吹唿哨了,姜峰低下頭,側身對張林說這就是彩蛋啦。張林盯著舞臺,還沒能反應過來,直到姜峰拿酒杯往柜臺上輕磕了一下,張林這才緩過神來,他抿了抿嘴,轉身對姜峰說:“我剛剛出現幻覺了。”“那綻放石榴花,結下豐碩飽滿的果實,釀成果醬將我灌醉吧……”酒吧的懸壁音響里,粗糲的男聲反復吟唱,張林腦海里回蕩著這聲響——“快些披上快樂的外衣吧,飲下這杯威士忌,血脈里瘋狂流竄的杜冷丁,蟄伏的陰郁人心。”
張林坐在旋轉凳上,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悄悄轉動了,玻璃杯、柜臺、灰藍燈光下各色的酒瓶、隔間的小舞臺、那個跳躍著的女人,都像水流般陷入了舞臺中央的漩渦,漩渦的中心便是她舞動的身影。姜峰重重地拍了下張林,他感到背后的悶痛。想什么啊?姜峰不懷好意地笑著說。接著,他湊近張林的耳朵說,她就是蘇妍,我跟你說過的,你忘記了嗎?張林望著姜峰咧嘴笑的那張臉想,蘇妍?我和她認識么,她什么時候這么漂亮了?姜峰在張林耳畔不斷地說著,這些張林都知道,他知道對方在講,蘇妍,姜峰的大學同學,平日里大大咧咧像個大女孩。當晚蘇妍跳了多久,張林已經記不清了,酒吧后門不斷有人入內,尖利綿長的歡呼聲此起彼伏,張林盯著她神情恍惚,像是一個猛子扎進了更廣闊的虛無里,好似還能游泳,他覺得內心有座小型火山,那即將噴發的巖漿將攪動起舞廳平地的小型旋風,姜峰將這些都看在眼里。
蘇妍跳了多久張林已經無法記得了,朦朧的霧氣籠住了他的腦袋,酒吧里灰藍的燈光、嘈雜的人聲、節奏鮮明的舞曲混合了他胃里的酒精,張林的腦袋有過短暫的眩暈。在那不長的時間里他感到不真實。是五分鐘,蘇妍跳了五分鐘,在這五分鐘里,人群為她歡呼也為她尖叫,似乎沒有誰能平靜安穩地坐著,每個站起的人都踮著腳尖,前曲著身子,坐在前排的人則扭動身子,探著腦袋,后門還有陸續進入的游客。這是整場舞會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節目,蘇妍踏著紅色高跟鞋的修長雙腿在舞臺上滑動、輕點、重踏,她的雙腿揚起、落下、屈伸、擺動,造就了夜晚的狂歡。輕輕地彎腰鞠躬后,蘇妍退回了舞臺旁的小門中。在人群綿長的歡呼里,舞曲終了。姜峰推了推身旁的張林,輕輕地咳了兩聲,接著對張林說,可從來沒見過你看得這么認真啊。
再從舞臺旁出來,蘇妍換上了紅色禮服,下面則是雙緊致的長襪。她多像黑夜精靈,張林在心里想著。姜峰見蘇妍出來了,遠遠地朝她打招呼,蘇妍望見了,就緩慢地踱了步過來。小舞臺上那時幾個年輕姑娘正在跳一段改編的爵士舞,可張林沒有再去留意,他將手里的酒杯放下,蘇妍落座后,張林嗅到了四周飄揚起一股奇異的香氣:那像苦杏仁混合了玫瑰的花香,令人迷惑又沉醉。蘇妍坐在了姜峰和張林中間。盯著眼前的女人,張林感到緊張,可他胸腔里卻鎖著火,令他急切地想要說話。張林神情恍惚地和蘇妍道了好,由于太緊張了,他竟連續喊錯了兩次對方的名字。刷地一下,張林的臉紅了起來。可蘇妍卻好像并不在意,她噗嗤一笑,接著就大大方方地調侃張林了:“唉啊,才幾天沒見,你怎么就連我的名字都記不住了?”姜峰混跡酒吧多年,他抽了口煙,朝蘇妍說道“都是你太迷人啦”。
方才的尷尬不見了。幾句俏皮話下來,蘇妍很快融入了姜峰與張林之中。像水滴入了水中,這夜晚,調動張林的舌頭挑起他說話的沖動,當晚他雖然昏昏沉沉,卻說了很多話,就連坐在旁邊的姜峰都連聲感嘆,有了蘇妍,張林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在喝過許多酒后,蘇妍和張林說話已經無所顧忌了,兩人俏皮地開了好多玩笑,坐在身旁的姜峰不停地要蘇妍陪他干杯,舉杯的空當還不忘微瞇著眼朝張林使眼色,喝了很多杯后,蘇妍臉上泛出了淡淡的紅暈,張林感到內心里風暴正靜靜地醞釀——“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他在腦海里不斷吟誦著里爾克的這句詩。
當晚姜峰的生日宴會上,酒吧老板特地安排了個抽簽表演,在一個黑色大箱子里裝了許多白球和兩個紅球,抽到紅球的人就要到隔間中間去表演節目。那時張林和蘇妍聊得正歡,全然沒有察覺那個大箱子已遞到了他倆面前,張林和蘇妍一齊查看了顏色,結果都是紅球。在人群的起哄聲中,蘇妍和張林約定好了唱首歌就下來,他倆唱了頗為流行的《廣島之戀》,在酒精的作用下,兩人的眼神都有些迷離。表演結束后,張林就跟蘇妍說了離開酒吧的想法,蘇妍點了點頭。為了減少前廳熟人的注意,他倆選擇了走酒吧的后門。那時后門正有幾個散客坐在那兒喝酒,醉眼朦朧的張林對這些已經全然不在意,他只覺得身旁蘇妍那身鮮紅的吊帶禮裙實在頗為鮮艷,像是一朵綻開的石榴花。
張林挽著蘇妍從酒吧后門出來時,他還遇見胡穎了,她穿著藍色的薄襯衫,胸口的蝴蝶結格外醒目,她身旁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男士,走動時風衣的下擺不時地揚起。她身邊那男人是誰呢,難道胡穎也出軌了?張林沒有想太多,此刻他頭腦的高地早已被身旁的蘇妍占據,只是她胸口的蝴蝶結,像是黑夜中的蝙蝠,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就那么一瞬,他們四位擦肩而過,接著,張林領著蘇妍登上了去往租房的出租車。
一路上蘇妍依在張林的肩膀上,張林嗅著她頭發上帶橘子水的香氣,側過頭靠近了她的臉頰。出租車里燈光昏暗,街道像是流動的光線從身旁一晃而過,他看見蘇妍轉過了頭,微瞇著眼,厚厚的嘴唇豐腴性感。酒精在張林頭頂起了作用,他低下頭湊近了蘇妍重重地咬住了她的嘴唇。出租車的后座仿佛再怎么擴充都顯得擁擠,她雙手環抱住了張林的脖頸,“意亂情迷極易流逝,難耐將這夜春光浪費”,那首歌是這么唱的么?就像被兩股海浪推搡,他倆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會去向哪里。經過一個慣性的前仰,出租車已經到樓門前了。繞過了幾節樓梯,張林挽著蘇妍進入了房間,頂燈打開后床單白得耀眼。
張林摟著蘇妍踉蹌地進了房門,她腳下的高跟鞋敲著地面清脆宛如風鈴。張林將蘇妍抱起,輕輕地放上了床單,房里的光線變得柔軟了起來。野貓在屋后的公園里焦躁地踱步,它們正在夜里尋找著,穿過草叢,繞過樹干,從這片泥地奔向那片泥地,它們發出尖利的叫聲。整個房間都暖和了起來。等一切都結束后,蘇妍撐起赤裸的身子,準備洗個澡。張林躺在床上望著她像只輕盈的小獸,慌忙地從雜亂的衣物中站起身來,她找了件張林的襯衫披上,進了浴室。燈亮了,從浴室的玻璃里透出柔和的白光,張林聽見了水聲,他在心里盤算著下一步的念頭,當那個念頭明晰后張林為自己的瘋狂感到吃驚。
水聲漸漸停息了,只剩下輕微的滴水聲,嘀嗒得清脆。她從浴室出來時頭發繞在后頸濕漉漉的,襯衫也打濕了些,張林翻了個身起床,一把抱住了蘇妍。嗅著她頭發上清新的香氣,此刻他的腦子里已經完全沒有蘇沁了,來不及想更多,張林再次緊緊地摟住了她。接著,他松開了手,去往衣柜里翻尋,沒過多久,張林就將蘇沁留下的衣物捧到了床上,蘇妍換好后,張林再次摟住了她,倆人重新躺到了床上。渾身濕漉漉地躺在一起,四周濃稠的夜色仿佛溫柔了起來,張林甚至覺得有了巧克力的甜味,暗是黑色巧克力融化后流動的黏。他微閉著眼,為這個比喻得意洋洋。除了蘇妍的呼吸聲,張林再聽不到任何聲息,有那么短暫的一瞬,他覺得除了蘇妍,自己什么都不想要了。蘇妍還沒緩過神來,輕聲喘了幾口氣,她朝張林這邊蹭了蹭,用手撫摸著他的臉頰說,你啊,比姜峰厲害多了。張林腦袋一懵。姜峰?哪個姜峰啊?他問。就是你的那個朋友啊,我和他從沒有過這種感覺。蘇妍回答說。
她的話讓張林打了個寒顫。他腦子里,突然出現了姜峰的那張臉,那張臉正朝自己不懷好意地笑,這笑容令人難受。有關姜峰的一切源源不斷地涌出來。他仿佛看見了姜峰那粗壯的身體,依靠在蘇妍身邊,她擺動著身體就如方才在自己懷里一樣,投入到姜峰的懷抱。張林想起姜峰在吉普車里說的那句話,此時,他感覺不到那句話有任何好笑的地方。他只覺惡心。借口要喝水,張林起身去客廳抽了支煙。客廳茶幾上擺著他和蘇沁在“福音”買的音樂碟片,從最初的爵士樂到往后購買的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老上海的周旋、白光等人的名歌集,它們孤零零地擺在茶幾上,如此整齊,張林望著碟片想起了與姜峰挑舞曲的情景,是不是一切都是錯?他暗暗地問自己。
再回來時窗外野貓的叫聲遙遠了。似乎它們已經離開了這里,去到了離公園很遠的地方。蘇妍躺在床上快睡著了。張林赤裸地鉆進了被子,蘇妍翻了身,她把手搭在張林胸膛上很快就睡著了。感受著來自她的體溫,張林挨了好久都睡不著。香水、汗水、煙味,還有更遠處來自公園里玉蘭花的清香,張林躺在床上,身旁是蘇妍已經入睡的身子,他感到許多往事如潮涌來。昏黃的燈光下,張林望見窗外的公園里廢舊的設備孤獨地立著。就像他無助地看著它們一樣,它們也正無助地看著張林。
凌晨四點時,張林醒了過來。感到旁側有動靜,他轉過身,望見蘇妍正準備起身。蘇妍把張林摟著她的手臂挪開了。沉悶的靜謐里,干冷的空氣灌滿了房間,張林望見蘇妍有點尷尬,便問她是不是在找水喝,他知道一般酒喝多了之后人都容易口渴。蘇妍沒有回答,她把蓋在身上的被子掀開,在床上摸索衣物,當她看到身上的那些不屬于她的衣物時,她轉過頭尷尬地望了他一眼,接著,迅速地背過身去,將衣服都脫了下來。蘇妍說,我不渴。她打開床頭柜上的手機,看了眼后對張林說,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張林看了眼時間,已經凌晨四點了,他側頭望向窗外,外頭還是像昨夜時的那個樣子,只是昨晚那股強烈的熱潮已經消退了。
蘇妍還在床上找衣服。“嘩”的一聲——她把被子整個掀開了,張林打了個寒顫,他赤身裸體地從床上爬起,撿起了躺在地上的內褲,穿上,僵直地坐在了床上。蘇妍穿好了內衣,她下了床,在漆黑里張林聽見她尖細的聲音:你知道我的衣服在哪兒嗎?她問。張林示意她去床下找找。什么?蘇妍好像沒有聽見他的回答。張林又急急地重復了一遍。她真的聽了么?為什么還站在那?她俯身下去了。蘇妍翻尋了半天,才找到她的衣物,她把它們穿上,將衣服整理好,穿上了高跟鞋。靜悄悄的。整個房間里都靜悄悄的,她甚至沒有跟張林告別。就在她快要離開房間的時候,她回頭望了張林一眼。我是不是該做些什么呢?張林的腦子里一片茫然,他什么都沒做。聽到她穿著高跟鞋走出了房間,當屋門被沉悶地關上了之后,張林重新倒在了床上。
張林拾起床頭柜上的煙盒,惡狠狠地抽了幾口煙,他將煙氣深深地吸進去,再緩慢地吐出來,終于平靜了一些。就像又一個夜晚被荒置與落空,張林的心突然空蕩蕩的。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在腦海中細數往事,發覺每當他為自己混酒吧的行為辯解時,蘇沁都只是輕聲嘆氣,無奈地搖頭。蘇沁知道張林的狀況,也很清楚張林曾有過的不良記錄,但她不愿去吵,她的聰明與善良告訴她,越吵事情只會越僵。她告訴張林,以后自己不會再常出差了,為了讓張林不再瞎混,她甚至還偷偷地買了性感的衣物試圖留住張林。但蘇沁不知道,她越是殷勤,張林就越是厭倦。就在她假裝“因公外出”的時候,張林再次出軌了。這次,他被蘇沁抓個正著。為此他倆還大吵了一架,張林不斷地辯解,蘇沁起初只是安靜地聽著,她低著頭,咬著下嘴唇,聽著張林的狡辯,她聽了許久,最后徹底忍不住了。
蘇沁將頭揚起,幾縷發絲飄在額前,她不斷地搖頭哭著,張林看見她的馬尾辮在秋日的空氣中顫抖,他聽見蘇沁用悲戚的聲音哭道,“張林啊,我以為做的這些你都能懂,可是你為什么會這樣啊,我當初和你在一起……你那時候連工作都沒有,我倆住在這房里,我每天給你打聽消息,回來就做飯,你還說以后要好好對我,你不能就這樣啊……”蘇沁邊說,眼眶里的淚水一個勁地往外流,眼淚如泉水般潤濕了她的臉頰,張林覺得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都快哭干了,可他卻找不到可以說的話。他不知道究竟該做什么,只是木然地站著,看著蘇沁站在房間,孤零零地訴說與哭泣。
整個屋里黑漆漆的,四周都靜極了。在這沉寂的黑夜中,張林想起了父親的那些話,他覺得,那曾讓他感到刺痛的話,如今想來卻有許多都很在理。是啊,是他辜負了蘇沁。瞬時間,那些被壓抑太久的歉疚,那些曾試圖繞過卻終要面對的失落,全都涌了過來,張林看見那令人傷痛的洪流,在許多令人落寞的日子里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躺在床上他仿佛又看見了蘇沁臉上的淚水,那些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像是流淌出兩條決堤的河流,張林想伸出手去擋,可那流淌的淚水卻怎么也停不住。他直感覺心里被揪了一下,在黑夜里,在對自我的愧疚中,張林默數著往日自己的種種不是。
起初,張林的腦袋昏昏沉沉。或許是酒精起了作用。頓重感不時襲來,如浪潮般漸次漫了過來,他的頭顱泛出嗡嗡的聲響,取代了野貓叫聲的是鳥鳴,它離張林更近,像是就在他床頭一樣。那種短促又有力的鳴叫,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張林本就不安的心。一石激起千層浪。那夜他睡得很不安穩。恍惚中似乎聽聞許多聲響,切實存在于他的腦海,就如進了劇場或者某場盛宴,那些混沌的黑逐漸清晰了起來,于是幕布就這樣被拉開。唉,準備好了嗎,今宵夜盡終難忘。是誰的聲響?他還沒有緩過神來,眼前就已亮起來了。
老式霓虹燈裝點的旋轉門外,交疊如城堡般的建筑上豎立著的圓筒形玻璃燈塔,夜晚時燈光璀璨。不斷有人從張林身旁優雅地踱步走入旋轉門,男士們穿黑西裝、白襯衫或系領帶或系蝴蝶結,身旁挽著的女士則穿各色裙服或旗袍,張林身上則是直挺的黑西裝、白襯衫,黑色蝴蝶結別在襯衫領口,腳上穿著尖頭黑皮鞋,紅綠相間的霓虹旋轉門外是穿侍者服的引導員,他們微微地彎腰,一手放于后背,一手朝旋轉門內攤開,張林恍恍惚惚地朝旋轉門走,晚上的酒勁還未全消,雙腿仍有點軟綿綿的。
步入旋轉門內,撲面而來是管弦樂隊吹奏的曲聲混著爵士鼓,敞亮的大廳中央白色雕花大理石旋梯直通二樓,見到張林走入,一位穿黑西服的侍者立馬踱步了過來,他先彎腰鞠了個躬,接著,禮貌地問了一句,張先生,今夜您的舞伴呢?張林沒有多想,便回答說,她正在舞廳里呢。在侍者引導下,兩人順著旋梯步入了二樓,平整寬闊的舞廳映入了張林眼中。來吧,來打入,今夜繁華的時代曲。舞廳邊緣整齊地擺放著鋪了白餐布的圓桌,墻壁上懸著繪畫或大塊閃亮的玻璃,像歌劇院似延伸出來的觀臺上站滿了人,他們側身談論,端杯飲酒,女士帶著垂下紗巾的禮帽站在男士身旁。
舞廳里爵士樂團在前方的舞臺上演奏,舞廳里擠滿了人,方才引領張林的侍者不見了蹤影,舞廳灰紅的燈光逐漸暗下,成了藍綠相間的光束,舞曲慢了下來,好似要走向終止。混跡人群中,張林感覺被一種上世紀40年代的風情籠住了,那些穿長裙、旗袍的女人們把頭發扎起露出光潔的額頭,牽著將頭發向后梳得平整的男士在舞廳地板上滑動,他四處環顧人群,竟在最近的圓桌旁看見了一位和蘇妍長得頗像的女人,他本想上前跟她打個招呼,就在這空檔里,一首歡快的舞曲響了起來。聽著那前奏張林頗為熟悉,吹奏消落后他望見舞廳明亮了,白色的聚光燈打在了舞廳最前邊,朝著燈光方向望去一位穿著紅色旗袍風姿綽約的女人正在燈光中央,她甜美的聲音唱出了歡快的舞曲“玫瑰玫瑰最嬌美,玫瑰玫瑰最艷麗……”這曲子張林再熟悉不過了,蘇沁曾喜歡過許久。蘇妍正在他眼前要不要去問候呢,就當他猶豫中,對方已經緩步走向他了。似乎他倆早已熟識,沒有多說什么,他倆就開始跳舞了,那是一段狐步舞,這種舞步張林從未學過,但和蘇妍跳起來卻舒服又流暢,這種感覺令他奇怪。
舞廳地下是“彈簧地板”,跳起舞來能隨著腳步輕微震動,張林覺得腳底更加輕盈了,他就這樣和蘇妍跳了許多曲,舞廳的音樂已從姚莉轉成了一首倫巴。蘇妍擺動著身子高開衩的旗袍在她身上恰到好處,就在張林打算牽她繼續跳舞時,他卻從右側的人群間瞟見了蘇沁的身影,她穿著微黑的長裙下擺繡著漂亮的流蘇,望著蘇沁在旁側與人笑談的模樣,張林心神不寧,他無法再把注意力集中在蘇妍身上了。張林小心地控制著舞步,試圖牽著蘇妍朝蘇沁踱步過去,蘇妍對此好似完全沒有察覺,兩人邁著舞步終于從那頭滑到了蘇沁身旁,張林盯著蘇沁望了許久,可對方卻好像全然不認識他般,沒有任何反應,終于等到一曲終了,張林鼓起了勇氣邀請了蘇沁跳舞,她沒有拒絕。舞廳的歌曲又轉到了40年代的風格,那是一首周旋的歌,節奏不慢,張林牽著蘇沁繞著舞廳轉了幾圈,等到了臺前時他驚訝地發現,往日印在唱片封面的那個女人此刻竟站在舞廳燈光交匯的舞臺上。多么不可思議。
起初張林和蘇沁跳得頗為順利,可往后他卻心煩意亂了起來,身后的舞曲轉了幾個風格便不再改變,蘇沁的舞步雖優雅美麗但幾個回合下來也令他有些厭倦,他倆從舞廳前端跳著華爾茲滑行到后端時剛好一曲終了,在舞廳右側等待舞伴的人群里張林再次望見了蘇妍的身影,她那身紫紅色旗袍在藍色的燈光下誘人的甜蜜,舞廳音樂換成了“Rum and Coca-Cola”(《朗姆酒和可口可樂》)將方才單調的曲步打破,在這空檔蘇妍已經朝張林走來了,幾乎未想更多張林便迎了上去,他將黑色皮鞋點地一個漂亮的滑步,向前轉身,右手觸到了她的指尖。
“如果你曾到過千里達島,那兒會使你忘返流連……”配合活潑歡快的舞曲,張林和蘇妍跳了很多從未跳過的舞步,就在他倆跳起那時美國流行的“搖擺舞”時,張林的腦海里突然出現了不連續的空白。舞曲變得時斷時續,如收音機受了外來電磁干擾,他的耳畔旁時有嗡嗡的噪音,在那雜亂的噪音中一個聲音凸顯了出來,他分辨得很清楚,那聲音說“你,是你,蘇沁”,他聽不清楚。舞曲還在繼續,沖淡了方才的噪音,可張林卻如受了驚,無法再集中注意力。那聲音又出現了這次他聽得清楚“是你,是你辜負了蘇沁啊”,他聽到了父親在電話里與他說的那些話,舞廳的歌曲越來越快了,蘇沁正站在他的左側,他和蘇妍還留在原地么?
他側頭望向蘇沁,看著她眼里流露的眼神,水汪汪地在打轉。舞曲變得更歡快了,爵士鼓、薩克斯齊聲響起,演奏的節奏變換不定,整個舞廳里所有的舞步都變更快了,一個舒緩的過渡時蘇妍前傾身子貼著張林更近了,他能聞到她身上的氣息如昨夜般令人著迷,玫瑰花與苦杏仁混合后的芳香,她豐腴的嘴唇開合著,他聽到對方在問,“你快樂嗎?”張林不知道,他不知道,只是他腳底下的舞步隨蘇妍越發快了。舞曲的節奏時快時慢令人難以捉摸,張林留心腳下的尖頭皮鞋,舞廳地板的共振令他身子顫動,那感覺如已脫韁繩的野馬再不受控制了。來吧,今夜來,來打入這繁華的時代曲。那聲音又再響了起來,在張林耳畔帶著喜悅得令人難堪的語調,像是某種調侃。來吧,今夜來。他又聽見了父親說的那些話,你還出去瞎搞,你啊,你。蘇沁還在那里嗎,她還在么,張林望向旁側她還在,他是否要過去呢?當他還在猶豫時,舞廳的音樂又變換了,那是輕微的甚至有些戲謔意味的曲調,他曾在電影《騙中騙》里聽過,舞廳所有人都彎下了身子大笑了起來,他們雙手捧著肚子,腳下卻隨著音樂左右扭著舞步,滑稽得有如卓別林在電影中裝扮的形象。張林眼前,蘇妍正挽著他的手臂,瞇著眼望他,仿佛是種邀請,他是不是該加入她們呢,她旗袍下的身子是多么迷人呀。
張林挽緊了她的手臂,就當他準備湊近身子時,那聲音又出現了,帶著些許憤怒,那屬于他父親,他在說些什么呢?還來不及細想,突然,整個舞廳里音樂、燈光全都終止了,像是被人中途掐斷了,他聽到沉寂里有人鳴槍,連續三聲,像馬蹄叩擊在地上般脆響,有人倒地,許多人在呼喚著“蘇妍”或者還是“蘇沁”?張林已經聽不清了。在隱約中他總覺得,似乎有人隔著某塊不可見的簾幕,正遠遠地注視自己。還來不及多想,一聲尖銳的鳴響如警報,刺破了他周身沉寂的混沌。他又聽到了那聲音。今夜繁華曲終盡,游園驚夢止未休。
張林再次醒來時外頭天才剛亮。房間里沒開燈,四周靜得讓他難受。躺在床板上,他覺得自己被種難以名狀的感受捕獲了。那種感受空洞、虛無,廣袤卻難以名狀,他躺在床上動不了,四肢就像被釘住了。他想起前幾天看的那部紀錄片,覺得自己就像那些被泥沙壓住的海龜。張林忍著腳踝的酸痛,翻身起了床,他來到窗前,看見外頭蒙蒙的霧氣里,雨水淤積在公園泥地的凹陷處,想像淮杭那條繞城而行的灰色河流,在更遠處經過濕潤的三角洲,流入更平靜的灰色大海。這讓人想起女人平坦的腹部。
站在窗臺前,他想起了昨晚的許多事情,腦海里浮現出與蘇沁有關的許多情景。在身體隱約的酸痛里,他想起他倆初次在淮杭見面的場景,他記起他倆在租房住下的情形,這些都是張林腦海里甜美的記憶。疼痛慢慢變得強烈,生理上的陣痛牽扯了他腳部的神經,拉開苦楚之網。初到租房時,蘇沁特意買了炊具,每天傍晚,她都系著圍裙在廚房里做菜,她對張林說,既然都住一起了,那以后就好好過日子,家里有了廚房,就不要再隨便下館子了嘛。稍許甜蜜是否能緩解傷痛,那安穩時日里寡淡的溫馨。或許唯冷靜才更令人體味人心。如果這時候蘇沁還在屋里,她一定在燒菜吧,他喜歡看蘇沁做菜的樣子,張林想著,她做菜的時候輕搖馬尾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
腳踝的酸痛持續地蔓延,唯有將注意力轉移,張林才能熬過它來臨的時刻。窗外的枝椏上,昨夜吵醒他的鳥兒不見了蹤影,那尖銳的聲響他曾在夢里聽聞,是鳥兒的鳴叫,還是僅僅是臆想?那聲音尖銳、有力,帶著要打破靜謐和安穩的決心,像是非把他叫醒不可的樣子。窗外那些交錯的樹枝冷峻、威嚴,發出不容置喙的宣判聲。張林想起了父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的樣子,那時,他將去淮杭工作的消息告訴了父親,對方起先默默地沒說話,張林看見他整張臉都皺起了,接著,父親抿了抿嘴,張林聽見了一聲輕微的嘆息,他聽到父親說“你呀,都這么大了,隨便你去吧”,而父親臉上那兩條緊蹙的眉毛,悄悄地松弛、垂落了。
蘇沁曾為他買過止痛治傷的藥。張林彎下身,打開床頭柜,翻出藥盒,上面印著“麝香祛痛搽劑”。他將藥盒拿出,噴了少許,床頭柜仍然敞開著,里頭躺著個黑色封皮的相冊。張林沒有留意,他將腳踝處的藥劑涂抹完,就關上了床頭柜去洗漱了。仍是早上七點半,胡穎走在光線昏暗的樓道里,她提著音響,準備走入屋子。樓道里從窗戶上投下了陰影,晃在張林腳底,他急匆匆地跟上了胡穎的腳步,從后面呼喚對方的名字。張林又撞見了那個男人,對方臉上的表情一如往常。好似一切與往日沒有什么不同,坐在餐桌前張林埋頭吃著早餐,胡穎穿著粉紅的睡衣坐在對面,他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就在這個當兒,張林察覺到了褲袋里手機的振動,他接到了一條短信,上面備注名是姜峰。
姜峰的短信讓張林有些莫名其妙。內容是邀請他去“藍朵河”參加生日晚會,在短信里姜峰還特意強調了酒吧今夜的盛況,張林看著短信只覺得姜峰昨天肯定喝高了,大清早迷迷糊糊地把昨天的短信重發了一遍。他想了想,還是決定給姜峰撥個電話,打算調侃下對方,順便問下姜峰昨晚過得怎么樣。電話那頭姜峰的聲音很清醒,壓根沒有喝多了的迷糊勁,他接到張林的電話也覺得奇怪,回復張林說,“你小子昨兒是不是喝多了啊,今天我生日啊,地點訂在‘藍朵河酒吧,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怎么還能弄錯呢,不要多說了啊,我今晚來接你!”這個回復讓張林聽得一頭霧水,他本想再問個幾句,可對方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對面的胡穎已經吃完早餐了,張林看見她整理碗筷的樣子,突然想起了昨晚遇見她的情景。可是她身旁還有個陌生男人呀,該怎么才能向她求證呢?此時,胡穎已經踱步到了客廳,她正將一張CD放進播放器,上世紀老上海的歌曲緩緩流出,張林忽然想起了那件亮藍的襯衫,還有她胸口處鮮亮的蝴蝶結。他側過了頭,朝對方問道:“胡姐,你是不是有件亮藍的襯衫呀,胸口還有個蝴蝶結。我聽人說可好看了,怎么沒見你穿呢?”胡穎聽完覺得有些奇怪,她回復張林,“那是我前夫送我的呀,都放在柜子里好久了啊。離我上次穿應該有四五年了吧,怎么,想買件送女孩啊?可現在的女孩子不都喜歡新潮么?”張林心里自然不信,他明明昨天看見還是嶄新的,怎么可能是她前夫送的呢?
張林只好順水推舟說現在流行復古款,他想去衣柜里看一看。胡穎沒有推辭,只是略微有些奇怪,但想到或許能成全一對情侶也就答應了。張林隨她踱步到房間。衣柜被打開了——衣柜被打開后,張林突然懵了。他昨天看到的那件襯衫,正掛在衣柜的最里層,而它的顏色也遠沒有昨天他看到的那么明亮,相反它已經因被放置太久而灰撲撲的了。張林呆立了一刻鐘,他的腦子像個熱烘烘的鍛鐵爐,不斷地搜索著與昨晚有關的一切。從衣柜重回客廳,張林下定決心要弄個明白,他想今天就跟著姜峰再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名堂。客廳音響中周旋的聲音還未休止,那甜美又悠揚的聲音,令他熟悉。張林回到餐廳,將碗筷收拾好,便轉身離開了。
淮杭春雨過后的傍晚張林覺得一切如常。姜峰開著那輛黑色小吉普來接他了。繞過幾個彎,張林跟隨姜峰,走過光滑的石板路,來到了“藍朵河”。酒吧的老板張林昨天見過了,他指著隔間對張林和姜峰說,這可是地道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風情呀。一切都與昨晚那么相似,張林甚至懷疑起自己的感知是不是出了問題。舞會開始后酒吧氣氛被調動了起來,蘇妍出場前的喧鬧一如往常,她伸出手臂觸到裙角,隨著樂曲輕輕撩起,幽藍的燈光投落到她身上,令張林想念起她水蛇般柔順、光滑的身子,那溫熱、細膩的觸感,就像指尖摩挲過絲綢。表演結束后,張林與她喝了幾杯酒,關于昨日的一切他都已拋諸腦后,唱過《廣島之戀》后,他拉著蘇妍從后門快步走了出去,就像走入了曠野,艾略特的那首詩正好應景,“混雜了回憶與欲望,讓春雨,挑動呆鈍的根”。
拉著蘇妍從酒吧后門出來時,張林還是碰見女房東了。在河邊濕潤的晚風里,她胸口那個紅色蝴蝶結令他恍惚的神智陡然清醒了些,他們就如全然不相識那般,四人匆匆地擦肩而過,就在即將分別的時刻,張林專注地望了胡穎身旁的男人一眼。之后便匆忙地領著蘇妍去往住處了。當晚張林的激情并未有消減。可他卻在和蘇妍做愛時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他說不出來也不愿再想,他再一次沉浸在了情欲的浪潮中。她像個精明的獵手。她設下了巧妙的陷阱,捕獲了他的身體,俘虜了他的心智。她令張林意亂神迷。張林完事后,便自顧自地倒在了床上睡去了。他睡得不好,腦袋又昏又沉,一直嗡嗡地響。
到凌晨四點時,一聲尖銳的啼叫劃破了他的睡夢,張林猛地睜開了眼。幾點了!天亮了嗎?她還在么?是不是走掉了?房間里漆黑一片。張林轉身望向旁側,蘇妍正把他放在她身上的手臂挪開,他尷尬地把手縮回,他問對方是不是在找水。蘇妍沒有回答。緊接著是“啪”的聲響,非常清脆,他聽見蘇妍抱怨,你的屋子里有蚊子啊。張林撐起身子,直直地坐床上,看著蘇妍將衣服整理好,穿上鞋子,再從房間邁步出去。她甚至沒有告別。高跟鞋磕在地板上,發出亂糟糟的響動。隨著沉悶的關門聲,蘇妍從他的房子離開了,張林呆坐在床板上,腦袋里茫然一片,他摸到床頭的那盒煙,抽出一根點上。這一切多么相似。張林被煙嗆到,他開始咳嗽,等著平緩下來,他僵直身體躺倒在了床上。塞滿房間的恍惚靜靜擴散,淹沒了他,像海浪慢慢地淹過岸邊的礁石,沒過了他。在床上他大口抽煙,深呼吸,煙頭忽明忽暗,他從恍惚的幕布里探出了頭來,覺得自己正逐漸清醒了起來。
房間里除了他再無別人。地板上留著蘇妍穿過的蘇沁留下的性感衣物。張林說不出的難受,他覺得喉嚨被堵住了,房間里的沉悶像海綿吸水變重,將他的胸腔填滿。剛剛的鳥鳴是夢里的嗎?那尖銳、響亮的聲音在窗外反復了許多次。他滅掉煙,拾起那些衣服,整齊地疊在床頭。呆呆地看著那些衣物,張林感覺不到任何的性感與誘惑,他只覺得孤獨,在沉悶的夜色里多么孤獨,他不知道剛剛那個女人——蘇妍,到底和自己有什么關聯?他想他倆或許根本就沒有關聯,只不過是某些催情的巧合讓他們碰到了一起。“那些孤獨所締結的傷口,只有色情才能撫平,撫平你,撫平你那渴望被幸福摧毀的心肝。”他突然很想念蘇沁了,此刻,他孤獨地坐在床上,覺得腦子就只有她了。他想念蘇沁扎起的馬尾一晃一晃的模樣,他站在廚房門邊看見蘇沁系著紫色圍裙的樣子,她站在湖邊的夕陽下,黑色的衣裙隨著晚風輕輕地揚起,六月的柳絮夾著湖水濕潤的氣息。房間里充滿了空洞的寂靜,還有逐漸擴散、蔓延的黑。她伸出手臂裝作要打他,還邊笑著說,你呀!你真是色膽包天啦!還有他倆的爭吵,蘇沁就那樣站在房間里,她邊搖頭邊哭,眼淚像是兩條決堤的悲傷河流,不停地流淌,可他卻什么都沒做,只是木訥地站在那里。窗外為什么沒有鳥鳴了?來點聲音也好啊,隨便什么。他看著她孤零零地站著,望著她訴說、哭泣,就像被遺落在了荒野的小貓。她是無助的,需要關心和撫慰。哪怕僅是一個沉默的擁抱。可他卻只是木訥地站著。
窗外的鳥鳴消失了。張林無法確定那尖銳的啼叫究竟是從哪發出,是他的夢還是窗外?很多張林想了許久的問題,重新來到了他的腦子里。他想起了牛頓,他想著究竟是種怎樣的“力”把人和人牽引到一起來呢?眼下這些何時是盡頭?究竟是什么?那些被隱秘又強大的規律所牽引的相依。人們口中常說的“宿命”。牽引他和蘇沁走到一起的究竟是什么?那他的朋友、他的父母、他的爺爺呢?他不知道。他不知道那親近又遙遠的關聯究竟是什么。他又想起了那些懸浮在天宇間巨大的天體,它們晝夜不息,孤獨地轉個不停,如此遙遠,卻又多么真切。張林只覺得無助。蘇妍離開的時候還回望了他一眼,她會懂嗎?張林不愿再想了,他只想再見他們一面。
張林躺著,就如乘著木筏飄蕩在無際的海洋里。那令他熟悉的虛無、沉寂又空洞的感受,仿佛帶著舊日的溫度,從他已逝的日子中遞送過來。像他望不穿的陰影,夜色將沉重的虛無又擺到了他的面前,這令人難熬的感覺簡直如陰森森的高墻般難以穿越。躺在木筏上,張林只能感到搖晃卻又無法感受到移動,如果透視地看這個場景,他想或許是這樣:仿佛一葉扁舟懸浮在孤獨的靜止里,汪洋的大海中只是上下顛簸,卻并不前行,直到一片海水以及它正以難以察覺的速度接近了難以穿越的陸地,慢慢地轉了過來,逐漸露出開闊的小灣,那就是舞會的泊地了。
這次沒有老式霓虹燈裝點的旋轉門,也沒有交疊如城堡般的建筑。張林環顧周身,穿著羽絨服頭戴針織帽的年輕姑娘挽著男友走動,更遠處是手舉熒光棒的小孩在父母的簇擁下玩耍,人群中央那口豎起的大鐘表盤投射在四周的白光里,這里是淮杭的雨花廣場,寬大的熒光屏滾動地播放著這年仍剩的時間。張林望了眼上面的數字,31分58秒,這令他熟悉的數字。他仍記得與蘇沁初次跨年時就在這里,他倆從旁邊的公園散步到了這里,可如今蘇沁在哪呢?淮杭冬日的空氣干冷,呼吸時能看見鼻腔里呼出的白色霧氣,和春日不同,人們吸入這冷空氣肺會生疼。仿佛是不讓張林想太多似的,廣場有人在放炮竹了,新年不是還未到么,張林朝那聲響望去,發現放炮竹的是幾個調皮小孩。
人群中有人呼喚張林的名字,那聲音他熟悉極了。張林轉過身去,在離不遠的廣場涼亭里他望見了那幾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個子不高的男人穿著灰綠的襯衫,他身旁是位穿羽絨服的女人,他倆令張林想起許多幼時的夜晚,就在他倆旁邊是位老人,挺直身子頭戴一頂黑色的保溫帽,像多年前坐在張林身旁的樣子。這些人他再熟悉不過了,這是他的父親、母親還有爺爺。寒冷的空氣中晚風吹拂來河水的氣息,夾雜著冬季公園里陰郁的花香,這一切多么真實。張林不知他們是如何來到這里的,他甚至不知道眼下究竟是在夢中,還是站在雨花廣場真實的人潮里。顧不了這么多,他朝那些人走去,在這些令人生疑又困苦的日子中,他有太多的話要說了。張林快步走去,就在他即將走到他們面前時,卻又被拉住了,張林側頭看見了蘇沁正咧開嘴笑的臉,那微瞇的眼他有多久沒有再見了呢,他不知道,她穿著那年冬日他送的藍色大衣,甜美的笑容如泉水般淌進了他的心。
太快了,在這冬日的夜晚,那些早已遠去的事物卻突然被他捕捉到,讓人不由想去分辨這究竟是否發生在夢境。張林來不及細想,他便跟著蘇沁往前走了。那些早已錯過的日子再次降臨了,仿佛從未遠離或者僅是剛剛發生,這令人欣喜的恍惚張林寧愿沉浸其中,即使永遠是這冬日的夜晚,即使眼下新年的黎明還沒到來。是歡快、明亮的樂曲聲將張林從懷想中剝離了,他眼前是“福音”音像店林立的貨架,整齊的木架上疊著許多的音樂碟,店里懸掛的音箱反復播放著“Happy New Year”,像在為即將到來的新年作準備。這熟悉的旋律與場景,勾起了他心底的失落,張林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在耳畔歡快樂曲滴成的小河里,他身旁沒有了蘇沁的身影,只有在貨架間逡巡的穿著冬衣的行人。張林停下了腳步,他想去尋覓那已不見的身影,像許久前曾做過的那樣,就在此時那樂曲聲也恰好停止了。張林停了下來,這次他沒有慌亂地探頭尋覓,相反他揚起了頭,像正等待某位老友的來臨。
就在張林將頭抬起的那刻,她發聲了,音像店的音響再次播放了那段悠揚的女聲。像黑夜里遠道而來的友人,那樂曲那聲音帶著細膩、深沉的柔情,重又撫慰了他已失落的心。張林聽聞到有人吹口哨,那哨聲悠揚像是他曾在哪里聽聞,接著次遞來臨的是人群的歡呼,他緩過神來發覺已身處“雨花”廣場了,蘇沁正挽著他的手臂抬頭站在他的身旁。喧囂的人聲似乎都在熱切呼喚即將來臨的時刻,好比童年時他等待南方久違的落雪,即使黑夜仍沒有要亮起來的意思,巨大的熒光屏上的倒計時也已走到了盡頭,突然輕飄飄的,就在所有數字都要歸零的時刻,整個雨花廣場響起了悠揚的曲子,那是“Le Nozze di Figaro”,張林曾與蘇沁聽過許多遍,它詼諧又幽默,輕快的節奏像是少女在湖面踏著輕盈的舞步,整個廣場靜了下來,人群仿佛正在共同地等待著。
熒光屏上計時表不見了,張林望見藍綠相間的燈光里,許多穿黑色西服、白色襯衫的男人正挽著穿旗袍或長裙的女士跳舞,熒幕鏡頭漸近,落在了一對正在舞蹈的年輕人身上。那女人微黑的長裙下擺繡著漂亮的流蘇,隨著轉動的步子輕輕地飄起,那是他和蘇沁。舞曲快要結束了,他倆收斂了腳步,踏著最后一個音符,朝鏡頭優雅地鞠了個躬。接著,熒光屏上顯現了“新年快樂”的字樣,整個廣場都響起了歡呼聲,似乎在場所有人都在為已來臨的新年慶幸。張林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握緊,他環顧四周,發現身旁正站著他的家人,還有蘇沁。他不知該說什么,關于所有這些令他莫名奇怪的事,他弄不明白是否是奇妙的巧合或者機緣,只是當他再次望見眼前這些熟悉的臉龐時,他知道自己有多想上前去緊擁住他們。
“那是我最幸福的日子,即使現在想來還是這樣。”胡穎坐在張林對面,拿著筷子攪拌著碗里的面條,她的臉頰粉撲撲的。有那么一瞬,張林覺得她臉頰的粉紅快要凝滯了,就像她的微笑一樣。“那時候我還以為那件衣服我每年夏天都會穿的。至少會穿給他看。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你看看,時間過得真快。”她低頭,用手摩挲著桌上衣服,抿了抿嘴角。“這是他送我的生日禮物,他說我穿上以后很好看,他說‘以后每年這時候你都可以穿這衣服啦,他還第一次帶著我去了酒吧。他說以后,每年那時候都會帶我去的。”她突然不說話了,她沉默了,張林看見她的嘴角下撇,他知道對方正在竭力忍住悲傷。
“可是他變了。他變得喜歡出去玩。起先我總想著辦法留他下來,可他卻好像根本不在乎。”張林靜靜地聽著,他覺得他倆仿佛已經相識多年了。她繼續說,“可是我真的忍不下去了,就像挑釁一樣,是‘挑釁,你懂我的意思,是么?就在我生日那天,我跟他說要去親戚家,我本來想給他一個驚喜的,我穿著他買的那條裙子在晚上回來了,可是我看到了什么呢?他和別人躺在我倆的床上。或許你永遠無法想像,我的失望,我的無助。”她把手里的筷子放下,倚在凳子上,往后仰了仰頭,就像是要將那些在眼里打轉的淚珠收回去。接著她說,“后來,我決定離開他。后來我離開了他。”
張林坐在她對面,不知該說些什么。他本無意讓她這樣,他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情,卻沒有料到后邊的這些。她的前夫在那之后銷聲匿跡了好一陣,旅店由她在管,她以為他會回來找她,可最后得知的消息卻是他已經離開淮杭了。張林想去安慰她,卻又找不到合適的字句。倚靠在座位上,張林覺得她說的這些多么熟悉,可他又無法將其確切地落實。她收拾好了碗筷,起身,走向了廚房。屋內吹過一陣穿堂風,張林整理好了物品,沉默著,走向了空蕩蕩的樓道。
夜晚,張林仍是搭乘姜峰的車子去了“藍朵河”。他想起飄浮在天空中的許多星辰,孤獨地運轉,沉默地遵循某種秩序,張林仍不明白這些背后隱秘的關聯:天體的懸浮,陰晴圓缺,以及人世中種種境況與無奈間的聯系。但在駛向“藍朵河”的路上,他卻懷著堅定。張林將安全帶系緊,側頭看著窗外一晃而過的人影,就如奔赴一場宿命的舞會,他期待著一場相遇。吉普車經過幾個緩坡,繞過了淮杭商業街的銅像,終于抵達了目的地。仍是酒吧的那個老板領著他倆進了隔間,站在酒吧隔間里,戴圓框眼鏡的中年男人,指著墻壁上的裝飾準備說話,他身后的人群正緩慢聚集。舞會八點才開始,張林七點半就已抵達了。沒有急著入場,張林站在了“藍朵河”門前,路燈漸漸亮了,他倚靠燈柱對著夜色輕聲呵氣,溫熱的呼吸成為了稀薄的白霧,飄在半空中,旋即又消散。借著路邊昏暗的燈光,張林瀏覽著手里那個黑色封皮的相冊。看著里邊的照片,他心里涌動出一股暖流。時間差不多了,該到里邊去了,張林知道還有事情等待著他。時有微風,酒吧還沒太多人。山羊胡和姜峰已經開始喝酒了,張林則在酒吧里逡巡,他仔細地觀察著整個酒吧的布局、裝飾,像在核對某些預先計劃的事情。
當晚,張林沒有加入歡慶的隊伍,他對姜峰與酒吧老板說想做一夜的酒保。即使這想法聽起來有些古怪,但在張林的一再要求下,姜峰與圓框眼鏡仍然是答應了,就在張林領完衣服后,他倆還不忘提醒“待會有精彩的節目,別忘了過來玩呀”。張林沒有多說,只是頷首點了下頭。舞會即將開始,隔間里放起了姜峰選定的暖場音樂,悠揚的女聲像是威士忌海洋中淹沒的島嶼,遙遠地顯現,旋即隱沒在了喧囂的人聲中。張林穿著酒保的衣物,特地選了一頂深色的寬檐帽,尋到了酒吧后邊的柜臺站著。門外吹來晚風的攜著河水的濕氣,那氣息令人想起海面上白色的浪花,一朵蓋上一朵,像是被人輕輕地踹起,又被后頭的海浪淹沒。張林將心思沉下,五年了,他仔細地盤算好了時間,靜靜等待那兩個年輕人的到來。
舞會那頭熱鬧的氣氛進入了頂峰,蘇妍開始跳舞了。整個酒吧的燈光都投到她的身上。此刻,蘇妍穿著深黑的薄紗衣,稍后,張林知道她將成為自己記憶中的紅衣女郎。站在酒吧柜臺后,張林靜靜等待著,他倆終于來了。張林把黑色的帽檐壓低,不讓對方看見。掠過低低的帽檐,張林仔細打量了對方身上的衣物,接著,他稍稍抬起了頭,看見了兩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年輕人落座后點了酒,張林低下頭,斟滿他倆身前的酒杯,隨著蘇妍舞蹈的進行,他倆已經喝完許多杯了,酒吧里暖氣開得很足,空氣中飄浮著令人迷醉的熱氣。張林選擇了個時機稍稍抬起了頭,他看見了蘇沁的臉頰,以及她白皙的脖頸。身前的年輕人說了許多話,每句都喚回了他記憶中已經沉睡的部分。空氣里飄浮著等待的意味,張林在心底輕聲呼喚那些熟悉的名字,就如呼喚本身便能將已經失去的事物重新帶回到眼前。張林呼喚他倆曾培育過的每一株花、曾走過的每條街、曾看過的每部電視劇,以及其他許多往日里無聊、瑣碎的事情。在來“藍朵河”前,張林已經寫好了一封長信,它完成于租房那間心亂如麻的客廳。當蘇妍的舞蹈接近尾聲時,張林正將一個酒杯遞送到他倆面前。蘇沁喝了許多酒,就像他倆初次去酒吧時那樣,她的臉上貼上了兩片緋紅的云彩,樣子可愛極了。
酒吧的懸掛音箱中,有人合唱了一曲《廣島之戀》。接著,柜臺后的張林看有人牽著穿紅裙的蘇妍自歡慶的人群中走了出來,他瞥了一眼那個蘇妍身旁的男人,那雙被欲望沖昏了頭的紅眼睛,他曾經多么熟悉。身前的兩位年輕人準備起身了,他倆將酒杯舉到頜前,碰了碰杯,張林看著他倆的樣子,低下頭查看了藏在柜臺下的那封長信。他捏起信封的一角,抽了出來,又將它塞到了柜臺底下。究竟該不該說些什么呢?信封的一角已經揉皺了,張林將它抽出來,又放進去,如此反復了許多次。這次他下定了決心要做些什么。女孩正催促男孩離開了,張林終于鼓起了勇氣,他佯裝作要去扶那男孩的樣子,將信件塞進了男孩的上衣口袋。他在心里祈禱,他希望對方能看到。
生日宴結束后,張林換下了酒保服,就從酒吧后門出去了。外邊是淮杭的護城河,到了深夜,路上的行人稀少,河水在路燈下靜靜流淌。輕柔的晚風送來河水的氣息,張林孤零零地站著,感到腳踝的疼痛正逐漸地消失了,他望見眼前寬闊的河面,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張林側過頭去,發覺原來是酒吧的老板,此刻他已換了衣服,站到了張林的身邊。老板沉吟了半晌,對張林說,當初選這個地方建酒吧也是為了這條河啊,趕上這種時候,靜悄悄的,一眼望去多有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情調。酒吧老板說完這話,拍了拍張林的肩膀便不再說話了。他倆沉默地立著。嗅著河水濕潤的氣息,張林想起了在遙遠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那條奔流直下的大瀑布,那個躲在旅館中的男人,等待著愛人回來。
沒過多久,護城河上起風了。張林立在河畔,那難以名狀的恍惚感再次襲來了。張林扶著欄桿,感覺自己正飄蕩在無際的水域上,連綿的水浪將他遠遠推離了陸地。忽然之間,他想起蘇沁曾給他唱過的一首歌,名字叫《何日君再來》。“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明日究竟還有什么在等待?他不知道,就如他不知是否還能再與她重逢。還有機會么?張林暗暗地問自己。他企盼著眼前的河流能給自己答復,可河流卻只是沉默著急急地向前奔去。他想起了晚上給男生塞的那封信,望著眼前翻滾的河水,他期盼著那個男孩能懂,他希望那封信能在男孩需要的時候變成一艘船,讓他與蘇沁再重逢,載著他倆在風浪中駛向彼岸。
姜峰走后,張林就要獨自回屋。離開“藍朵河”時已經很晚,河邊的晚風吹了陣子逐漸停息,張林與酒吧老板在后門小走廊里聊了會,再喝了幾杯,之后便彼此告別了。酒吧離租房不是很遠,往日搭乘姜峰的小吉普只能沿大街,此時他獨自步行決定抄個近道。離開河畔長廊張林走入了一條小路,這里夜晚時分行人寥落,沒有了商業街晝夜不停的喧鬧,四周靜悄悄的。幾盞老舊的路燈孤零零地亮著,居民區散落在道路兩旁。到了這種時候,居民樓里的人們大多已經熄燈入睡,只有零星幾戶的窗口仍透著光亮。那些尚未休息的房間里在發生什么,又在等待什么呢?張林不禁想著,或許他們正在等待某個仍然在外的人吧。
回到租房時張林覺得很累,脫了衣服,倒頭便睡著了。四周的聲響他都不愿理會,這個夜晚張林睡得很好,再沒有以往那些奇怪的夢境降臨,也不會再有人來打攪他了。清晨時,張林被屋里的呼喚聲吵醒了,等他睜開眼睛時,正看見蘇沁系著圍裙倚在房門邊。窗外清晨的陽光拋進來,屋里亮堂堂的,空氣中有股冬日的干冷,望見躺在床上的張林仍沒有想起來的意思,蘇沁撅了撅嘴,大步邁到了床前,用手輕輕地拍了拍張林的臉頰說“懶蟲,早餐都做好了呢,別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說完她側過身,半倚在張林身上,向他遞過一個本子,說是以后要把他倆的合照全貼在上面,之后就轉身回廚房忙弄去了。不知怎么,張林望著她轉背離去的身影,心底涌起一股想上前擁住她的暖流。
張林起床穿好了衣服,他翻開了床頭柜上蘇沁給的本子。本子的第一頁上貼著一張合影,那是去年夏天張林領著蘇沁和家人一起照的。照片的背景是張林家的客廳,客廳的墻壁上貼著大紅色的“福”字,里面他的家人聚在一起,從左往右依次是他的父親、母親、他的爺爺、蘇沁,還有他自己,照片里蘇沁穿藍色的襯衫,扎著馬尾辮,露出光潔的額頭,所有人聚在一起,那笑容令他溫暖。雖然由于工作的事情,他近日回來得晚,但這天早上他并不頭暈。張林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早春陽光照得房間暖暖的。他的目光掠過低矮的窗沿,底下那片荒廢的公園映入眼中,公園里荒蕪的雜草、無人問津的設備、那條曲折狹窄的小道,沐浴在陽光下全都變得柔和了起來。淮杭是有條河的,他還記得,河岸邊上還有個酒吧,他曾和蘇沁去過那里,不知那酒吧現在怎樣了。
夜晚時吃過飯,張林和蘇沁便來到了淮杭公園散步。這是淮杭很有特色的自然公園,冬季許多穿著冬衣的人們都會來這里休憩,冬季的空氣有些干冷,張林挽著蘇沁逡巡在公園里鋪了碎石路的小道上,兩旁是許多落盡了葉的樹木以及人群聚集的涼亭。傍晚時,老年人聚在公園里拉手風琴唱歌,悠揚的手風琴聲帶著俄羅斯民歌的風味。張林看見拉琴的老頭戴著一副寬邊的老花鏡,滿頭白發,面容和藹,很有精神,他身旁的幾位同齡老人,正隨著琴聲齊聲唱著。沿著碎石路走到盡頭,有片靜謐的湖水,冬季時湖面結了薄冰,在夜晚的月光下泛著輕盈的白光。蘇沁和張林在湖畔尋了個長椅坐下,蘇沁倚在張林懷里唱歌,幾首歌唱完后她仰頭對張林說,今晚我們去雨花廣場的那個音像店選幾張歌碟吧,就當是你送我的新年禮物啦。張林抱著蘇沁,望見在銀色的月光下,眼前溫軟流淌一片。
步行至雨花廣場時已近凌晨。隔著廣場大理石圍欄往里望,里頭灰白的地面上聚集了許多人,中央的大鐘樓表盤投射在四周燈光里,銅質指針正嚴謹地朝下個時刻走去。蘇沁挽著張林在里頭轉了幾圈,人群中有人倚在石質圍欄邊放炮竹,也有人在露天KTV里唱歌,更多的呢,則是隨著家人一起靜靜等待。晚風吹來河水的氣息混雜了遠處陰郁的花香,張林隱約覺得有些熟悉,蘇沁拉著他往“福音”音像店跑,門口熒光裝點了“新年快樂”的字樣,讓他覺得仿佛來過許多次了。系著紅色店服的老板端坐在柜臺后,店里走動的是穿著冬衣的人們,張林隨著蘇沁步入店內,林立的貨架將空間劃分成許多區域,張林不斷地往里走,不時地停下腳步瀏覽,四周貨架上琳瑯滿目的音樂碟讓他有些眼花繚亂,直走到某排柜架的盡頭,他突然發現蘇沁和自己走丟了。
那排貨架上,整齊地擺列了上世紀40年代的許多音樂碟,他不知那是翻版還是從那遙遠的時代流傳至今的,但望著那些熟悉的封面,張林覺得自己仿佛已經聽過許多遍了。就當他拿下周旋的一張歌集仔細端詳時,蘇沁已經拿著一張歌碟走到了“福音”音像店的柜臺前。方才,她已微笑地探身,詢問了店主是否可以試聽那集子,對方頷首答應了。就當張林停下了腳步,探頭張望,試圖尋覓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時,蘇沁正將歌碟緩緩地遞送進店內的CD機,接著,從音像店懸掛的音箱里流淌出那段1940年代的聲音——它溫潤、悠揚帶著細膩的深情,仿佛張林只需一伸手,便能觸到那些早已消失的年頭。這令他感到恍惚的不真實,是在夢里么,蘇沁又在哪兒呢?可還未來得及細想,蘇沁便又蹦跳地到了他身旁了。她拉著張林往外走,包里正放著剛剛買下的音樂碟。等他倆再次步入廣場,正趕上人群最后的倒計時,齊聲數秒的聲音落下,絢爛的禮花在淮杭黑夜里綻開了。
廣場的大熒幕上有唱詩班正在吟誦。聽著那優美的誦讀聲,不真實的恍惚感再次降臨了。張林聽到身旁的她正輕聲說話,別忘了問候家里人呀,她說。是啊,這是他倆初次在外過年,也不知家里人過得怎么樣。他想告訴家人,眼下這是千禧年的淮杭,暗夜被大朵的禮花點亮,眼前的人群正為新千年歡慶歡呼;他多想告訴他們,眼下是淮杭新千年的夜晚,在大屏幕悠揚的歌聲里,仿佛你只要轉身,就能聽到晚風里期待明日的聲音。可是,那熟悉的頓感再次來襲了,是在夢里么?張林呆立住探頭環顧四周,廣場人潮擁擠的寬坪卻令人感覺空空蕩蕩。這是在夢里么?他周身分明是千禧年歡呼的人群,歡呼聲,似乎從遠處鋪蓋過來。張林只想快點從喧雜的聲浪中脫身,他抬起了頭,緊緊摟住了身旁的蘇沁。此時一片鵝毛般輕盈的白絨絮,正從他眼前緩緩飄過。落起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