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有罪

張毅

女作家蕭紅，在遠去了七十余年后，又因一部傳記電影而受熱議。

蕭紅曾在與友人的信中對自己的身后事做出過這樣的預言：“當我死后，或許我的作品無人去看，但肯定的是，我的緋聞將永遠流傳。”

無疑，她的預感是正確的。

蕭紅不是第一人，更不是唯一之人，林徽因、張愛玲、丁玲……她們寄托以心血的作品已漸漸聲悄，隱私八卦卻得以傳世。

女性作家賦予了作品生的主權，自己卻為何總被批“寫出了很多道理，依然過不好這一生”？

也許正如蕭紅所說：“你知道嗎？我是個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討厭呵，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

卿本佳人

今年，許鞍華導演的電影《黃金時代》的上映，讓蕭紅這位被稱為“30年代文學洛神”女作家的一生重現大銀幕，盡管導演編劇在180分鐘的觀影時間里幾乎不可能地做到了“字字有史料，句句有出處”，然而引發熱議的中心依然不是蕭紅的文學成就，而是她與三位或更多男士的情感糾葛，其中當然包括了兩次懷孕后又委身他人。

在八卦界，最熱的帖子是《歷史書的蕭紅，放到現在看難道不是個大奇葩嗎？》；在評論界，被瘋轉的文章叫《蕭紅，那個饑餓的賤貨》。不再詳述，也可以觀顏色。難怪有評論說，蕭紅最慘的不是1940年代，而是最近這一個月，有些人評論起蕭紅來就像機場成功學講師上身，發現了一個巨大的loser案例而欲罷不能地講了又講。

被讀者閱讀和學者研究是寫作者的幸運，而被妄加議論和肆意消費，則是除了被雪藏遺忘外的另一種不幸。

寫了那么多凜冽通透的文字，張愛玲最終還是成了微博語錄排行榜上的第一段子手，再看得清生命的本質，也抵不過一句“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現在提起林徽因的名字，你第一反應到的是“建筑學才女”還是“與眾才子情感糾葛”呢？與林徽因過從甚密的作家李健吾曾對林徽因的為人做過這樣的描述：“絕頂聰明，又是一副赤熱的心腸，口快，性子直，好強，幾乎婦女全把她當作仇敵。”

這樣莫名的敵意一直延續到了現在，導致這種情形的原因，則是“她（林）缺乏婦女的幽嫻的品德。她對于任何問題（都）感到興趣，特別是文學和藝術，具有本能的、直接的感悟。生長富貴，命運坎坷，修養讓她把熱情藏在里面，熱情卻是她生活的支柱。喜好和人辯論——因為她熱愛真理，但是孤獨、寂寞、抑郁，永遠用詩句表達她的哀愁”。

誰是“JP”？

歷史對女人的評價永遠要比評價男人時多立一道貞節牌坊，男作家的情感經歷被稱為風流韻事，到了女性這里就是奇葩、loser甚至賤貨，“女德小腳偵查隊”的大旗才不管你是不是寫出過《生死場》《呼蘭河傳》。

何以如此？批評家李陀曾有過“小資文化霸權”的理論：中國的“改革”不但養出來一批富豪、富商和富官，而且還養出了一批小資精英……他們占領精英們，占據了文化領域的所有高地，所有咽喉要道。這個情況帶來了一個非常奇特的形勢：盡管國家和資本非常強大，按照各自的需要試圖控制文化，但是，實際上，由于文化生產的上游下游所有環節都在小資精英的控制之下，不管國家和資本情愿不情愿，承認不承認，在今天，文化領導權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轉移到新興小資的手中。

而“他們”是誰？是追逐熱點的專欄作家，是活躍于線上線下的“知道分子”，他們對一切能制造話題的文化事件聞風而起，而且“他們”多為女性。

《饑餓》一文的作者曾對蕭紅發出幾大詰問：為什么你遇人都不淑？為什么你一直沒有職業？為什么你追求自由與獨立的路上，卻一直要一個男人，陸振舜、汪恩甲、蕭軍、端木蕻良、魯迅、錫金、駱賓基，陪在你身邊，做你人生的依靠？為什么你每次嫁人時，肚子里都懷著另一個男人的孩子？為什么你悲憫蒼生，卻一再棄兒，甚至疑似對嬰兒進行殺戮，從未表達過悔恨？

除了最后一點是并無實據可查的猜測之問外，其余的都是在要求蕭紅回答自己的命運。幸而斯人已逝，毋用再面對這樣的問題，她該聽到的是詩人戴望舒寫下的《蕭紅墓前口占》：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海濤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