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善華
1979年4月,我在村小學讀二年級。
那是一個食不果腹的年代,我長得細細瘦瘦,豆芽菜似的,營養(yǎng)明顯不足,只是成績還好,班上四十多個同學,不想考第一都很難。時不時捧回一張獎狀,鄰居們都搶著看,滿口贊美,然后將自家的孩子一把扯過來,一頓臭罵。這很讓我父母受用,備感臉上有光,更讓我感到讀書有奔頭。
那天早晨,天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雨。我將母親用爛衣服拆洗下來的布縫制的書包抱在胸前,向家長要兩分錢,買一本田字格,昨天老師講了,寫生字用。父母滿口答應,自己的兒子成績好,又聽話,昨天還拿了一張獎狀回來,何況是老師讓買的,哪有不給錢的道理?母親當即取下褲鈕子上的那片鑰匙,就走進里屋去了。我知道,母親平時身上極少帶錢,她是去開那個紅漆木箱子,那是我們家當時的“小金庫”,母親掌管鑰匙,錢就放在那里面。
一會兒,母親出來了,遞給我兩角錢。我吃驚!一個學期的學費都只要八角錢,買一本田字格竟給二毛,太多太多了,我只要兩分,能買一本田字格就行。父親埋怨母親,你發(fā)財了,怎么給孩子這么多錢?給零的不行嗎?母親說沒有零的了,讓我先拿著,買本田字格,放學回家退她一角八分錢,別丟了就行。父親本來提醒母親先到哪個鄰居手上借兩分,但生產(chǎn)隊長已大喊出工了,借也來不及了,就再三叮囑我小心,千萬千萬別丟,晚上一定要如數(shù)退還剩下的錢。
說起來好笑,兩角錢,現(xiàn)在誰還把它當錢,人們差不多早忘記了人民幣還有角這個單位,打發(fā)街上的叫花子都是幾塊甚至幾十塊的,兩角錢,現(xiàn)在它什么也不是!但在那個年代,兩角錢確實是不能算作零錢的,它可以是五六個雞蛋,是鎮(zhèn)上合作社的幾尺布,是我們兄妹幾個的短衫短褂。于是,我鄭重地點點頭,才伸手接過母親手中的兩角錢,又在她的幫助下,將錢塞進書包,夾在一本書里,確定它不會丟失后,我又將書包掛在胸前,雙手緊緊按著書包,就這樣一直走到學校。
怪就怪那位長著尖下巴細眼睛的女售貨員。那天,我站在高高的柜臺前,使勁敲了一下玻璃柜面,說買一本練習本,田字格的。里面有兩三個人在嘰嘰喳喳講話,她們的耳朵如果好使一點,那天也就什么都不會發(fā)生了。女售貨員用細眼睛斜了我一眼,又用尖下巴戳了我一下,卻將一本大練習簿甩在柜臺上,又和里面的人講話去了。
我只好再次聲明我是買田字格練習本,寫生字的那種,兩分錢一本的。女售貨員又輕蔑地扔來一本田字格。我就將那沾了我手心汗?jié)n的兩角錢放在柜臺上,女售貨員皺了一下眉頭,細眼睛瞇成一根線,僅用兩個手指頭捏起我母親珍藏在那只紅漆木箱子里不知多久的兩毛錢,不當回事似地丟在柜臺內(nèi)的一個錢匣子里,準備找我錢。
趁這空當,我隨手拿起女售貨員沒來得及收起的大練習簿。封面上“練習簿”這三個大字我都認得,“簿”字我在表哥家里見過。我表哥比我大六七歲,在離家很遠的鎮(zhèn)上讀高中。那天是星期天,我到外婆家玩,表哥正在寫作業(yè),就出他作業(yè)本封面上的這個“簿”字認,后來,當然是表哥告訴我怎么認的。我記性很好,才過去這么久,絕不會認錯。我還記得,表哥用鋼筆在練習簿上寫字很快,要是我當時學會了瀟灑這個詞,我肯定會說一百個瀟灑的。表哥的字一行一行,一版一版的,很有學問,哪像我還用鉛筆,一筆一筆地雕花,比蝸牛還慢。站在表哥身旁,我心里癢癢的,巴望有一天,我也用這樣的大練習簿寫字……我踮起腳,雙手靠在玻璃柜臺的邊上,一頁一頁地翻著這本大練習簿,紙張厚厚的,滑滑的,摸著極舒服,每翻一頁,還發(fā)出輕微的聲響,脆生生的,好聽極了……
“買不買?”女售貨員已數(shù)好了錢,她站在柜臺內(nèi),一點耐心也沒有,決不會將我這樣的小顧客當作上帝。
“多少錢?”我竟然大膽地反問了一句。
“一毛。”
“買!”
我弄不清當時的膽火是從哪里來的,連我自己都聽到了自己的堅決。我莊嚴地拿起售貨員擱在柜面上的八分硬幣,五分二分一分各一枚。
放學了,我心里還一直暗笑女售貨員將角說成毛,毛一點兒也不雅,什么毛,雞毛鴨毛豬毛牛毛,角都不會說,偏要說個毛,嘻!但很快,我從頭到腳都冰涼冰涼。一毛錢一本的大練習簿沒有讓我像表哥那樣瀟灑,那樣有學問,反而叫我先嘗到了父親的巴掌,體驗了什么叫進退兩難陷入絕境。
“還有錢呢?怎么只有八分?”
母親用左手指一遍遍煩躁地撥弄著她右手掌中三枚無辜的硬幣,好像那硬幣下肯定藏著錢似的,但臉色越發(fā)難看起來。
我睜大眼睛,卻不敢吭聲,心里早就開始打鼓,女售貨員將角說成毛一點兒也不好笑了。
“你丟錢啦!”
我怯怯地搖頭。
“那錢呢?”
我呈上大練習簿。其實,兩本練習簿我早拿在手上了,只是起先母親只顧撥弄那三枚硬幣,又將目光一直釘在我臉上不動,而我,也忘了該怎么說。但母親沒有原諒我,嚷著我不該買這么貴的練習簿,把錢不當數(shù),敗家子,肯定不會有什么出息了,看你爸怎么打你!
說曹操,曹操便到!父親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我面前,黑著臉。顯然,他聽出是怎么回事了。我大氣都不敢出,父親的沉默叫我害怕到了極點,我知道,這一次,父母生的氣不小,我闖的禍比天還大。父親劈手奪過母親手中的大練習簿,揚了揚,問:“多少錢?”
“一角。”我聲音如蚊。
“早上怎么答應的?!”
父親對我吼!其實,他根本沒準備要我回答,就一巴掌扇了過來。我臉上火辣辣的,耳朵嗡嗡叫,蜜蜂呀飛機呀,瞬間全都鉆了進去。我的眼淚一下子滾了出來。
“退回去!退了就回家!”父親將練習簿扔在我臉上,又補了一個字:“滾!”
我撿起地上的練習簿,抽噎著走了。
雨,已經(jīng)停了,但路上全是泥濘,我也不管水呀泥的,一腳一腳只顧朝前走,孤獨,無助,絕望地往前挪。路兩旁的油菜花開齊了,金燦燦的,但我沒有心思瞄上一眼。練習簿還在我手里,就像一只燙手的紅芋。我知道退不掉的,那個年代,賣出去的貨,潑出去的水,誰還認哇?而且,這時合作社早關門了,找鬼老二去!何況,練習簿還寫過鉛筆字,再擦也會留下劃痕……
我的速度慢下來,方向全無。天也漸漸暗下來,我的委屈卻還在膨脹。昏黑中,母親喚我的聲音從村子里隱隱傳來,一聲聲拉得很長,叫得很急。事后我才知道,母親挨家挨戶問過了,旮旮旯旯找遍了,都沒有我,眼看天要黑下來,母親眼圈紅紅的,沿著通往村小學的小路,走幾步,喚一聲我的乳名。但我性格內(nèi)向,脾氣很拗,我不想見到父母,不想回家。
我也不敢回家!肚子咕咕叫,我強忍著,但淚水老控制不住,汩汩流淌。我看到油菜田坎上有一塊青石板,石板下是田主人開得很深的水口,形成一個小洞,可往下方的田里放水。我小心地鉆了進去。里面狹窄,陰暗,潮濕,幸好底部鋪了石板,我坐著,但不敢躺下,太涼,受不住。咚、咚、咚……腳步聲在我頭頂響起,漸小漸大,又漸大漸小。我知道,那是尋找我的人腳踏青石板,又一個個走遠了。他們根本猜不到,我就躲在石板下面,蜷著身子,淌著淚。
讓我始料末及的是,尋找我的人越來越多!先是母親一個人焦急地喊我的名字,接著是我年邁的祖父母,我的叔伯父,我一起上學放牛的伙伴,最后幾乎是全村出動!那天,杉木火把燒紅了村子的夜空,母親和我的鄉(xiāng)親,用喚我的聲音在山村上空織了一張巨大的愛之網(wǎng),希望網(wǎng)回一個深夜未歸的孩子。漸漸地,我屁股下面一片濕冷,身上涼颼颼的,腿腳麻了,肚子空蕩蕩的,掏空了一般。我連打了幾個寒戰(zhàn)!咚咚咚!一雙腳步忽然停在了我的頭頂,只喊了我一聲,我就哇的一聲,不可抑止地哭起來。這是我父親,喉嚨發(fā)哽,聲音沙啞,氣息短促,毫不講究發(fā)音技巧,毫無山里漢子的粗獷與陽剛,但我哭了,我捂著胸前的大練習簿痛快淋漓地哭了。
這讓我刻骨銘心的大練習簿,我將它藏在父親給我用鐵釘釘攏的一口木箱里,那一頁頁紙上,有我一板一板密密麻麻的字,但在我初中畢業(yè)那年,勤儉的母親還是用它剪了鞋樣,穿在了我們一家人的腳上。
當老師都二十多年了,我用過多少寫字的本子啊?塑料皮的,防近視的,帶密碼鎖的,紙張散發(fā)出淡淡香氣的,再昂貴,再高級,也都沒有三十年前,一毛錢一本的大練習簿好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