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權
2012年2月16日早間,尚未起床即被電話鈴震醒,看來電顯示又是遠在香港的朋友打來的,此君兩天前剛來過電話,沒有特殊情況不會頻頻造訪,詫異中按下接聽鍵,那邊比較急促的聲音問我是否知道鐘耀群女士14日病故。得知消息,驚訝不已;因為與這個喜歡研究蕭紅的朋友正是在14日上午有一個長時間的通話,其中討論到有關話題,他還專門問起,不知端木夫人是否還在,我還讓他別亂說,并鄭重地告訴他老人家健在呢。而鐘老師恰在我們通話的當時已處于彌留之際,就是那天中午病逝的。我的網絡那幾天出了問題尚未解決,朋友猜我不能及時得到信息,因此專門電話通報。他是由網上作家曹革成博客中的訃告而得知消息。
收起電話,馬上聯系鐘蕻,表示悼念并咨詢有關事宜。我要去送鐘老師最后一程。
2月18日,星期六,北京冬天少有的晴日。上午九點多趕到崇文門,出地鐵直奔同仁,在同仁醫院那個不大的告別室里,為鐘老師作最后的送行。
進得告別室,已見鐘老師靜靜地躺在靈床上,經歷過巨大消耗的軀體比原來略顯瘦小,再也不能招呼來看望她的人;那正前方的遺像上,永遠保留著的是她陽光般明麗的笑容。像前有北京市文聯致哀的花圈,遺體邊有親友帶去的鮮花。
鐘老師的喪事一切從簡。在同仁醫院工作人員的主持下,在場的人員依次對老人家的遺體三鞠躬,并繞場一周。
透過淚眼,看到站在親屬位置上帶著女兒的鐘蕻,還有從昆明專程趕來陪伴她們的表姐三人。我們行完禮之后,心中的千言萬語一句都說不出來,只有緊緊擁抱鐘蕻。
簡單的告別儀式結束后,出了同仁醫院,望著北京少有的湛藍天空,微風中依然感到春寒料峭。返程的途中,與鐘老師有關的一些往事,不可遏制地涌上心頭。
初見鐘老師是在十一年前。
2001年,東北作家蕭紅九十誕辰,她的故鄉為了弘揚她的精神,舉辦了一系列紀念活動。其中有一個展覽即“蕭紅故居館藏中外名人書畫作品展”被安排在北京中國美術館,展覽主要由黑龍江省呼蘭縣(現在并為哈爾濱市呼蘭區)的蕭紅故居承辦。為了擴大影響,展覽籌備組希望能邀請到一些有關人士和著名專家、學者出席展覽的剪彩儀式。當時,端木蕻良先生逝世已近五年,作為他的遺孀,鐘老師自然就在被邀請之列。在去往前門西大街97號紅頂樓文聯宿舍呈送請柬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鐘老師陽光般燦爛的明麗笑容。
鐘老師非常支持那次展覽活動,熱情友好地接待了我們。不僅爽快地接受了出席展覽剪彩的邀請,還積極主動配合所有的有關活動。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們拜訪的那天,她把一本香港《圣士提反女校校史》捐贈給了蕭紅的家鄉人。圣士提反女校是香港的一所教會學校,1942年1月22日,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后,病重的蕭紅最終就在那里逝世。記憶中那是一本不薄的精裝書,其開本和厚度都基本接近我們常見的《現代漢語詞典》,深藍色的封面莊重大氣。此書是四年前在香港時,圣士提反女校校方所贈,由鐘老師從香港背回北京。當場,年近八旬的鐘老師非常認真地親筆在校史的扉頁上寫下如下字句——
1997年5月,我帶著端木蕻良的部分骨灰到香港,在端木生前友人的安排下,受到圣士提反女校隆重友好的接待,并一起到校園看著我在當年端木埋葬蕭紅一半骨灰的地方撒下了端木的骨灰,并贈我這本《圣士提反女校校史》,告訴我在123頁上記載了1942年1月22日蕭紅病逝于該校,及端木將蕭紅一半骨灰葬于該校的史實。
現轉贈
蕭紅故居 惠存
鐘耀群
2001年3月2日于北京
上文寫罷,為慎重起見,鐘老師還在自己的名字后面非常鄭重地鈐印。這一切都做好之后,她把這本校史當場贈給了從呼蘭專程赴京的蕭紅紀念館館長孫延林先生,孫館長鄭重地接過。這本難得的校史,從此就被呼蘭的蕭紅故居紀念館永久珍藏。
我們目睹,我們感動!
文中所說有關端木蕻良先生骨灰的撒放,也是為人稱道的一段佳話。
1996年10月5日,東北作家端木蕻良因病在北京去世,享年84歲。生前曾有遺愿,其中一條就是要把他的部分骨灰撒到香港圣士提反女校后山、蕭紅另一半骨灰的埋葬地。
半年之后,1997年5月,他的遺孀鐘耀群女士來到香港,實現了他的愿望。
關于骨灰撒放的過程,鐘老師在她所寫的《端木與蕭紅》一書后記中如是說:
(1997年)5月13日上午,我帶著端木骨灰和親友來到香港圣士提反女校門前會合。這是一座英國老牌女校,制校極嚴,當天里面正在進行會考,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學校老師梁政和馬莊華按時出來熱情地迎接我們到會議室入座,介紹校方情況。梁老師特別說到校園內有一棵大樹,每年上面都開著紅艷艷的鳳凰花朵,但幾年前忽然倒塌了。并且拿出一本厚厚的精裝校史送給我,翻到40年代初太平洋戰爭爆發,日寇占領香港那一段,其中有蕭紅病故于該校的記載。我非常感謝地收下了這部寶貴的校史。接著,領我們參觀了日寇占領時,老師嬤嬤們準備逃跑的樓梯通道,還有日寇留下的柜子,上面還貼有當時日本年號的標簽。校長蘇國珍在監考之余,也到校園來接待我們。
校園內大樹參天,花壇草地都很整潔,獨獨在那棵倒塌的大樹樹根周圍,雜草叢生,等待料理。劉濟昆先生建議我將端木骨灰撒在花壇上,但我徑直向倒塌的大樹根走去,我認準了這棵倒塌的大樹,就是當年端木埋葬蕭紅骨灰時的那棵小樹,半個多世紀,它應該長成大樹了。每年開出紅艷艷的花朵,不就是因為埋葬了蕭紅的骨灰嗎?幾年前的倒塌,很可能就是當年挖坑埋骨灰時,碰動了這棵小樹的樹根所致……我毫不猶豫地將裝在紅錦盒內的端木骨灰,撒到了這棵倒塌的大樹下……
這是鐘老師事后的回憶,而已故香港報人劉濟昆先生亦有文佐證。劉先生親眼見證了活動的始末,且當天下午就記載了整個過程,他為此而寫的短文題名《端木蕻良與蕭紅兩情相悅》,刊登在1997年6月1日《香港作家報》擴版號第21期(總第104期)上。全文如下:
1997年5月13日上午11時,鐘耀群女士在圣士提反女子中心學校一個土坡樹頭芳草叢撒下了端木蕻良先生的部分骨灰,讓端木與蕭紅在天之靈團圓。
那一天,由北京飛來香港的鐘女士在香港作家聯會會長曾敏之先生、著名作家羅孚先生、中文大學教授虜瑋鑾女士、資深新聞從業員劉濟昆偕夫人林薇、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助理教授呂宗力先生等人陪同,中國文學研究專家何書心女士大力協助下,來到西環列堤頓道二號圣士提反女子中學。
校方熱情接待我們,先讓我們參觀校舍,并不厭其煩地介紹女校的歷史,尤其是抗日戰爭時期的情況。該校歷史科老師對蕭紅事跡十分感興趣,且稍涉及試圖尋找蕭紅遺蹤。曾敏之先生和鐘女士等人問及蕭紅骨灰瓶安葬處。據聞“土坡上原來有一株鳳凰樹,每年開花開得火紅燦爛,想蕭紅的骨灰也許埋在樹下,但這株大樹四年前倒塌了,現只剩樹頭”。于是,大家到校園里的土坡去,鐘女士對照她記憶中端木吩咐的地點,認為那鳳凰樹下就是端木長年思念的所在,她打開端木的骨灰匣,將骨灰撒入芳草叢,旁邊是一叢翠竹。
蕭紅1942年1月20日與世長辭,骨灰分葬兩處,一是淺水灣墳地,地近麗都花園海邊;二是圣士提反女校校園。端木生前寫道:“當時,我認為英當局不會長久在香港,那時兩個墓地至少可以保留一個……有一墓地,是很少人知道的……這地方就是圣士提反女校校園……我曾選了一個土坡處安葬,土坡上有一不太大的樹。當時,想以此樹為記。這里準備淺水灣的墓葬,萬一被毀,仍可保存。同時,認為香港遲早會收回。”淺水灣的蕭紅骨灰已于1957年遷葬廣州銀河公墓。
端木于1996年10月5日撒手塵寰,臨終前交代將其骨灰分撒三地,其一就是香港圣士提反女校校園樹下。
青山綠水,藍天白云,端木蕻良和蕭紅,兩情相悅,千載悠悠!
1997年5月13日下午
此事的完成,了了鐘老師的一樁心事,她在1998年出版的《端木與蕭紅》一書前言中如是說:
1997年5月10日,我帶著端木部分骨灰飛到香港,在端木生前友好熱情安排下,于13日上午,在圣士提反女校校園面向東北方向的坡上,在端木當年埋蕭紅骨灰的地方,撒下了端木骨灰,讓他倆人間天上、生死常相伴,以了卻端木生前對蕭紅的無限眷戀之情,我也心安了。
鐘耀群 1997年6月于悉尼
在“蕭紅故居館藏中外名人書畫作品展”等活動結束后,因為還有一些問題想求教于鐘老師,所以,幾天后,我又預約了對她的造訪。
因為上次人多來不及談什么,所以這次應該算是對鐘老師的初次采訪,那天家里沒有別人,因此談得比較深入。訪談中的話題當然與端木相關,而談端木皆是由蕭紅引起。鐘老師非常認真地回答我的提問,非常坦誠地談及有關的一些問題,她說她對端木和蕭紅之間的感情一向非常理解,同時也非常尊重。她說到端木在蕭紅病逝18年后才和她結婚。說到1961年她整理端木的東西時無意中看到的,在蕭紅遺體火化前端木親手剪下的一小縷蕭紅的頭發,存放在一個印有《星島日報》標志的舊信封里。經過了漫長的19個年頭之后,而其中又多是顛沛流離的生活狀態,他個人的隨身物品幾乎散失殆盡,一直鰥居且一向疏于料理自己的端木蕻良卻奇跡般珍藏著蕭紅的這一縷青絲——這縷青絲已經永久地存放在了蕭紅的故鄉,那里新建的蕭紅青絲冢1992年11月在呼蘭西崗公園落成,墓碑上“蕭紅之墓”四個大字亦由端木蕻良題寫——還有1985年武漢之行,她陪同端木參加黃鶴樓筆會后特地去漢口,費盡周折尋到1938年夏天他和蕭紅舉行婚宴的大同酒家。1986年,他們又同去呼蘭的蕭紅故居,端木像個孩子似的躺在蕭紅出生的炕上。第二年冬天,他們夫婦又去廣州銀河公墓祭奠蕭紅,她說當時端木跌跌撞撞撲向墓碑,用顫抖的手拂拭那遺像上的塵埃……一生之中即使無言,也總是在維護著蕭紅。
訪談中有一個細節印象特別深刻,就是鐘老師告訴我,她正在看的一本書是蕭軍先生的《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筆者注),以前不曾見過這本書,現在看得很仔細。談到細讀那些蕭紅從日本寫回國內的信,看她事無巨細地遙控安排著蕭軍的生活,表現出的是無微不至的關心,這是多么賢惠多么可愛的一個好妻子,他們是在患難中一同奮斗過來的,后來的結局真是出乎意料……有些事真是不可思議……作為女性她能理解蕭紅心中的苦衷……
我當時對這樣的觀點也有所認同,話已至此,說的和聽的都潸然淚下,屋里一時間只有嘆息聲……
再見鐘老師已是幾年之后,為撰寫與蕭紅有關的文章,前去和平門與鐘老師探討有關資料的來源與真偽。那時鐘老師身體已經染病,而且經過了兩次大手術后,體質比較虛弱,但我們看到的還是一個豁達樂觀的有著燦爛笑容的鐘老師。后來,我還曾陪同從外地來的研究者朋友專程拜訪鐘老師。一如既往的是,除了她明麗的笑容,他對端木先生和蕭紅的維護與敬重依然如故。
享年88歲的鐘耀群祖籍湖南長沙,1923年出生在南京。抗戰初期,背著父母報考第九戰區政治部宣傳隊,開始了戲劇表演生涯。1941年在桂林參加新中國劇社,主演了多部話劇。1950年3月入伍,為云南軍區政治部文工團員,后擔任云南軍區國防文工團編導。1960年3月在北京與端木蕻良登記結婚,次年在昆明生下女兒,取名鐘蕻。她在十年浩劫中曾遭受到嚴重沖擊,1972年被定為“歷史反革命”下放到云南活塞廠當工人。1974年恢復軍籍,因端木蕻良病重要求復員。1975年10月調入北京市文物管理處資料組。1978年作為端木蕻良的助手調入北京作家協會,專職協助身患腦溢血的端木蕻良的創作,后合作出版著名長篇歷史小說《曹雪芹》(上、中卷)。1987年離休。1996年10月端木病逝后,在北京市委宣傳部和北京文聯有關領導關心下,一直不斷地整理8卷9本的《端木蕻良文集》(2009年由北京出版社出齊),鐘耀群為此付出極大心血。1998年1月,她撰寫的《端木與蕭紅》一書,由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發行。
在相濡以沫共同生活的36年中,鐘耀群不僅是端木蕻良創作的助手,還是他的秘書、看護、管家等等,身兼數職,忙里忙外,井井有條。到過他們家的朋友都難忘她的豁達、干練,他們的老朋友總說,端木離了鐘老師,什么事兒都轉不動。端木此生有了鐘老師,真是莫大的福分。晚年的端木蕻良體弱多病,如果沒有鐘耀群的細心照料,很難有那些創作佳績,所以,軍功章里有端木的一半也有鐘老師的一半。
鐘老師病逝第二天,端木蕻良先生的侄子、作家曹革成在網上發文并賦詩悼念,稱其為“著名話劇表演藝術家”。和一個關注此事的朋友談起,她在給我的短信中說,“記得鐘女士風度非常好,一個一個都走了。”
是啊,雖然走了,但我們仍然記得她非常好的風度,還有那富有感染力的、明麗的笑容。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