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酒之殤

魯英

在官場度過大半輩子，打交道最多且讓我愛恨交加的當數喝酒。喝官場的酒。

喝官酒何時開始興盛，我記不太清楚。那時只知道埋頭干活，哪有精力顧及那些事兒。從正科級秘書、調研科長到辦公室副主任，幾年間跟頭把式地連續升職，我沒有請誰喝過酒或者送過酒。三十出頭官至副處，從旁人羨慕的眼神里我小人般地讀出幾分嫉妒：這小子前途遠著呢。呵呵，前途確實遙遠至極，看似眼前，其實遠得讓我始終沒夠著，副處原地踏步12年才轉正處。朋友幫我分析仕途曲里拐彎不順暢的原因：除了不請不送不跑不要外，缺少與上級喝酒溝通大概是致命傷之一。我跟他抬扛，過去始終這樣啊。朋友打趣，白扔的玩意兒，這充分說明當時提你屬于提冒了。然后一臉正經地說，形勢變了，原來那套不靈了。我拍胸脯，不喝酒嘛，有啥呀。明白過來后我就練喝酒，卻怎么喝也趕不上趟。我自嘲，雖然醒得早，但你起得晚呀，所以即便喝醉也喝不到點上在所難免。跟命喪酒場的同仁比，你得知足。細數經年累月官酒之殤，除了處女喝的溫馨，幾乎都是苦辣酸。

官酒一喝開了就如洪水潰堤，任你什么文件根本擋不住。我參與的官酒排場越來越大，檔次逐級升高。開始陪領導喝酒在機關食堂，后來到政府招待所，然后度假村。食材沒有最好，只有更好；酒水一般國內一線名牌和高檔洋酒。會議桌上的講話大多照稿念，了無新意；或是公事公辦地寒暄，一般不解決問題。只有酒桌上能心無掛礙、百無禁忌，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什么話都能說出口。原本答應撥十萬，你一口大酒下去，領導當場簽字給十五萬。喝酒就是好辦事。先是陪上級領導和縣域的客人喝，接著是本縣內單位與單位喝。有事要喝，沒事也要喝，否則臨時抱佛腳，準保百事不靈。你請我我請你，轉著圈地喝，浪費大到天上去。及至我到某單位主事，發誓戒官酒。行不通。上級指責你出幺蛾子，都喝你不喝，給誰臉子看？給市局領導匯報，光在會議室抽煙喝水嗑瓜子，然后拍屁股送客，你好意思嗎？沒轍，喝吧。問題是整天給酒精泡著，腸胃扛不住。有局長發明了不少偷偷倒酒的方法，什么整體后拋式、衣領袖口暗灑式，骨碟、茶碗里偷梁換柱式，桌子下、沙發轉角滿杯傾倒式，等等，辦法多了去。多好的酒也偷偷倒掉，反正公款簽單，沒浪費自己一分錢。

酒與色是天生一對。官酒喝乏了，想辦法找作料，于是便開葷。葷段子滿桌子飛。甭管官大官小，男的女的，喝酒沒有葷段子相隨，等于下酒缺了肴。酒桌上沒有最葷，只有更葷。你葷我比你還葷。開始男的插科打諢地葷，女士覺得有歧視，憑什么呀，咱也跟著葷。如果把寫著領導姓名的桌簽拿掉，我覺得滿桌子的人與市井潑皮無二致。葷段子講多了，有的人腎上腺素就不老實，酒后要泡溫泉，做個保健按摩疏解一下。膽子大的，索性公然沾色了。有次我在度假村陪客人，遇見某局辦公室主任藏在客房不遠拐角處，像賊似的東張西望。我問他作何玩耍，他笑而不答。我給他一拳，都是朋友，干嗎這么神秘。他手指門房跟我耳語，處長在干“那個”，等小姐出來他要及時結賬。他囑咐我保密，都是為了爭取專項款。

只要給項目、撥資金，你什么要求都能答應。好在我不管這些具體事兒。但酒桌上我上演過英雄救美一幕。有一年市冶金局長來縣調研，縣四套班子悉數聚攏酒桌。局長無比幽默，手指一碗酒讓漂亮的女副縣長先干掉，然后談項目。她二話沒說連干兩碗，撐了一會兒就癱了。我火急火燎背起她坐車去醫院，下了車我抱著不省人事的她奔搶救室。身材纖細、貌美如花的她口吐白沫，染了我媳婦給我剛買的西服。搶救了三天，從她胃里抽出一斤多酒精。項目如期落地，社會上卻議論紛紛：差點喝死一縣長，瞧那幫糟蹋糧食的東西。事后想到先后被我背過抱過，美女縣長和我尷尬一陣子。

后來輪到我差點喪命。先陪縣長出差內蒙古給贊助兵乓球甲A聯賽的企業站腳助威，醉在蒙古包。五天后我又和縣長率兩個單位頭頭去山東考察，調解兩家因為收取市場管理費的長年糾紛。一路從河北慶云喝到山東慶云，再喝到青島，醉得我胃口一直往上翻。青島旅游局長是老鄉。他說不喝瑯琊臺，感情上不來。二兩一杯我先下肚，然后搶話，我老家山東，知道主陪、副主陪、三陪之說，趁明白我先請杯酒，不然喝多了怕失禮。我讓隨行的兩個秘書少喝，他們一直想去棧橋看看，酒喝多了黑燈瞎火掉進海里就麻煩了。灌下四杯酒，北我基本上找不著了。兩個頭頭照樣硌著勁兒，快到家了還互不服氣較量喝酒，要我作見證。我醉在車里像攤泥，扶不起來。衛生局長帶我瞧病，腹瀉，殺菌治療。輸了月余的菌必治，我人瘦了一圈，小解沒有，一天嘩嘩地出恭幾十次，不扶著墻我進不去衛生間。局長開玩笑，是不是來家的護士不漂亮？我用半口氣回答，就是把林青霞叫來，我也有心無力了。縣長來家看我，跟秘書耳語，看來人要不行。后來妹妹接我到北京空軍總醫院，大夫說治反了，酒精中毒，隱匿性肝硬化。換了藥方我好起來。縣長卻住進海軍總醫院，沒出半年他先走了。他得了癌，煙酒是誘因。

雜七雜八列舉上述官酒之殤，心思就想把那句耳熟能詳的“酒里乾坤大，杯中日月多”，篡改成“官酒弊端大，官杯腐敗多”。好在中央有了八項規定，但愿官酒之殤不再害人。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