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三月的心事

這是上海的第一次降溫，在滬江游戲公司上班的韓三月感到明顯的寒意。昨晚莉莉又在電話中發火了，浦東的那套房一經她看中就成了他頭上的緊箍咒，她一念叨韓三月就頭痛，他現在連首付的錢也湊不全，更何論以后每個月的高額還貸。

身心皆冷，胃也隱痛起來，終于扛不住了，向小組長打了聲招呼回去添加衣服。老板臉色有些不好看，但也說不出什么，畢竟公司的空調壞了還沒來得及修理。他住的地方離單位不遠，十分鐘的路程，不是什么萬里長征。

半途中，韓三月看到一輛車停在路中，一個司機仰躺在車頭底下正費力地掏著什么，好幾個路人彎腰站在邊上指指點點，說一只小貓被卡在一堆線中了。韓三月走到跟前的時候，一團活動的毛球掉了下來，一雙恐懼的眼睛四下里看著。

司機拍拍手，用腳跺著嚇唬了一下小貓，然后上了車。在車子的發動聲中，人們散開了。小貓還趴在地上哆嗦，馬路上全是人，它不敢貿然沖過去。

韓三月腦中盤旋著的莉莉形象立即云消霧散了，他蹲了下來，哦，可憐的小貓，你怎么啦？一定嚇壞了吧？韓三月繼而又想，不對，風這么大，一定是冷的吧？因為韓三月自己也凍得微微發抖，就本能地想到，小貓應該也和他一樣渴望著溫暖，于是滿腹官司的韓三月一下變得單純無比，他伸出手去……

小貓驚魂未定地回頭，一口咬住他的手指，韓三月倒抽一口冷氣，真是不知好歹的小貓！他不知所措地對路人笑了一笑，牙齒一咬，還是把小貓抱了起來。韓三月用發疼的手指摸了摸小貓，小貓在他懷里顫抖。路人們一起會心地微笑起來。乘客們把臉貼在窗玻璃上，他們壓扁的鼻子由于笑的顫動變成了一塊活動擦。小貓好像知道自己犯了過錯，仰頭看著他，眼里半是請求半是害怕。

一股細綿的呼吸聲像風一樣升騰上來，韓三月的心異樣地窒息了一下。公交車鳴起了喇叭，不是為了催促讓道，而是一聲雄壯的感慨。韓三月向司機揮了揮手，表情帶著歉意。公交車上的乘客沒有一個口出怨言，這在一個普遍抓緊時間講究效率的都市極其難得。行人的臉上都帶著微笑，好像不花錢看了一出街頭童話劇。

韓三月問圍觀者誰愿意把貓帶回家去，人們很有眼光，都說這只貓雖然瘦了點，但長相不錯，只是當今社會，人都忙瘋了，除非有閑階級，或者超級貓迷，否則真沒有時間伺候寵物。只有一個女孩子戀戀不舍地摸著小貓，她說正在讀大學，沒有自己的住處，如果工作了，一定租間房和可愛的小貓住在一起。

韓三月看著這位眉眼彎彎的女孩，想起了自己的女朋友，她現在好嗎？是不是還在生氣？今天降溫太快了，韓三月全身都冷，只有前胸暖著，像揣著一只毛茸茸暖乎乎的熱水袋。

兩年前韓三月獨自闖蕩上海，感受到的只是重重壓力，每月工資除去房租和必需的開銷，所剩無幾。如果再收養流浪動物，生活一定捉襟見肘，更關鍵的是莉莉不喜歡身上有皮毛的活物，雖然她非常喜歡翻皮大衣以及毛茸茸的圍脖。韓三月不想再看到莉莉好看的嘴巴屏成難看的憤激相，他喜歡看莉莉開心時的甜蜜樣。韓三月曾經對著流星云發誓：要努力掙錢，努力存錢，讓莉莉過上幸福的生活。

韓三月記起了自己的誓言，便輕輕撫摸了一下小貓，又輕輕放下它，然后轉身離去。小貓再一次伏下身，求救地叫著，韓三月像牽線木偶不由自主地轉回身，他一邊繼續著自己的思想，鼓勵著自己一定不要違背誓言，一邊就把手伸出去了。

這次小貓沒有咬他，反而伸出舌頭舔了舔那只滲血的手指，并輕輕地“喵——”了一聲。韓三月絕望地想到：自己又一次被命運要挾了。

突然他覺得哪里不對，怎么手上黏乎乎的？

這一檢查，韓三月的心都涼了，小貓腹下竟有一個紅色的傷口，血痂發硬，像一朵開敗的紫紅色花朵。

幾秒鐘的激烈思想斗爭，韓三月終于向寵物醫院而非公司走去。雖然懷里抱著受傷的小貓，可腦海里盡是老板不快的表情。

半個月前，韓三月通過了這家游戲公司的面試，公司雖小，可應聘的人卻多。當時他不知道老板正要做一款名為《渴望》的游戲，而搞建模的人卻跳槽了，老板急需補缺。當時韓三月交的3D作業是自己設計的大動畫中的其中幾張，巧的是這個大動畫也叫《渴望》。他不知道老板心里生起一番天意的感觸，老板的助手問他畫的是什么意思，他認真而有些結巴地解釋：“哦，這幅的大致意思是一個城市被大災難毀滅了，男女主角與這些寵物們出逃，現在他們佇立在懸崖邊，劍男蹲身撫摸隨行的跳躍恐龍，弓女的眼中映射出美麗的湖水。鏡頭漸漸拉遠，從弓女的瞳孔擴大到整個場景，背景中的天空是火紅色的，大地是干涸的，滾燙的熔巖正在冒出來，巨大的反差表現出人們對安定生活的強烈渴望，蔚藍色的湖水吸引著他們，由此他們踏上征途。”比起那個跳槽的心不在焉的員工，韓三月在老板眼里很是順眼。更重要的是，韓三月的人物設計過得去，那些變異的稀奇古怪的寵物也夠意思，但更欣賞的是圖形中的光，那些光被歸納過了，雖然炫目得有些詭異，但仍是可觸可摸的物質形態，像人民幣一樣確鑿。

老板喜歡能把握的事物，包括能把握的員工。韓三月就這樣幸運地來到了上海。他租的房子臨蘇州河，看著樓下瑩瑩發亮的河面，他想起了家鄉的小河，雖然無名，但在陽光下也閃著光，甚至比蘇州河還要清亮?？磮蠹埳辖榻B，過去蘇州河很臟，上海市政府花了力氣，將它整治得像條河了。韓三月希望蘇州河給自己帶來運氣，他想在上海把自己也整治得大有出息。

老板第一次看到他的人模設計后皺著眉問，怎么沒有他應試作業中的感覺呢？韓三月溫和地回答：“這不是做動畫用的，游戲不能太精細，否則電腦要爆炸，和做人一樣，太精細就會痛苦?！崩习逵X得他的話有道理，只是話說得有些怪，好像答非所問，于是對韓三月開始留意，不是留意他的才能，而是注意他的聰明是否運用在晚到早退甚至上班干私活上。老板是客觀的，自始至終講效率的，效率就是金錢。在這點上，韓三月和老板的觀念高度一致，他也重視金錢，因為金錢就是幸福的保證。

所以，韓三月必須加快動作了，他得把受傷的小貓迅速地送到寵物醫院，再迅速地回到公司，自己的衣服就算了，跑步就是運動，運動會增加熱能。沒辦法，必須慘笑著去掙錢。

沒想到寵物醫院打擊了他的勇猛精進，那個吳姓醫生說：“你先別走?！弊鳛橐粋€資深寵物醫生，他見過的救助者不是一個兩個了，他簡潔干練地說：“是尖銳物捅或扎的。它太虛弱，先清創，調養一段日子再做免疫?！?/p>

韓三月心里亂亂的，只是“哦哦”地應著。他以為這樣就完事了，不料吳醫生腰挺挺地看著他：“朋友，一看你就是個有責任心的。好事做到底，出院前再把絕育一起做了吧?！?/p>

韓三月鼓起勇氣：“一共要多少醫藥費?。俊?/p>

“我們醫院一直對流浪動物優惠，所有費用包括在一起，最低四千五，還不知道打開傷口里面是什么情況呢。你考慮一下吧?！眳轻t生說的時候并不看韓三月，他知道對方可能會尷尬。

韓三月臉一下漲得通紅，囁嚅著說：“它還小吧？很天真的樣子，不絕育關系不大吧？”

吳醫生正色道：“七個月也會發情了，如果你收養它，卻不做絕育，發春時難受也就罷了，得子宮蓄膿你來不及懊悔。如果你放歸，它就會生出一代又一代的流浪貓，流浪貓的命運你知道，生活質量差，還會被虐待，被抓去冒充烤羊肉。”

韓三月好像在聽法官讀判決書一樣，無限孤獨地站著，寵物醫院特有的氣味包圍著他，難聞，悲傷的難聞和抑郁。

吳醫生看著他，眼光好像在衡量他是不是個男人。韓三月咬了咬牙：“行，我去籌錢。”

他把身上的口袋都摸了個遍，掏出三百元放在桌上。吳醫生爽快地說：“先付五十元定金吧，二百五你趕緊去打針，防止狂犬病還是必要的。”

韓三月臉又白了一下，“二百五你趕緊去打針”，太像罵人了。不過，他還是真心地謝了吳醫生。等他從防疫站回來都萬家燈火了，他都顧不上打電話向老板解釋。

韓三月到陽臺上去收早上曬出去的床單，卻發現桿子是空的。他探頭朝下看去，玉蘭樹在夜色中呈現出模糊而簡潔的黑色塊面，樹冠上映著一些斑駁的光亮。他的藍白格床單成了輪廓不清的增生物，一半纏在玉蘭樹的上端，一半像浸了水的旗子垂掛著。他沒精神去打撈了，也沒心思再找一條床單鋪上，他匆匆用清水抹了把臉，重重地摔倒在床上，沉沉地進入夢鄉。夢里藍旗飄飄，一種傷心的哭泣聲圍繞著他。

睡得晚卻醒得早，莫名地驚醒了。韓三月閉著眼坐起身，靠在床頭，繼續鼓勵自己倒下去，可是心里明白，再睡也是假睡。干脆起了身，搖搖晃晃到書桌前，打開電腦，鍵入小區論壇的字樣，一條新帖跳進他的眼簾《蝸牛狗的悲喜》，樓主寫得很是動情——

“小區里發生了一件悲慘的事，那只懷孕的流浪狗被人燙傷了，看了真可憐。有一個小伙子去救它，卻被咬了。我覺得他已經盡力了，完全可以不要管了，萬一自己得狂犬病不是好心沒好報嗎？但人家堅持帶著狗去了醫院。我好感動?。】磥?，每一個惡行都會催生出一個善行，就像污垢的池塘，仍不能阻止開出美麗的荷花一樣……”

后面有幾個跟帖，大多是贊賞，也有見怪不怪的，認為狗與人一樣，也分貴賤，流浪狗被虐待，也是沒主的關系……

韓三月注冊了，并跟了一個帖：偶也遭遇一個相同事件，求高招。

隨后他退出論壇，雙擊魔獸圖標，沒想到凌晨四點玩家還是不少，個個像上早班一樣。他突然不想玩了，第一次對游戲失去了勁頭。他打了個呵欠，重新回到床前，一頭倒下，倒下的剎那他感受到自己的乏力，也感受到自己的驚訝，魔獸竟然也吸引不了自己了？

韓三月曾是一個多么單純的魔獸玩家，讀大學時他就迷上它了，理由非常簡單：廉價、公平、可玩性強。他是從大三時開始玩起的，之所以玩這個游戲也是歪打正著。同宿舍一個室友玩魔戒，韓三月正好那天有閑心看他做一個14級以上的任務——“奇怪的石頭”，室友說這是個主線，支線是煉金大師調查牛頭怪，還有什么邪惡的魔法師之類。幾天后，韓三月一本正經地告訴室友，自己和他一樣玩上了，但碰到一些不懂的地方，請室友輔導一下。室友一看，加重了語氣：“同學，這是魔獸，不是魔戒，我不玩魔獸的?！?/p>

魔獸就魔獸吧，韓三月將錯就錯地玩上了。他特別喜歡打開頁面的一剎那，渾然而響的音樂，和一些大片的氛圍那么相像。鼠標一開始移動，他就覺得開始了真正的冒險，所有的體驗都是真實的。在場景里跑步，擦著植物，會破皮出血；從高處往下跳，腳會扭傷；在橋上奔跑，能聽見木頭踩得咚咚響；跳進河里，好像真的泡在水里一樣，同樣可以找到游泳的感覺；跑到不同的地方，就能聽到不同的背景音樂，那感覺，自己就是一大片中不可忽視的角色。更吸引韓三月的是，每個任務都有著一段感人的故事。讓他感到面對的不是一臺機器，而是面對著一整個充滿了生命情感的真實世界。最初幾天，魔獸在韓三月眼里，等于一個大型的3D聊天室，但很快的，他對聊天不感興趣了，完全沉浸于游戲之中。韓三月自嘲道，自己終于成為中國3000萬頹廢網游青年的一分子了。

轉眼他已是一個玩了三年的wower了，這三年來，他在網上認識了多少人？又忘記了多少人？第三年比前兩年更讓他迷戀魔獸，因為孤身一人在上海，不像在大學里，還有同學可以一起天南海北地扯淡。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大都市，魔獸以它的團隊合作方式，讓他有了歸屬感。但是，他同樣發現，玩得級別越高，人也越容易偏執，許多人變得眼里只有自己。比如原先謙遜的人變得狂傲；因為裝備變精良了，就把朋友扔了；因為某個5人本或10人PT本的垃圾裝備而變得互相猜忌。網上游戲的環境像現實生活一樣，不那么單純透亮了。

在公會中，有兩個人深得韓三月好感。一個是angel，他正如這個名字一樣，有著純潔的天使氣息。韓三月組團的時候，他像親弟弟一樣始終跟著韓三月一起下副本，一起打戰場，他從來不爆粗口，而且善解人意。幾乎所有的玩家都追求更高端的裝備，而他卻說，友情比裝備更加重要。他們經常通過QQ聯系一起上線，一起練級，一起分享游戲給他們帶來的快樂。他在心里將angel視為走失的弟弟，通過游戲找回來了。

還有一個名“頭戴皇冠”的，在韓三月30級時，他進了韓三月組的會：“我是新手小德，請多關照?！表n三月欣然一笑，塞給他幾個小包。

韓三月36級時，他在黑海岸：“老大，這個天賦怎么加呀？”

韓三月微微一笑，讓他點了野性戰斗。

韓三月47級時，他在灰谷：“老大，盜賊搶我裝備，哭?！?/p>

韓三月哈哈一笑，帶他刷了一件娜迦手套。

韓三月60級時，他在血色修道院：“老大，這個戰士不如你啊?！?/p>

韓三月自豪地一笑，掃蕩了血色修道院。

韓三月在yx本混牌時，他在菲拉斯：“老大，我要老虎坐騎，在哪兒買啊？”

韓三月默默一笑，告知后還給他郵寄了100金幣。

韓三月在卡拉贊開荒時，他在冬泉谷：“老大，這是我做的熊肉串，多吃點?！?/p>

韓三月高興地笑了，每逢開怪前都會吃上一串。

韓三月開荒格魯爾時，他在刀峰山，在韓三月面前跳來跳去：“老大，我要和你一起玩。”

韓三月哄小孩似的：“不急不急，等你70級一定帶你?！?/p>

突然有一天，“頭戴皇冠”告訴韓三月，不想在單位干了，想自己創業，可能要很久不能玩游戲了。韓三月雖然有些舍不得，但他深知同輩人的壓力，為了他的事業成功，還是真心地祝福了一番?！邦^戴皇冠”似乎感受到韓三月的不舍，對他說：“老大，下次見面，你會看到我的出息，我會穿上一件紫衣來見你。”

韓三月壓力也重呀。小貓又被發現得了貓瘟，而且肚子里有各種蟲，真是雪上加霜，雖然新增加的藥費是小霜，但韓三月的心還是像下了一場大雪。

公司、寵物醫院、出租屋，三點一線，韓三月匆匆來去，車流、人流聲好像悲壯的音樂。真魔幻啊，生活就像游戲，程序早就放在那里。

韓三月除了自己交掉的部分醫藥費外，已經向同事小周借了兩千元了，還有三千元的缺口。他覺得有點扛不住，小貓給他的心理壓力更是排山倒海，每當他走到鐵籠前，它就急不可待地立起身，脖子上的伊麗莎白圈就不可避免地磕在鐵籠上，它仍不管不顧地喵喵叫。他都驚訝它怎么還有力氣叫，他蹲下身打開籠子，它就用腦袋拼命往他胸前抵，抵得伊麗莎白圈都要推向腰間了。韓三月輕輕摸它腦袋，它的腦袋就震出又一波激情，伸出舌頭在他手上一遍遍舔。韓三月驚訝地發現它純潔無邪的眼睛，像嬰兒一樣對他充滿了依賴。他不敢多看它的眼睛，怕它看出自己的心虛，如果沒有后續資金，他用什么保證給它完整的治療？這樣的眼神看一次就是挨一拳，韓三月覺得自己都成沙包了。

男兒不投降也得投，他發誓，哪怕跪著討錢也要救它。心愿一發，他就能正視小貓了，它也久久地凝視著他。韓三月發現他和它是互相憐愛的——小貓一定體察了他的困境。

韓三月晚上只能稍微瞇一會兒，他必須加班加點地賺錢，魔獸任務還是要對付的。不過，準時參加25人副本活動幾乎成了負擔，他感到非常疲憊。如果能設計出一個超級難的1人副本，也可以出頂級裝備就好了。這樣想什么時候玩就什么時候玩，也不用等人，不用叫人，直接上去就痛快地砍了。Angel說：“大哥，加油！玩魔獸吐槽解悶呀。”多么勞累的解悶啊！

韓三月終于湊足了第二筆錢。但是禍從天降，當他在醫院掏口袋時，驚恐地發現，他的錢包在公交車上被人偷了。好不容易賺來的三千元錢??！頓時他的腦袋完全空了。

當晚，韓三月像往常一樣排隊登錄，像往常一樣做任務時簡單地聊上幾句，但是，朋友們發現他說話有些心不在焉，操作總出問題，終于團滅了。韓三月說：“各位兄弟對不起，我已經沒精力玩魔獸了。你們繼續組繼續打吧?！?/p>

他的兄弟們沒有一個口出怨言，反而關心地問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Ange說：“大哥，我理解你，拿著小工資在上?；?，確實沒多少樂趣。在我們眼里《魔獸世界》是一片凈土，現在大哥連這個樂園都要放棄，一定遇到什么難事了，說出來大家出個主意幫個忙?！?/p>

韓三月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把這件倒霉的事說出來。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上線了，“老大，是我！今天抽空來看一看，你好嗎？”

是消失了幾個月的“頭戴皇冠”。看著這四個親切的字，韓三月覺得手臂特別酸，好像沒力氣來回答他了。這位昔日的朋友突然打開了麥：“老大，你怎么不說話呢？以前沒有機會給加血，現在讓我加一加吧?！表n三月感動的眼睛一下濕了。他同時感到驚訝，沒想到這個“他”竟然是“她”！她可是一點女孩子的嬌氣都沒有啊。

半夜，韓三月發布了賣號救貓的啟事，他說自己薪資微薄，每月除去房租和必要的開銷，所剩無幾。完成全部治療需要六千多，現在已付掉一半手術費了，好不容易籌到的后續費用又被偷了。這些年來，他一次次見證了WOWER的力量，在走投無路之際，唯一的希望也只有親愛的WOWER了。他說自己實在沒有別的東西可以換錢了。本來還可以勉強救貓，但由于走了霉運，現在只能出售陪伴了自己好幾年的游戲賬號了。臺服有奧妮克希亞聯盟人類男6000GS輸出/5900GS防御的戰士號，國服有七區托塞德林牛頭人78級的戰士和血精靈男70級的獵人。希望要號的朋友幫助他。

帖子一出，玩家論壇像引爆了炸彈似的，跟帖一個接著一個，說什么話的都有。如果語言也有味道的話，那真是甜、酸、麻、辣、苦、咸、澀的大雜燴了。類型大致如下——

支持的：為樓主愛心感動，請公布賬號，以便捐款。（占大多數）

出招的：聯系當地的小動物保護組織，請求幫助?；蛘咿k幾張信用卡，透支救小貓。

跑題的：大罵黑心的寵物醫院，寵物看病比人還貴！

質疑的：真的假的？會不會和寵物醫院聯手打廣告？

武斷的：肯定是炒作，既能出名又想撈錢。這類嘩眾取寵的事見得多了。

嘲笑的：一個無名小卒的賬號能值幾個錢？別一廂情愿地把自己當天王了。

感慨的：樓主理財能力太差了，要好好反省自己為什么窮到這個地步。

諷刺的：連三千元錢也借不到，可想樓主人緣怎么樣了（沒注意他已經借了兩千多了）。

義憤的：多少山區孩子吃不上飯上不起學，樓主卻在為一只畜生的醫藥費砸鍋賣鐵！

刻薄的：建議樓主把三千元用在父母身上，或者把貓當父母。

遺憾的：非常同情樓主，可惜發錯地方了，玩魔獸的十有八九囊中羞澀。

教誨式的：沖動是魔鬼，樓主救受傷的流浪貓就是太沖動了，賣臺服賬號同樣也是沖動。

偏執的：除非你不吃任何動物，否則就別提什么貓的生命價值，豬羊牛也是生命，你為什么不救？

銳利的：窮人行什么善？不自量力。幾千元救一只貓，值嗎？

在幾百個跟帖中，作為韓三月最親密的好友Ange沒多說什么，只是每日一頂?？山K于有一天他爆發了，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真沒想到在這里，有著人類身體的禽獸還是挺多的。游戲就是游戲，殺死的可以再次復活。現實不是這樣的，躺倒了就永遠起不來了。對人類而言一只流浪貓是算不了什么，可在它眼里，樓主卻是它的整個世界。沒想到這么悲慘的一個帖子，竟還有這么多人在噴，在指責別人不孝順不關愛窮人之前，先摸摸自己的良心吧，你們究竟有多少愛心？你們不斷地用刀捅一個已經很痛苦的人是愛還是恨？魔獸玩家中有你們這種人，我都感到恥辱。樓主不是在救貓，他在救人性！我也愿意出售自己的賬號來救小貓，雖然它是最廉價的賬號，但我們的心是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的?！?/p>

相比較那些簡潔的跟帖，Ange的話算得上長篇大論了，而且極具威力，立即得到更多玩家的共鳴，他的話不斷地被頂被引用。韓三月的眼淚悄悄流了下來，直至今日，他沒見過Ange，但是，感覺就像同胞兄弟一樣，那種默契與親密一直陪伴著自己。

接著，又一重感動襲了過來。“頭戴皇冠”也給他寫了長長的一段話，但沒有發在帖子里，而是發了短消息，她說：“堅決支持老大救貓！堅決反對賣賬號！生活是生活，游戲是游戲，兩件事不要混在一起。給個賬號，先借你三千元，再不夠的話你先去籌，籌不到的話大家再想辦法。老大，我現在已經掙了一件紫裝，以后有空老大再組團時，看看我的裝備。老大，我也喜歡小動物，WOW里所有的貓貓我都收齊啦，黑貓白貓黃貓灰貓虎皮貓哇哈哈。老大，以后你還要帶著我哦?！?/p>

韓三月終于知道什么叫作淚如雨下了。他手指有些顫抖，打下一句話：叩謝天恩。但馬上又刪掉了，他覺得這種玩笑有些做作了。他深深吸了口氣，重新打下幾句話：“我對游戲里的寵物不太在意。但我在意生活中的每一條線，不管主線還是副線……以后我們好好玩?！?/p>

這幾天韓三月的胃隱隱約約地痛，好像莉莉的手在揪它。她突然很熱衷地動員韓三月把這套房子買下來，一樣付租金為什么不貸款呢，付給銀行和付給東家，感覺完全不同。韓三月明白莉莉的變化來自她的父母，一定是他們逼她了。

莉莉見韓三月不但回避這個話題，還失魂落魄的樣子，賭氣地走了，本來看那架勢是要留下過夜的。韓三月也不勉強，本來嘛，也沒結婚，住一起也算是額外的收入了，他也懶得再哄她，太累。

晚上，韓三月做了一個夢，地上有許多東西，許多人在那里撿，他也去撿，卻挑了一袋胖子面包，還有一包偉嘉貓糧，貓糧到手腦子變聰明了，不是說皇家貓糧更好嗎？可就是看不見那個皇冠標志，急醒后韓三月真的鄙視自己，那么多好東西啊，電腦、洗衣機、隨身聽都有，偏偏他拿不值錢的，就是自己吃的也該挑個牌子吧，面包至少克莉絲汀，怎么就拿超市的面包呢？唉，人窮志短，在夢里都膽小……

小貓終于痊愈了，它回到了韓三月的家。自從家里多了個成員，韓三月就體會到一種嶄新的感受。每次下班回家，還沒到門口呢，小貓就在里面喵喵叫，他第一次發現貓叫聲不僅有樂感還充滿哲理。

小貓特別喜歡韓三月的鞋子，不是咬著鞋帶往外扯，就是使勁往里鉆，結果只拱進一只腦袋，便像推土機一樣推著走。韓三月休息的日子里，小貓就能安心地睡覺，區別是不限于一張床鋪，而是不斷地選擇陽光和煦的地方，變換著側睡的姿勢。小貓很清楚自己的地位，莉莉來時，它就睡在椅子上；莉莉一走，它就跳到床上，貼著主人的背脊，睡得死沉死沉。如果莉莉和韓三月鬧不愉快，小貓會充滿感情地看著男主人，僅那眼光就讓韓三月大大地滿足，并且發自內心地同情莉莉——她沒有得到小貓深切的關愛。

過去，他的手機鈴聲用的是勁爆的音樂，以為這種充滿活力的聲音可以順利地促使他起床?？墒?，每次那鬧鐘一響，他都驚得心疼，本來上班起床就不是快樂的事情，又受驚嚇，真是雪上加霜。后來他換了柔和的情歌，從頭到尾都軟到骨子里，結果起床鈴就變成了催眠曲，他又順理成章地睡了回頭覺。自從有了小貓，準確地說，自從他開玩笑地說了聲早上六點叫我后，小貓真的一到時間，就用嗲嗲的聲音喚他。如果不醒，還會加一巴掌，那拍醒他的毛茸茸爪子真是比情歌還入骨三分。精靈??！

韓三月早就發現小貓雖然天真活潑，但也很善于隱藏自己的心情，它總是在自己不經意的時候，悄悄地注視和觀察自己，然后似乎漫不經心地走過來，像魚兒一樣，滑過自己的褲腿，那親熱僅限于輕輕一蹭。當他激動地想抱它時，它又輕快地跑開了，親昵總是短暫的。

莉莉吃醋的樣子與別人不同，她不吵鬧，只是作出一副無表情的樣子，好像韓三月是個空氣人。韓三月知道，在她眼里，小咪消耗的每粒貓豆都是她的巧克力豆。他既擔心莉莉生氣，又怕小咪受委屈，因為時不時的緊張，韓三月發現自己竟然得了個喉頭抽筋病，好像有個小人在那里拉閘，控制不好，嗚咽聲就會躥出來。

給莉莉過生日的這天，燭光酒香，氣氛不浪漫也得浪漫，她的聲音也糯了起來：三月三月，你真以為我是個不講道理的人嗎？我不是不會吵架，吵架傷神思，晚上會做噩夢，我只是想和你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小屋，哪怕是二手房，我不想住在別人的房子里，我不想過租房的日子。難道這個條件高了嗎？說著說著她的臉又變得沒表情了，說她父母發話了，可以先借給他們十萬，但他必須打個借條，然后他得再想法湊十萬，二十萬首付，其余的貸款，他們兩個人一起來還。她還說娘家雖然有多余的一套，但現在出租給別人了，讓他別指望這套房，他畢竟是男方，按規矩男方應該出硬件，女方只負責軟件，也就是準備被子窗簾衣服之類的東東。她不想本末倒置，比她長得丑的小姐妹都找了老板經理，一個個腰板筆挺。她原先可是校花噯，多少男生追她，他總得讓她在小姐妹當中做人吧……韓三月痛苦地聽著，越來越覺得她的喋喋喋不休像老太婆，他絕望地想到：天哪，還沒結婚她就這樣，成家了怎么活下去？

他用力掐著自己的虎口，一咬牙說道：“莉莉，要不我們算了？我實在沒有本事，怕以后養不活你，也沒有本事還貸……”

韓三月話沒說完，莉莉眼里已含了淚：“我早就知道了，在你心里，我還不如你的一只貓，你看它的眼神簡直就是……”三月心煩地低下頭去，他覺得自己的喉頭又收緊了，為什么自己不是女人，不能隨便地號啕。

最終韓三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沒有表情地離開。他沒有苦苦哀求，太累。但事情的發展總是同一模式，他主動打電話去她娘家，然后她邀上過去的同學，由他買單，一伙人開進卡拉OK。每當小姐妹興奮得握著話筒唱這唱那時，莉莉的臉上總是帶著滿足的微笑。這時候的韓三月卻是甜的酸的苦的辣的，什么味都有。從歌廳回家，他總是不忍面對小貓，這一唱，就是它一個月的口糧??！看別的貓友給愛寵吃這個湯罐那個鮮包的，他總甩不開負罪感。

韓三月沒有想到小咪同樣可憐自己，它也許早就沉痛地發現了一個鐵的事實：主人沒有捕獵的能力。它先后捕捉了三只蟑螂兩只蒼蠅，自己舍不得全吃完，特意留了一只蟑螂一只蒼蠅叼到韓三月的飯桌上，誰知人哥哥根本沒察覺到小咪的用心，隨手劃進了垃圾袋。小貓的報恩行為白費了，它保持了一個小時的挫折感，但很快又忘記了。韓三月覺得貓這種生物很奇怪，它似乎永遠是單純的，又是神秘莫測的。

莉莉實在看不過去了，再下去三月真要變貓奴貓癡貓人了。她不得不戳他心境：喂喂，你別太自私了行不行？因為喜歡貓而讓它過苦日子，真對它好就想法找個好人家呀！

韓三月懷疑小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它最近的眼神有些變化，經常走著走著就把身子矮下來。或者兩只后腿折下去，要不就是抬著一只前腿，定格在空中，好像前方有什么隱形的東西，它需要辨別清楚，然后決定前邁還是后退。它的生物鐘也開始紊亂，每天早上三四點鐘就開始大唱起床歌，不是伸上爪子勾摳他垂在床邊的手，就是把嘴巴伸到他耳邊騷擾。昨天臨睡前，韓三月的手被無名小蟲咬了個大包，他涂了點薄荷牙膏，半夜被一種奇妙的感覺驚醒，只見小貓正捧著他的手舔蚊子包上的牙膏呢。韓三月這才記起網上的一種說法，貓看見一種叫貓薄荷的草就興奮，也許人用薄荷和貓薄荷的味道差不多吧？

今天他鐵定要睡個懶覺，把最近缺的覺補回來，他已經昏頭脹腦好久了。周末是個神圣的日子，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他。就是小咪叫救命也不理它，反正昨晚盆里多放了貓豆。結果他還是被人叫醒了，是快遞，韓三月不滿地接過那只紙箱，突然明白過來，獎品來了！成就感頓時充滿心頭。

在這之前，韓三月見小貓喜歡運用爪子，不是勾就是拍，便在一只硬紙盒上做了幾個大小不一的洞，往里塞了幾個瓶蓋子、小球，結果它興奮得整天掏啊掏的，像打了興奮劑一樣。韓三月自己也得益，想上網時，把玩具朝它面前一扔，兩下里方便。他參賽愛貓網的巧手之星大賽，雖然沒贏得“能工巧匠”獎項，只獲了個“愛心學徒獎”，且是三等獎，但好歹也有一包五公斤貓砂和一只貓罐了。貓砂夠小咪用十天的了，勤快點收拾的話，兩個星期也有可能。貓罐么，主辦方也想得出，一只貓罐！算了，聊勝于無。

韓三月放好貓砂，到廚房間去開罐頭，剛打開，一股好聞的味道撲面而來，好香??！不知味道怎么樣？韓三月舔了舔，好香！忍不住用筷子挑出一點嘗了嘗，好香?。÷犚娦∝堅谕饷娼?，哦哦，再嘗一點點，怎么會這么香呢？再嘗一口，就一口，真是想不通，為什么會這樣香呢？再嘗一口，真的就這一口了，誰能抗拒這樣的香呢？小貓叫得更響了，哦哦，別急，馬上來了，再嘗最后一口，唉，這個罐頭一定忘記標明人貓共用了！只有半罐了，小咪對不起！哥哥發了財給你買一箱的貓罐，天天吃。唉……韓三月深深地嘆了口氣，他發現自己近來經常嘆氣，嘆得由衷而又誠懇，難怪莉莉要看不起他呢。

小貓可能從來沒吃過這么香的東西，它把罐頭的角角落落都搜索盡了，舔得罐頭在地上滴溜溜地轉。在它心滿意足地伸出舌頭舔著嘴邊的湯汁時，發現窗后有什么在死死盯著自己。它看見一只黑白色長得像奶牛一樣的大貓，它像雕塑一樣，一動不動地凝視地上的罐頭。小咪看到了它身上的臟，看到了它既冷漠又渴望的眼神。小咪的眼神有了些變化，大概想起了過去的流浪生活。

韓三月覺得小咪從本質上講是膽小的，對生活沒有太大的要求，但精神上又是獨立的，從來沒有低聲下氣的時候。韓三月覺得小咪的志氣和自己有些像，像得讓他覺得小貓很哥們兒。韓三月伸出手去，小咪破天荒地沒有逃開，反而矮下前半身，然后身子向一邊側倒，任韓三月撫摸。多么柔軟的天鵝絨，多么好的手感，韓三月的心情頓時放松起來，為什么和莉莉在一起時，反而像和異類相處呢？

這天晚上，他又做了夢，不要說夢見電器家具，連不值錢的貓毛也沒得撿。他夢到了一片黑暗的空間，雖然沒有光源，卻仍能看清周圍，面前有一堵墻，墻上戳著許多釘子，他順手一捋，釘子們發出鬼哭一樣的聲響，有點像走調的《黑色的星期天》。一個黑衣男人走過來，朝墻上打進去一根釘子，韓三月奇怪地問他為什么要打釘子，這些釘子是派什么用場的？那人背對著他說：“心里發悶就打一個釘子，墻上釘子打滿了，命也到頭了。”韓三月汗毛豎起，這話說得多恐怖，更恐怖的是黑衣男人回過了頭，韓三月發現他竟是自己……

韓三月嚇醒了，他想也許是游戲后遺癥吧？他已經好久沒玩游戲了，夢里的場景挺像游戲的啊。唉，怎么能往墻上打釘子呢？要去拔釘子才是。

韓三月越愁悶就越喜歡看小貓，越看小貓感情就越深，可內心卻開始變化起來。他沒意識到，這并不僅僅出自莉莉的心愿，也和他經常瀏覽有關貓咪的網站有關。那些貓友爭先恐后地曬圖：各種貓糧、貓罐頭、貓點心、貓餅干、貓薄荷草、貓玩具、貓窩、貓廁所乃至貓服裝。相比之下，韓三月感到自己很寒酸，覺得小咪跟著自己太可憐了。唉，莉莉說的話也有幾分道理。

曾經，韓三月不斷地在貓友論壇上討教養貓常識，現在他又多了一個內容，他希望給小咪找到一個好人家。

“小咪，黃白雙色貓，七個月到八個月大，聰明伶俐，能聽懂人話，一百個喵星人里你看不到一個。世上有惹人愛的乖貓、令人放心的傻貓、讓人笑掉大牙的賊貓，但天真無邪又神秘莫測的靈貓非我家小咪莫屬，懷疑前世為皇家公主。其獨特的精神氣質有照片為證。半個月前，可能是迷路或出逃，也可能遭到遺棄，總之，莫名其妙又幸運地和俺相遇?？上П救私洕讚?，不忍心讓它吃國產糧變成灰姑娘。現忍痛割愛，免費贈送心愛的小咪，有眼光的大俠美女看過來，一旦失去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喜歡貓咪的你一定抱憾終身?！痹谶@番煽情廣告之后，韓三月還開出了毫不含糊的領養條件：

一，上海本地戶口，有穩定的高收入和固定的寬敞住所，年齡最好在23歲以上，家中成員都喜歡貓，同意養貓，無10歲以下的孩子。

二，用貓砂，吃進口貓糧，隔三岔五伺候燒熟的魚肉，有條件再上優質貓罐。

三，充分了解并接受貓咪的天性，不會因為打爛東西或偶爾的不聽話而打罵懲罰。

四，小咪很親人，但不肯輕易讓人抱，請耐心地給她時間，請憧憬這個美好的未來，她一定會回報你的。

五，有病看病，定時免疫，接受本人不定期的回訪。

六，若遇特殊情況（比如患絕癥花光家里錢或遇火災燒光財產或家人被綁架被勒索百萬錢幣等重大不幸）而不能繼續喂養時，務必通知本人。不可隨意送人，也不可賣錢，更不可遺棄。

七，貓咪只有一條命，貓咪的生命和人一樣脆弱，如果相信或者妄想什么九條命，免開尊口，謝謝！

韓三月同時打開《史卡布羅集市》，最近他迷上了莎拉的聲音，一開始他感受到一種淡淡的憂傷，憂傷到精美，那精美的歌聲好像在緩緩地釋放自己莫名的傷感。后來發現，一定要長時間傾聽，聽得時間越久越能感受到一番真情，并且這種真情將一種分離的情緒上升到深情的送別……一種激情從韓三月心中生起來，仿佛一雙巨大的柔軟的手托著自己，慢慢地往氧氣充足的?？丈纤?，云霧間透出了光，一道道的，它們發出迷人的和聲，那些有生命的光閃爍著無邊無際的愛……

小咪趴在電腦桌上，奇怪地看著屏幕里的自己，過了幾秒鐘換了個姿勢，它團起身來，尾巴緊貼身側，一個標準的心形。韓三月眼睛有些發酸。他不明白為什么網上的貓咪們睡姿千變萬化的笑死人，自家的小咪雖然調皮，卻從來沒有四仰八叉的狂放姿態，小咪的睡姿太優雅了，它走的是蜷縮的溫婉路線，一點點延伸到韓三月的心里。韓三月的右手從鍵盤上移了過來，他輕輕握住了小咪的腳爪，又用左手指按了按小咪粉色的肉墊，多么柔軟又富有彈性，幸福的感覺甚至超過了摸莉莉的手。小咪動了動，咂了咂嘴巴。在這動聽的曲調里，小咪也許夢見了它的母親？

莉莉的無表情模式越來越頻繁，韓三月都怕她再下去變植物人了。唉！韓三月在家也是個少爺呢，可上海小姐比外地少爺要厲害一招。這個真理韓三月完全接受。

他們人托人找到了愿意接受小咪的人家。臨送出去前，韓三月大宴小咪。他把公司里帶回來的馬夾袋打開，一包五顏六色、大小不一的肉菜向四下里散發出香味。老板又接了個大單，一高興破例請了客，韓三月得以掃蕩了飯桌，將魚頭魚尾碎肉之類的葷腥全劃拉進馬夾袋。他將它們倒在塑料漏盆中，在水龍頭上沖了一遍，又細心地挑去魚刺，他一邊往盆里舀一邊絮絮叨叨：“小咪，你呆在哥哥這里有什么好處呀？充其量也是吃我們人類的殘湯剩飯，去好人家吧，幸福的日子萬年長哦?！?/p>

送貓的這天，韓三月變得脆弱起來，他實在沒勇氣陪同前往，便讓莉莉一手包辦了。莉莉回來告訴他，放心吧，收貓的是個有錢的姑娘，開著一家公司，抱小咪之前還特地在水龍頭上洗了手，說怕細菌傳給小貓。莉莉的眼神還帶著羨慕，同樣上海一族，人家怎么就有運道？等我有了大房子，辟一間出來開個淘寶店，天天上班簽到，受人管，都煩死了！

隔了幾天，韓三月和莉莉一起去看音樂劇《CATS》，韓三月覺得門口的海報太詭異了！黑色背景，一對偏綠的黃色貓眼，字體骨白色，以他的經驗來看，要做到畫面簡潔是容易的，不容易的是深邃感。他明白，全是那對貓眼的緣故。貓眼里有人的舞姿，又恰好接近貓的瞳仁形狀。既便沒有這種藝術夸張，貓眼的色彩和神秘性同樣可以魅人。莉莉難得好脾氣地說，嗯，像我們小咪的眼神。希望它在新人家過得開心。

他們的位置不錯，二樓第三排右邊第二第三只位子。韓三月看到整個劇院都散發著貓的氣息，在座位間走動的人全像貓化出來的，貓圖案T恤、貓造型小包、手機上的貓咪小吊件。即便身上沒有貓咪標志，臉上的表情也是貓咪的，調皮是貓咪的調皮，安詳也是貓咪的安祥，只差臉頰沒有向兩邊長出胡須了。

連莉莉也好奇新鮮起來，她看著這些也像在演戲的觀眾，笑著說：“和你一樣，傻傻的，都是貓癡噢。”

韓三月長這么大了，從來沒有過身臨其境的觀摩感覺，且是如此的活力四射，一切全是按照貓與現實物件的大小比例安置舞臺物件的。在這個由巨型的廢舊日常用品堆砌而成的“垃圾場”，所有觀眾的視覺感受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好像全成了小人國里的小人。韓三月覺得自己很自然地在用一雙貓眼觀看周圍的一切。

這是一個簡單的故事，杰里科族的貓群每年舉辦一次慶典，領袖貓要從中選出一只貓送到九重天上獲得新生。每只貓都盡力施展自己的才華，用歌舞來描述自己的故事，希望能被選中。那只年輕時最美麗，現在卻蓬頭垢面、丑陋無比的老貓葛莉蓓拉與眾貓格格不入，它曾經背叛族群跑到外面去闖世界，嘗盡世態炎涼后重新回歸貓群，得到的卻是整個貓族的排斥。她以一曲《回憶》平息了眾貓對她的敵意，喚起了小貓杰米瑪天真的回應，繼而打動了眾貓的心，結果被一致推選為升入天堂的幸運之貓。

韓三月從來沒有看到也沒有想到，一個舞臺竟然充滿貓人，老貓、小貓、男貓、女貓，他們的故事在載歌載舞、徹夜狂歡中進行，所有的感情都很簡單，簡單的蔑視、簡單的冷漠、簡單的邪惡、簡單的神通、簡單的熱情、簡單的轉變、簡單的和解，簡單的愛——只憑著一首歌！

貓到底不是人類，那么容易就轉化矛盾，那么容易滿足，在垃圾場也像身處天堂。韓三月不知不覺沉浸在音樂之中，快速的節奏、頌曲、變調旋律，音樂之聲明亮向上，帶動著他全身的細胞。聽與看竟然有沐浴的功能，他好像在洗太陽浴，在洗溫泉浴，在洗沙子浴，在洗薄荷浴?？偠灾孟褚藏埢?，全身心地浸潤在一種異樣的歡樂之中。

后座突然響起了一陣手機鈴聲，有人接了電話，壓低嗓子說了幾句便往外走。韓三月的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這聲音怎么這樣熟悉？

莉莉回身一看，激動地壓低聲：“是她，就是她，小咪的新主人?！?/p>

韓三月回頭努力張望，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擠出人群。韓三月有些坐立不安，身上的肌肉這里熱一下那里跳一下，多么像初玩游戲的年代，激動而又緊張。

一陣戰栗滾過韓三月全身。那些未曾謀面的游戲玩家，那些永遠逝去的日子，那些苦，那些甜，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那些純粹的回憶！不是舞臺上的一曲便可改變的人生。

布景上的那個圓月，被幾道閃電般的烏云擋去了部分，黑色的長著獅子頭的霸王貓，帶領群貓快樂舞蹈，老貓則在舞臺上踉蹌前行，每一步都是宿命的表達，她的聲音略帶蒼涼——

“如果你碰觸我，

你就會了解什么是幸福

看哪

新的一天已經開始……”

莉莉用肩膀撞撞他，嗨，魂靈掉了？

韓三月回過頭來，茫然地看著舞臺上那架往上升的天堂梯子，覺得它雖笨卻也結實。

莉莉往嘴里塞了一粒小方糖，也往韓三月嘴里塞了一粒：唱一首歌就可以上天堂了？是不是太簡單了，三月？

韓三月喉頭又緊了，嗯嗯，你說天堂房價是不是也瘋漲？這只老貓搞不好又得回來……

呆子，天堂的垃圾箱也勝過地球的別墅呀。說著莉莉的軟身子又貼住他，她嘴里呼出的熱氣一圈圈的勒索著他的耳根：天堂和我們無關，還是想想自己的窩吧。

作者簡介：

姚育明，女，1952年生于上海。1974年9月進入上海戲劇學院文學系編劇專業班讀書。1977年9月大學畢業。1977年10月起任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任編輯。1985年10月至2006年任上海文學雜志社小說編輯。1986年加入上海作協會員。任職其間，榮獲各類編輯獎。發表散文、評論、詩歌若干。2011年在上海戲劇學院附中教授高一、高三散文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