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琳
摘 要:本文在徐朔方先生的研究基礎上,探討《牡丹亭》中的“冥判”、“硬拷”和“圓駕”三大出目對元曲《碧桃花》、《金錢記》和《兩世姻緣》的因襲和創新,挖掘湯顯祖改動的意圖:表達對現實的諷刺和宗教的嘲弄,以及突出“情”與“理”的深層矛盾。
關鍵詞:《牡丹亭》;元曲;改動意圖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30-0-02
《牡丹亭》的藍本為話本小說《杜麗娘慕色還魂記》,一些重要出目如《驚夢》、《寫真》、《幽媾》、《冥誓》、《回生》等,在話本中都已經成型。但《牡丹亭》除了借鑒話本小說外,對元曲也有明顯的參考痕跡。徐朔方先生指出:《牡丹亭》中的“冥判”“硬拷”“圓駕”三出,與《碧桃花》《金錢記》《兩世姻緣》有相似之處。本文將更全面地探討《牡丹亭》對戲曲的因襲和創新,以及湯顯祖的改動意圖。
一、冥判
《牡丹亭》中的“冥判”一折,話本中無此情節,但元曲《薩真人夜斷碧桃花》第三折,卻與此大為相似,徐朔方先生指出:《牡丹亭》以胡判官審問代薩真人審問,花神作證取代管生死簿和姻緣案的判官證詞,以杜麗娘的不壞肉身復生取代徐碧桃依附其妹之身還魂。除此之外,湯顯祖對陰間的描繪和陰間人物形象的刻畫,也有創新之處。
《碧桃花》中并未展現閻王殿場景,而在《牡丹亭》中,湯顯祖重新構建出“冥界”:既有判官,持筆簿的隨從,還有“肉蓮花高聳案前排”的陰司筆架,以及用“手想骨、腳想骨”做成的筆管兒。《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寫道:“自‘有地分至此,為陽世泥塑判官寫照,更覺呼之欲出。”1
從湯顯祖對陰間的刻畫中可看出,他對現實的諷刺和對宗教戒律的嘲弄。在陰間,官吏也要如人世間“考神祗”,千辛萬苦取得官位自然要索取賄賂自己的“潤筆費”,湯顯祖還借判官之語“比著陽世那金州判、銀府判、銅司判、鐵院判,白虎臨官,一樣價打貼刑名催伍作”,抨擊諷刺現實官吏貪贓致富的等差,愈在下級衙門愈有錢的現象。
湯顯祖還不動聲色地嘲弄著宗教戒律。《冥判》一折,一開篇便是“十地宣差,一天封拜。閻浮界,陽世栽埋”,此外還有“但點上格子眼,串出四萬八千三界”等語,這些佛門用語都在傳遞著其“禁欲”和擺脫世俗雜念的思想。然而,就是在用佛家語描繪的陰間世界,最終卻寬宥了杜麗娘“慕色而亡”的貪色之罪,呈現出判官對物質的貪欲,這無疑是對束縛人性的宗教戒律最有力的調侃與嘲弄。
此外,《牡丹亭》中的胡判官、花神等陰間人物比起《碧桃花》中的薩真人和掌管生死簿、姻緣簿的判官更有人性味。《冥判》中,胡判官對“鶯燕蜂蝶”這花間四友的審判令人會心一笑,沒有人間嚴厲的判詞與拷打,取而代之的是按照個人喜好將他們各自發配為卵生動物,如:“趙大喜歌唱,貶做黃鶯兒”,審判顯得趣味盎然,也凸顯了判官處事的靈活。這種極具人情味的舉動,與最后的《圓駕》一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杜麗娘走進戒備森嚴的皇宮,就說了句“在閻浮殿見了些青面獠牙,也不似今番怕”。兩相比較,便可看出世間的死板、嚴肅,人性的削弱。湯顯祖著力刻畫人物的人性味、靈活處事的一面,是為了與現實的殘酷、死板作比,其創作的良苦用心可見一斑。
二、硬拷
湯顯祖在序中說:“至于杜守收拷柳生,亦如漢睢陽王收拷談生也。”《牡丹亭》借鑒了拷打緣由,至于對拷打情節的鋪陳敷衍,矛盾激化,則與《李太白匹配金錢記》大為相似。《金錢記》講述了韓飛卿受王府尹之女吸引,一路跟隨到王府,受王府尹兩次拷打,終被賀知章所搭救,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
兩劇男主人公皆在被誤會后自我辯護,卻被王府尹和杜寶認為是酒后亂語(韓飛卿)和中邪之語(柳夢梅)而遭拷打;拷打中途,又都有援兵打破僵局,韓飛卿得賀知章相救,而柳夢梅則因新科狀元的身份受苗舜賓等候官搭救。由此可見,《牡丹亭》與《金錢記》中的拷打情節大致相同,但湯顯祖在繼承的基礎做了改動,使《硬拷》中的沖突更為激烈。
其一,突出對硬拷的描寫和場面刻畫。《金錢記》中,喬吉記敘了兩次拷打,而《牡丹亭》中,湯顯祖則將兩次拷打濃縮為一次,對拷打情節的描寫更為集中有力。同樣誤以為杜飛卿和柳夢梅為“無賴”之人,喬吉讓王府尹拷打韓飛卿,而湯顯祖則讓杜寶拘押柳夢梅,最后才將拷打情節置于懷疑柳夢梅為掘墳賊之后:先是為其鬼話而打,再是趁“索元”官吏離開的間隙拷打,情節發展循序漸進。相比《金錢記》中用“與我吊起來打”簡單交代拷打,湯顯祖更重刻畫拷打場面和細節。如:“左右,取桃條打他,長流水噴他。(丑取桃條上)‘要的門無鬼,先教園有桃。桃條在此。(外)高吊起打。(眾吊起生,作打介)(生叫痛,轉動,眾諢、打鬼介,噴水介)”。兩劇在拷打情節的描寫上,孰優孰劣顯而易見。這就好比是伸出兩個軟綿綿的拳頭遠不如集中全力重拳出擊更有震撼力。
其二,湯顯祖加深了對翁婿矛盾的表現力度。《金錢記》中,當王府尹在韓飛卿書中發現女兒送給韓的金錢時,怒不可遏,對著女兒和韓飛卿一頓痛罵,氣頭上的王府尹說:“張千,與我將這廝高高吊將起來,我慢慢地問他”,但如此怒氣,卻被賀知章以“今日圣人見了韓飛卿卷子,說此人文章不在李太白之下,宣他入朝加官去哩”的話語輕松澆滅,王府尹屈服之輕易、妥協之快速,令翁婿矛盾剛一展開便戛然而止。而《牡丹亭》里,杜寶因杜麗娘春容認定柳夢梅為掘墳賊后,矛盾便不斷激化:先是為他的一番鬼話而拷打以驅鬼,而后郭駝、軍校等人告知柳夢梅為新科狀元時,杜寶也絲毫不為所動,趁眾人外出尋黃門官,杜寶還說“一路的光棍去了。正好拷問這廝,左右再與俺吊將來。”即使苗舜賓前來為柳夢梅披上官袍,杜寶依舊固執,說:“什么官袍,扯了他”,還心生質疑“柳夢梅怕不是他。果是他,便童生應試,也要候案。”翁婿間的矛盾越來越激烈,給人箭在弦上的緊迫感。湯顯祖對翁婿矛盾的渲染可謂步步為營,為《圓駕》時柳夢梅斷然拒絕叫杜寶為“岳父大人”作了合理的鋪墊,不會像韓飛卿以“恁兄弟平生不折腰于人”,拒絕參拜王府尹的情節那樣突然。湯顯祖的改動可謂是必要之舉,避開了《金錢記》的不足。
三、圓駕
《玉簫女兩世姻緣》中,韋皋在唐中宗的調停下與張延賞的養女玉簫永結秦晉之好,這是《牡丹亭》中“圓駕”情節在戲曲作品中的最早表現。韋皋考中功名,成為鎮西大元帥,在好友張延賞的晚宴中遇見其妻子再生之身——好友養女玉簫,遂有迎娶之意,無奈張延賞不信韋皋“胡言”,兩人干戈相見,上奏皇帝,最終一道圣旨成就了這段神奇的姻緣。略微比較,就會發現《牡丹亭》中的“圓駕”與《兩世姻緣》中的第四折有很多相同之處:同樣是因矛盾不可調和上奏朝廷,請皇帝作出裁斷,殿上翁婿二人矛盾斗嘴,沖突激化,最后憑借圣旨的威力,成就美好姻緣。由此猜測,湯顯祖或多或少受到《兩世姻緣》的影響。不過湯顯祖并非照搬,而是根據主題等因素對第四折的內容做了改動。
湯顯祖對杜寶和柳夢梅翁婿矛盾的表現,顯然比《兩世姻緣》中張延賞和韋皋的沖突更為激烈。《兩世姻緣》里,當張延賞看到韓媽媽手里的玉簫真容時,便說“左右,將這婆子帶者,與他同入朝去,見的此事真實,那韋皋不為欺我也”,可見張延賞對韋皋輕薄行為的不滿和鄙夷,已經減少了一大半。于是,殿上二人的沖突減弱了,矛盾趨于單向性,轉為韋皋對岳父的不滿。當圣上要韋皋認駙馬張延賞為岳父時,韋皋賭氣說道:“臣官居一品,位列三臺,何處求婚不遂,怎肯拜他?”這點矛盾在玉簫的勸說下,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牡丹亭》的翁婿矛盾則沒那么簡單。面圣之前,雙方就已劍拔弩張,柳夢梅譏諷杜寶“則平的個李半”,又開玩笑說杜寶犯有“縱女游春”、“女死不奔喪”、“嫌貧逐婿,刁打欽賜狀元”三大罪狀,一番唇槍舌戰,將杜寶說得啞口無言。但這只是沖突的冰山一角。殿上,杜寶先是質疑女兒還魂的真假,再為女兒與柳夢梅的自媒自婚感到荒唐,鄙夷地稱柳夢梅“花你那蠻兒一點紅嘴哩”。后來,杜寶對女兒的態度有所松動,唯獨與女婿柳夢梅的矛盾難以調和,怪柳夢梅門不當戶不對,要杜麗娘“離異了柳夢梅”,才可相認。翁婿間矛盾的深化讓柳夢梅不再好聲好氣地稱杜寶為“岳父大人”,即使圣上傳口諭要“父子夫妻相認,歸第成親”,柳夢梅卻說“則認的十地閻君為岳丈”,也不愿叩拜杜寶,矛盾達到巔峰。在矛盾的深化中,湯顯祖塑造出杜寶的“古執”,以及柳夢梅“為情抗爭”的戰斗性。相較喬吉所塑造的翁婿形象,湯顯祖顯然技高一籌。
從更深層次上來說,湯顯祖的改動,也體現出他深度的思想。他并未將《牡丹亭》寫成單純的才子佳人小說,濃墨重彩下的翁婿矛盾,實則是情與理的矛盾。杜寶是封建禮教的代表,是“理”的化身,而柳夢梅則是為“情”代言。
《圓駕》中,杜寶表現出的蠻橫、專制、固執、不通人情,正因為他深受封建禮教的熏陶,其一言一行已深深刻上禮教的烙印,對萬事萬物永遠如此剛正不阿,浩然正氣。當杜寶聽到柳夢梅感杜麗娘之真魂,成其人道時,他斷然否認:“此人欺誑陛下,兼且點污臣之女也。論臣女呵,便死葬向水口廉貞,肯和生人做山頭撮合”,這可看出杜寶對禮教的堅守與信奉,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女兒竟會做出這等事來。因為自小,杜寶就對女兒嚴加管教:女兒在繡房中睡覺,杜寶便訓斥杜夫人“卻縱容女孩兒閑眠,是何家教?”,又對女兒苦口婆心分付道:“假如刺繡馀閑,有架上圖書,可以寓目”,后還專為女兒請來教書先生教授“后妃之德”,更不準女兒走出閨房。(《訓女》)杜麗娘除了在潛意識里進行反抗外,平時的行為都深受禮教束縛,麗娘還魂后的一句“鬼可虛情,人需實禮”,便可看出父親所施加的禮教壓力。因此,倘若杜寶承認了柳夢梅和杜麗娘的愛情,也就認同了愛情自由的合理性,這是他所抗拒的。
而柳夢梅所代表的,則是人性的解放、自由,對情欲的大膽追求。在《圓駕》中,他因地位的提升,也變得底氣十足:譏諷杜寶戰績,直言杜寶是“狠心的父親”等,大膽地表現出為愛情據理力爭的戰斗性。杜寶和柳夢梅猶如冰火兩重天,相互不可調和。
湯顯祖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借刻畫翁婿矛盾,迂回地表現封建禮教與人性自由這對極具社會意義的矛盾。正如許建中所說:“《牡丹亭》為人們提供了二條基本的判別標準:堅持社會禮教規范,是否以尊重人情人性為基本前提;自我堅持道德,是否尊重了他人的情感、意志和個性權利!這兩點是《牡丹亭》所揭示的情理矛盾的癥結所在,也是它超越其他作品的深刻之處。”2
注釋:
[1](明)湯顯祖著、(清)陳同等,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3頁。
[2]許建中.《牡丹亭》的劇情結構與思想表達[J]. 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04:138-143.
參考文獻:
[1]湯顯祖.牡丹亭[M].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
[2]王學奇.元曲選校注[M].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
[3](明)湯顯祖著、(清)陳同等,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4]徐朔方.《牡丹亭》的因襲和創新[J]. 劇本,1981,10:93-96.
[5]許建中.《牡丹亭》的劇情結構與思想表達[J]. 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04:138-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