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包慧怡 編輯/柳向陽
芒斯特:南愛爾蘭廢墟之旅
文、圖/包慧怡 編輯/柳向陽

圣坎尼斯教堂“鉛筆塔”。
都說南部的芒斯特省是愛爾蘭的腹地。地圖上,它不僅囊括了森林與湖泊最密集、地形最豐富的凱里郡、克萊爾郡,更有考古學家與人類學家的天堂科克郡、提伯拉里郡,以及歷史悠久、如今是愛爾蘭流行文化重鎮的利默里克郡和沃特福德郡。
我在嚴霜降臨前最后的秋光里前往芒斯特小住,方知南愛爾蘭的晚秋是霧中顫動的樹葉、冷峻的黑石要塞、青苔蔓延的圓石塔、冒著墜崖危險才能親吻到的懸巖。這島嶼極南的腹地也是諸多古凱爾特神話的發源地,在這里,屬神的巨鳥夜夜從天上抖落金幣,沒有手腕的手指在連綿的山墻上練習水粉,歐甘石在光影交疊的回廊里重演著結繩記事,一石一木都仿佛收藏著異教神祗破碎的魂魄。
教中世紀文學現代接受史的大胡子教授艾倫打從剛認識,就一直在煽動我去基爾坎尼(Kilkenny)玩:“那是中世紀愛爾蘭的心臟,諾曼人統治一度的大本營,從六世紀起就是人們競相朝拜的修院文化中心。基爾坎尼的愛爾蘭語名字Cill Chainnigh意思就是‘坎尼斯教堂’,現在的圣坎尼斯教堂是十三世紀時在六世紀教堂的原址上重建的。對了,你一定要去爬一下建于九世紀的那座風格獨特的凱爾特基督教式圓塔,一共一百多級石階,今天,全愛爾蘭只有兩座這樣的塔還能上人啦……”大胡子生于一海之隔的英國,上世紀八十年代辭去牛津的教職,來到這被英國人五十步笑百步地鄙視為“島國”的彈丸之地(insular一詞亦有偏狹、固步自封之義),接下來三十年內帶著一口裝手稿的箱子,獨自開車訪遍了愛爾蘭境內所有冷僻的教堂遺址。
然而大胡子的盛情建議卻被我一宅二懶三借口忙,生生拖到了他退休離校后的半年。長途汽車在一個雨水迷蒙的深秋清晨駛離都柏林,一路向東南進入倫斯特省與芒斯特省交界處的基爾坎尼郡,隨后便進入郡府基爾坎尼城,停在了基爾坎尼城堡碧草成茵的玫瑰園前。園圃的布局是凱爾特十字型(十字交臂出飾以圓圈,為早期愛爾蘭基督教與本土日神崇拜的折中),園中紅黃玫瑰一律不見,只有幾叢稀疏的白玫瑰垂首兀立在雨中,向時節交付著最后幾片瘦弱的花瓣。十字花圃立臂的正前方坐落著四座塔樓僅余三座(第四座被克倫威爾用炮轟倒了)、仿佛咽下了太多霉斑而呈現灰黑色、諾曼要塞式的基爾坎尼城堡。雨水淅淅瀝瀝地從笨重的城垛上淌下,讓站在墻角等待售票的我有些突兀地想起了普希金的皇村。
基爾坎尼城堡始于12世紀諾曼入侵者“強弓”理查為戰略位置計所建的一座木塔,后由理查的女婿威廉·馬紹擴建為石堡,14世紀時由世代為奧蒙德公爵的巴特勒家族接手,其中出生于城堡內的瑪格麗特·巴特勒便是亨利八世六任王后中最有名的那位安·博林的外祖母。到了上世紀中期,多數成員已移居英國的巴特勒家族無力承擔城堡龐大的日常開銷,以五十英鎊的象征性價格把它轉賣給了愛爾蘭城堡修復委員會。今天仍可以看到的家具,除了書房中暗黃花朵迤邐盤旋的舊墻紙(仿佛藏匿著屬于漫長雨季的幽暗秘密)、幾口舊書柜、充作私人餐廳的“壁毯屋”中的一兩幅壁毯、造型優雅而冰冷的大理石停靈桌(參見《芬尼根守靈夜》),其他都是委員會購置的復制品——巴特勒家族隨城堡變賣了幾乎所有的家具,只除了畫廊里幾代人的收藏(畫廊的天頂由斜坡遠尾梁撐起,天頂畫是著名的教堂裝飾藝術家約翰·亨格福德·伯林的作品)——這些畫現在是愛爾蘭國家美術館藏品的一部分。
沿著樹木蔥蘢的諾爾河(River Nore)行至圣坎尼斯教堂,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三十多米高、黑黝黝肅立如一桿石頭鉛筆的凱爾特圓塔,四周圍繞著幾塊東倒西歪的墓碑——《凱爾經的秘密》動畫片中老修道院長在其中觀星象定謀略的高塔,原型就在于此吧(作為魔王索隆在莫都的大本營也很合適),走近塔底一看,塔內狹窄的旋梯只容一人側身通過,前面還攔著鐵索,再一看,鐵索上赫然掛出一塊牌子:“天雨路滑,今日封塔”……

基爾坎尼城堡。

諾爾河。
老城并不缺其他可逛的地方。比如在城堡一側由十七世紀馬廄改建的基爾坎尼設計中心,可以看到琳瑯滿目的陶藝、瓷器、紡織工藝成品或半成品,以及辛勤工作的藝人們,此地兼具工作坊與博物館、精品店的功能,依稀能讓人遙想中世紀基爾坎尼作為行會重鎮的勃勃生機。另有建于十六世紀的羅思舍(House of Rothe),那是一棟典型的都鐸商舍,現為郡考古協會博物館,維京時代的館藏尤為豐富。沿著老城濕漉漉的卵石路走,可以在近旁草叢中看到由十二個石墩和中央的銅晷針組成的、題為《X/O》的巨型日晷,是由基爾坎尼藝術協會為本城贏得1985年“全國最整潔城市”稱號而設計的。散步累了,也可以去榮獲“年度餐飲酒吧”獎牌的凱特勒斯酒吧小坐,品嘗他家著名的特色煎牛肚和燕麥酒。

鸝河珊冬區即景。
基爾坎尼郡約處在都柏林與科克郡的中點,汽車從首都開到基爾坎尼約兩個多小時,再有差不多一樣的時間就到了芒斯特省首府,愛爾蘭第二大城市科克。Cork的愛爾蘭語名字Corcaigh派生自“corcach”,意為沼澤,在滿樹秋葉的簇擁下,這的確是一座黃金沼澤之城。都柏林雖小,奧康奈大街到圣三一學院一帶仍有一點國際都會的樣子,雖然不通地鐵,仍有紅綠兩條輕軌在大都柏林地區呼嘯而過。科克則已經是水鄉城鎮的樣貌,秀逸的鸝河(River Lee)以南北兩條支流將城市一分為三,分水脊上的落葉喬木在河面上紡出晚秋最后的銹紅,沿河邊走邊聽,每一處堰道或橋洞下的水聲都大不相同。
到達科克的當晚,透過夜間巴士的車窗看到城西一片山地上燃著星星點點的燈火,像一只只霧蒙蒙的眼睛在暮色里張望,又像是霍比特人把霞爾搬來了芒斯特。在朋友家吃晚飯時我問起那片山地,原來那就是科克最美麗的珊冬區(Shandon),“你一定要看看它清晨的樣子。”第二天我起個大早(所謂大早,就是九點半),沿著圣帕特里克碼頭和鸝河北支流一路西行,陽光里的珊冬區果然有糖果般的色澤,灰粉、淡藍、淺紫、藕荷綠的尖頂小樓沿坡一字排開,河鷗在光影變換的屋瓦上逡巡,圣安妮教堂的風向標——一條金色三文魚——在晨風中聳動著尾巴,而我一次次拾級而上卻停留在地表:珊冬區的地形頗似重慶,或者埃舍爾畫布上的《上升與下降》,假如你曲背弓腰繞了一圈又一圈,發現來到的是同樣一條潔凈、恬美、空無一人的長巷,并沒什么可驚悚的。

上:科克大學歐甘石長廊。

下:科克市監獄里的蠟像。
珊冬區西面有座草莓山,上面坐落著曾經的市監獄,里頭以做工粗糙的蠟像呈現著各種人間慘劇,是中小學重要的教育基地,我以為這是很壞的品味。
同朋友夫婦推著童車沿河畔散步,一路就要被落葉的純金瀑流卷走。撿起一片金手掌塞進小男孩手中,一個正在死亡因此分外絢麗的秋日在一歲小男孩烏黑的眼珠中是什么模樣呢?何況沿途的矮樹樁中探出了那么多形狀稀奇古怪的蘑菇……走進科克大學,安靜小巧的校園深處擁著一宗年代久遠的寶藏:二十余塊歐甘石(Ogham),也就是刻有愛爾蘭最原始的語言歐甘文的石碑。歐甘文又稱“凱爾特樹字母”,由橫豎斜三種基本線條組合而成,盛行于三至七世紀的不列顛諸島,除了刻入石塊用作墓葬碑銘外,也常刻在金屬或樹木上標識物品的擁有權或編制家譜,與古代北歐如尼字母神似。在愛爾蘭版倉頡造字的傳說中,歐甘文是巴別塔之變后塞西亞國王菲尼烏斯·法薩擷取各種被混淆語言的精華所造。此刻,正午的陽光在長長的石廊墻上輕顫,照亮一筆一劃鑿出的歐甘的罅縫,展示著一種早已失卻了實際功用的結繩記事。愛爾蘭、威爾士、蘇格蘭、馬恩島四處藏匿著這種損壞了的時光機,如果不小心遭遇它們,恍惚中要記得保持警惕。
科克最美的教堂無疑是隨該城主保圣人圣芬巴爾(St Finbar)命名的芬巴爾大教堂,圣芬巴爾是科克的第一任主教,七世紀時在如今教堂的原址上首先建造了修道院和教會學校。從遠處眺望它的尖塔,你會錯覺那是個迷你版的巴塞羅那神圣家族大教堂,其奢繁華麗程度在愛爾蘭堪稱罕見。不過,英籍建筑師威廉·伯吉斯為芬巴爾大教堂選擇的范式是十三世紀法國哥特教堂,伯吉斯通過公開競標贏得了教堂的設計權(以及一百英鎊),在保留至今的1863年2月某日他的日記手稿中有如此字句:“搞定了科克!”伯吉斯對于建造一座“夢中的教堂”顯然不遺余力,花起愛爾蘭人的錢也一樣——他提出的預算是一萬五千英鎊,大大超出了教會原先計劃負擔的金額,實際上,林林總總的裝飾和改進一直進行到二十世紀,總耗費早已超過了十萬英鎊。在寫給科克主教的一封信中伯吉斯宣布:“將來這整件事會被審視,時間和金錢因素將被忘記,人們依然凝視的只有結果本身。”
科克的夜生活也相當著名,當然,如果在當地酒吧點一杯吉尼斯黑啤(愛爾蘭最受歡迎的招牌啤酒),你異鄉人的身份就會暴露無遺:本地口碑最好的啤酒品牌是1792年創業的比美鮮(Beamish & Crawford),其旗艦烈性黑啤嘗起來略帶可可味,泡沫濃郁,是許多南愛爾蘭人的最愛,他家最著名的還有一種口感略甜的燕麥酒(人稱“比美鮮紅”),可惜在2008年整個品牌被喜力收購后就停止了生產。今天,你只能在一年中特定的日子參觀位于南城門附近的釀酒廠。
從科克市中心向西搭車,只需二十多分鐘就可到達芒斯特省最美麗的景區:布拉霓(Blarney)。必定是成群死去的翠鳥把羽毛贈給了這片林地,此處蜿蜒的溪流藍得如同史前巨鳥的眼睛,如它的名字一樣,布拉霓的湖光山色愉悅著每一位涉足者的身心。深秋的森林里有一萬種掙扎呼號的金橙與血紅,碧藍的細流帶著光璨的砂礫和鵝卵,在同樣是圓柱形的山毛櫸與石塔屋之間兜兜轉轉,講述著被遺棄仙境的編年史。
不過,遠道而來的人們并沒有完全遺忘布拉霓的故事,他們還在絮絮說著:六百年前的部落首領科馬克·麥卡錫如何在此建造了城堡、雉堞、塔屋和地牢,麥卡錫家族中出了多少代芒斯特國王,國王的園丁們如何世代照看城堡背后種滿劇毒植物的花園……自然,“布拉霓靈石”是一切故事的中心。它的來歷眾說紛紜,最廣為人知的一種是:科馬克·麥卡錫惹上了麻煩的官司,出庭辯護前曾向當地仙女求助,仙女的回答是:“親吻你在路上遇見的第一塊大石頭”,科馬克照辦了,并在法庭上以西塞羅式的雄辯大獲全勝,于是他命人把這塊靈石搬回布拉霓城堡,嵌在城堡最高處的胸墻上,從此靈石變成了古堡的一部分,任何人都不可能把它偷走。
另一種說法的俗世氣味就濃重多了:相傳伊麗莎白一世多次派使者與麥卡錫家族談判,欲勸服后者帶領芒斯特全省效忠英國王室,然而使者得到的永遠是“閃爍其詞的外交術語,對女王天花亂墜的夸贊,以及毫不妥協。”惱怒的女王抱怨麥卡錫家族“就知道給我一大堆布拉霓”,從此,“blarney”一詞在英語中就與“滿嘴流蜜”、“巧言令色”掛上了鉤。
在第三種傳說中,布拉霓靈石是蘇格蘭“命運磐石”的一部分,這有生命的巨石只允許真正的蘇格蘭王坐在它身上加冕,幾經騰挪輾轉后來到了布拉霓上空,年復一年在南愛爾蘭呼號的冷風中俯瞰著近處的湖泊與森林。
攀著粗糙的麻繩,一級級爬上古堡主塔中陡峭的青石臺階,路過麥卡錫家族鑿在巖石中的祈禱室、會客廳、臥房,撫摸過同幾百年前一樣濕潤溜滑的青苔后,我終于站到了城堡頂部以護欄圈起的狹窄圍墻上。一位穿紅色羽絨服、臉凍得通紅的老伯問我:“要不要親吻靈石?”沒想到這傳統保存至今,我略遲疑了一下便本能地點頭,此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老伯一把便托住我的身子,把我慢慢按在靠近城垛外側的地面上,一手托腰,一手抓腳,讓我仰面朝天抓住兩道冰冷的鐵欄,半個身子凌空向后探出,“吻吧,就在你頭上”,這才發現上方除了令人暈眩的藍天,還有一塊架在空中的藍砂巖胸墻,原來那就是布拉霓靈石……

布拉霓牧區。
驚魂未定地站起身,才明白許多人為了得到仙子的庇佑不慎從城堡頂部墜落的故事遠非聳人聽聞:在有鐵欄和幫護人員之前,要在十層樓的高空倒懸著身子親吻靈石然后全身而退絕非易事——最動人的傳說永遠是致命的。
布拉霓另一個可以流連的去處是城堡旁邊的羊毛廠旗艦店,十八世紀起,這里就是紡織工業重地,一戰二戰期間愛爾蘭士兵的呢衣均出于布拉霓。這棟四層樓的旗艦店確實從羊絨披肩到羊毛帽、毛衣、手套應有盡有,款式剪裁俱佳,當然價格也并不親民。
柯芙(Cobh)距科克市不遠,位于科克港“大島”(Great Island)東南,鸝河在附近匯入凱爾特海,隨即涌入大西洋。第一眼望去,這大概是個乏味的地方:藍到無懈可擊的海水翻動著銀色鱗片,遠處依稀可見長矛島(Spike Island)上樹木的輪廓,海鷗站在防波堤的紅色救生圈上發呆,康茂德大酒店像只奶黃色的大火柴盒,無聊地俯瞰著被拆去了旋轉木馬的有寶塔尖的大涼亭,幾個小孩在一邊的小型游樂園里打著秋千,從低矮的滑梯上一遍一遍滑下來。廢棄的船塢邊泊著兩艘供旅客拍照的小郵輪,用覆滿青苔的粗錨索系著,幾乎沒有一點生命力的跡象。

安妮·摩爾像。
但是所有的港口都不可能真正乏味,那兒永遠是希望和絕望的輾轉地,百年前的愛爾蘭,生離往往就是死別。在1848年至1850年殃及全國的“土豆饑荒”中,愛爾蘭有六百萬人被迫遠離故土,另謀出路,其中250萬人是從柯芙出發,循海路前往美國和加拿大的,因此柯芙成了頭號移民港。岸邊至今立著少女安妮·摩爾與兩個小弟弟的銅像:1892年元月一日,美國新澤西州埃利斯島正式開始受理移民,安妮是當天第一個由此進入美國的愛爾蘭移民,抵達當天正是她十五歲生日。我曾在埃利斯島移民博物館見過另一尊類似的安妮·摩爾像,雕像雖不起眼,卻見證著無數背井離鄉的愛爾蘭人的淚水與歡笑,告訴我們曾經有這樣的一段歲月:踏上甲板就是永不復返,道出再見就是永不相見。

柯芙碼頭。

柯芙文化遺產中心。

來自泰坦尼克號的漂流瓶。
聽著有點像讖語,不過,柯芙作為一個不能被第二次踏入的港口,最著名的一段歷史正是關于泰坦尼克號的。一百零一年前,也就是1912年4月11日中午,從英國南安普頓駛出、中途停靠法國雪堡的泰坦尼克號在柯芙港(當時仍叫作“昆士墩”,Queenstown,以紀念維多利亞女王1850年的來訪)載走了它的最后一批旅客——共123人,包括3名頭等艙旅客和7名二等艙——隨后就駛向廣袤無垠的大西洋,駛向它最后的歸宿,我們都知道15日凌晨發生了什么。旅客們當年登船的碼頭造起了今天的柯芙文化遺產中心,那兒珍藏著大量由神學院學生弗蘭克·布朗拍攝的船內照片,本來它們會隨無數相機和攝影者一起沉入海底,要不是于南安普頓登船的弗蘭克在抵達柯芙那天中午收到一封來自他的主教叔叔的緊急電報:“給我立刻下船!”——弗蘭克在船上邂逅的一對美國夫婦愿意為他支付從柯芙到紐約的船票,因此他給贈他從南安普頓到柯芙船票的叔叔拍了電報請求留在船上。無論這是否要歸功于主教大人的未卜先知,船上的其他2206人就沒那么幸運了。我在遺產中心的玻璃展柜里發現一只1913年在科克附近撈起的漂流瓶,里面的字條寫著:“各位,再見了,來自泰坦尼克”,署名耶利米·波克,日期模糊不清,不是4月10日就是13日。耶利米的家人后來認出這是臨別前其母送給他的圣水瓶,年僅19歲的耶利米和他的表姐諾拉一起從柯芙上船,去紐約尋找新生活,三天后卻一起躺在了冰冷的大西洋海底。
泰坦尼克號建造和出廠于北愛貝爾法斯特,最后一次停靠于南愛柯芙,其命運似乎冥冥中與愛爾蘭相連。在它陷入永睡后的一百年,柯芙風平浪靜,凱爾特海蔚藍如童話,從未吐露任何秘密。
在從科克北上返回都柏林途中,順道拜訪了向往已久的卡嶰巨巖(Rock of Casher)。卡嶰位于提伯拉里郡(County Tipperary)的黃金谷地帶。黃金谷是一片地勢平緩的牧原,青苔滋生的干石墻(石塊間不用任何填料粘合)如一條條蜿蜒的灰蛇穿行在田野間,把已入深秋卻依然濃綠的草甸分割成不規則的四邊形,這是愛爾蘭西南部牧區最常見的地貌。巨巖就這樣在一整片空蕩蕩的平原上拔地而起,仿佛《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中上帝對迷途騎士禱告的回應,也像是史蒂文斯《罐子軼事》一詩中被置于田納西山崗上的陶罐——突兀而孤絕之物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周圍風景的一場奇妙的馴服,從此風景再也回不到被侵入之前。
我在低回號叫的陰風中攀上這座天然石灰巖山丘,映入眼簾的除了墓園中高高低低、花紋繁復的凱爾特高十字,停在十字頂端羽毛黑亮的烏鴉,就是縱橫交錯的腳手架,把山頂的圣帕特里克大教堂遮了個密密實實,配上緊壓著地平線的滾滾灰云,可以寫十本哥特小說。偶遇的路人告訴我:“這兒已經施了二十年的工。”“……什么時候能修完?”“那可沒準,也許十年,也許半世紀,取決于政府幾時有錢。”實在很符合凱爾特溫吞的辦事作風。這兒曾經是芒斯特國王代表南愛各部落朝拜自然神的圣地,所以卡嶰巨巖又被稱作“進貢之石”和“仙人丘”(Sid-Druim),是作為神人中介的國王的基座,也是和塔拉(Tara)以及阿瑪(Armagh)一樣意義非凡的古代愛爾蘭中央集權的地標。傳說五世紀時,愛爾蘭主保圣人圣帕特里克就是在此為尤金尼亞王朝的第三代國王安古斯施洗,使歷代芒斯特國王從此皈依基督教的。至今,山頂的羅曼式禮拜堂地窖里還珍藏著整塊花崗巖鑿成的狀若帶柄長斧的帕特里克十字架,但那已是晚至十二世紀的遺物。

施工中的圣帕特里克教堂。

卡嶰凱爾特高十字群。
關于巨巖的來歷有個異教色彩更濃重的傳說。站在山頂遠眺,可以看見極遠處的地平線上依稀延綿著三兩山脈,其中一座的峰頂右側看起來像是缺了一小塊,民間管那些山脈叫“魔鬼的背脊”,并相信是帕特里克現神跡將那一小塊碎山移來了卡嶰,因此卡嶰巨巖又有別名叫“魔鬼的碎片”。實際上,山丘上的大小教堂和圓塔中到處可以看見基督教與異教符號比鄰共存,比如禮拜堂石墩上的羅曼式圣徒浮雕緊挨著殘柱上象征植物生殖力的“小綠人”石雕(這種神秘的小綠人往往口吐藤蔓,也反復出現在英格蘭和蘇格蘭各地的古教堂廊柱上),提醒人們整塊巨巖畢竟是由曾篤信自然神力的異教國王獻給教會的禮物。逡巡于卡嶰黑魆魆的廢墟間如同穿越幾個不同時代的石頭博物館:使人慢下來的永遠是暗部與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