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榮堯 編輯/吳冠宇
佛在高處,燈燃圣地
文/唐榮堯 編輯/吳冠宇

塔爾寺。 攝影/楚藜
至今,它像一盞點燃幾百年仍沒有褪色減彩的圣燈,熠熠閃亮在西部高地,以圣盞的魅力吸引著無數游人不辭遠近地行進在通往這塊藏傳佛教圣地的路上。
1998年初夏,青海第一家上市公司三普藥業和國際著名公司標準普爾發生一起商標糾紛,我被供職的《廠長經理日報》派往西寧采訪,采訪結束后走進慕名已久的塔爾寺,當天晚上就在西寧完成了后來刊發于1998年6月4日的《中國西部發展報》的散文《高地的圣燈》。在《高地的圣燈》里,我這樣寫道:“僅僅617年的存活歷史里,它吸納、消融、完善乃至發展了藏傳佛教。至今,它像一盞點燃幾百年仍沒有褪色減彩的圣燈,熠熠閃亮在西部高地,以圣盞的魅力吸引著無數游人不辭遠近地行進在通往這塊藏傳佛教圣地的路上。”
那天下午,因為沒有經驗,一下車便被高原陽光下熠熠發光的金頂所吸引,張眼望去,深為藍天白云背景下的塔爾寺之宏偉折服,很快,眼淚就流了下來——強烈陽光下金頂刺眼導致的。后來的幾次去塔爾寺,便有了帶上太陽鏡觀看的經驗。
藏語中稱塔爾寺為“袞本賢巴林”(意為十萬獅子吼佛像彌勒寺),走進大門立即就能在肅穆的宗教氛圍里感受“敷演清涼,四時香火常飄,幻出佛國世界;恢弘極樂,八月游客云集,去成宗教乾坤。”穿過花崗巖條鋪就的廣場,沿著臺階而行,厚墻、平頂、深窗的藏式建筑中不時閃現出漢式特色的斗拱、飛檐,建筑文化的交融里也交織著敦實與空靈的美,就像寧夏同心寺融合藏、回兩種建筑風格,內蒙古喀喇沁旗的龍泉寺、五塔寺融蒙、漢兩種建筑風格,新疆艾提尕爾清真寺融合伊斯蘭建筑和西域建筑風格一樣,塔爾寺也以自己的氣度和寬納將獨特的建筑之美遍布在600畝的塔爾寺建筑里。

塔爾寺前的僧人。 攝影/楚藜
上師和他也難舍難分,便叮囑他路上念誦《文殊真實名經》,他念著經文離開家前行,突然因思念上師而淚如泉涌,想回頭看看上師,口中正好念到“不還不復來”這句,他便沒有回頭觀望,徑直往前行去。
塔爾寺的出現完全緣于紀念藏傳佛教中自明清以來影響最大的流派格魯派創始人、一世達賴和一世班禪的上師宗喀巴。公元1560年十月初十,今湟中縣所在地藏語稱之為“日沙爾”的小村落里,一個叫羅桑扎巴的孩子出生,當他長到2歲多時,安多藏地著名的高僧端智仁欽派人來到宗喀巴家中,對他的父母說:“這孩子交給我教育吧!”宗喀巴3歲時,西藏噶瑪噶舉派第四世活佛噶瑪·若白多杰應元順帝之詔進京,途經青海時暫住于端智仁欽在化隆縣境內的夏瓊寺,端智仁欽立即派人將羅桑扎巴帶來和噶瑪·若白多杰相見,并為羅桑扎巴剃度出家,噶瑪·若白多杰當場預言:“在孩子誕生地將會長出一株白旃檀樹!”“他將會成為佛陀第二!”7歲時,羅桑扎巴到化隆夏瓊寺出家,開始離開家鄉日沙爾的僧侶生活。

作者在藏地采訪僧人。 供圖/唐榮堯
17歲時,羅桑扎巴決心赴西藏深造。臨行前,端智仁欽賜給他一些順緣的財物,并特設法會,祈求這一路有護法神護佑。當端智仁欽將手中祈禱的青稞放在曼扎上時,青稞瞬間變成了一顆顆閃閃發光的珍珠形狀,見此情景,端智仁欽高興地預言:“你將會成為佛教主宰!”離開化隆,羅桑扎巴來到家鄉向母親辭行,母親給了他一些用燒熱的石子烙的干糧供路上吃。后來,當地人將這一習俗保留了下來,那些出遠門的人都會在出門時得到家人用石子烙的干糧,當地人叫麻干糧。上師和他也難舍難分,便叮囑他路上念誦《文殊真實名經》,他念著經文離開家前行,突然因思念上師而淚如泉涌,想回頭看看上師,口中正好念到“不還不復來”這句,他便沒有回頭觀望,徑直往前行去。這也是他后來給人說再沒能返鄉的原因。


1925年,洛克拍攝的塔爾寺。 供圖/唐榮堯
羅桑扎巴在西藏學法6年期間,母親特別想念羅桑扎巴,便從頭上剪下一縷白發并寫了一封家書托人帶給他。母親在信中希望能在身體日益衰弱的晚年,看到兒子一面,并告訴羅桑扎巴:“在你出生的地方長出了一株顯出佛像的白旃檀(菩提)樹,長勢非常喜人。”收到家書的羅桑扎巴因為正在修學顯密經典無法回家,便用自己的鼻血和顏料精心繪制了兩幅自身畫像、一幅獅子吼佛和一幅勝樂金剛中的如來佛像,隨同家書托給自己侄子——在藏區出家的僧人杰溫·扎巴堅贊,帶給遠在青海的母親。母親在他的信中展讀到這樣的內容:“兒6歲出家禮佛,佛事繁忙,無暇兼顧家中,母親若能在我出生地點用那株白旃檀樹和十萬獅子吼佛像做胎藏,修建一座佛塔,就如同兒回來見母一樣,并且對那里的佛教興盛大有饒益。”母親展開那幅兒子的自畫像時,據說畫中的羅桑扎巴親切地叫了聲“媽媽”,隨后便不再做聲。母親按照囑咐,和當地的頭人、信徒修建了一座佛塔,這就是塔爾寺第一座珍貴的佛塔。


藏族寺院。 攝影/陳生貴
羅桑扎巴后來在藏區成名后,藏區廣大僧俗以他出生一帶的“宗喀”地名加上“巴”的人稱代詞,尊稱他為宗喀巴大師。公元1409年,宗喀巴在拉薩傳大昭,誦經祈禱、募化布施,逐漸使格魯派成為藏地最大的教派。明成祖朱棣曾兩次遣使攜帶詔書和禮品,到西藏請他進京講佛,宗喀巴因忙于在藏地弘佛建寺、創建藏傳佛教迄今最后出現的一個流派格魯派而婉拒,于公元1415年派自己的弟子欽曲杰·釋迦益西到北京,明成祖敕封欽曲杰·釋迦益西為“西天佛子大國師”。1433年,欽曲杰·釋迦益西再次代表宗喀巴進京,被宣德皇帝加封為“大慈法王”,自此,大明王朝正式承認格魯派并建立了良好的關系。
宗喀巴雖然再沒有來到過自己的家鄉,但隨著他的影響力日盛,日沙爾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也日益成為一方宗教圣地,和西藏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甘肅的夏河拉卜楞寺等成為格魯派的六大宗主寺。如今,塔爾寺所在地為青海湟中縣魯沙爾鎮所在地。塔爾寺和內地長城、皇陵等人造景點不同的是,促使其興盛的主體是來自藏區的虔誠信徒們,他們自發地從內心深處追認并禮敬著宗喀巴的功德,自覺地捐錢捐物,甚至來源于大批民間藝人的藝術營養澆灌出了酥油花、堆繡和壁畫這塔爾寺的“藝術三絕”。這都絲毫沒有那些端坐在教科書中央或傳媒要塞處的“偉人”與“圣人”的人造色彩,也使這盞信仰高地的圣燈,點亮著一個個心靈的寺院。
塔爾寺的壁畫藝術不僅成就了藏地藝術大師,還曾經吸引國畫大師張大千前來學習。1922年6月,夏吾才郎出生于青海黃南同仁縣的著名的熱貢藝術之鄉——吾屯上莊。7歲時,他就在爺爺索南丹巴的指導下,在吾屯上莊寺院學習繪畫。不久,這位有著繪畫天賦的少年就已經在黃南地區很有影響了。一天,他爺爺告訴他:“依你現在的水平,在這里完全能夠憑自己的手藝不愁吃穿了,但如果想在繪畫上有進步,就該去塔爾寺去學習,那里一年四季都有美好的藝術,尤其是冬天的酥油花制作。”就這樣,夏吾才郎在17歲那年前往塔爾寺開始了為時8年的繪畫學習經歷。1940年,張大千來到塔爾寺,看到夏吾才郎的繪畫天賦,便帶上他前往敦煌莫高窟開始為期3年的臨摹壁畫生活,這也奠定了他成為后期藏傳佛教熱貢影繪藝術作品流派的代表人物。塔爾寺的8年繪畫經歷是夏吾才郎藝術人生中寶貴的財富,這位躋身中國十大工藝美術大師行列的藝術家,是青海省當時唯一的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他晚年一直還念念不忘塔爾寺帶給他的藝術滋養。

青海花海。攝影/Susan

塔爾寺內轉經筒的藏民。 攝影/楚藜

壁畫前的藏民。 攝影/陳生貴
據上花院的藝僧給我介紹,酥油花制作過程中最令人叫絕的是,為了不使彩油因手溫而融化,藝僧們要不時地在低溫的工舍中,把手伸進盛有冰塊的水盆中降低手溫,然后用近乎麻木的手去塑造,如果沒有一顆絕對虔誠的心,這樣數十天忍受嚴寒的制作,一般人是承受不了的。
除了輝煌的建筑及其身后的宗教文化外,塔爾寺藝術三絕更是驚艷于世。藝術三絕中,充滿神秘色彩的酥油花是最讓人心動的藝術之葩。
相傳文成公主進藏和藏王松贊干布聯姻,從長安帶去了一尊釋迦牟尼佛像。松贊干布在拉薩專門建立了大昭寺,加以供養。公元1409年正月,從青海前往拉薩學習的高僧宗喀巴學佛成功,為了表達崇仰釋迦牟尼的心愿,宗喀巴大師消除宗教門派之隔,計劃于正月十五這一天,團結上萬僧侶在大昭寺舉行盛大的祈愿大法會。
法會舉辦之前,宗喀巴做了一個夢,夢中見到了佛祖向信民普灑花雨,便萌生了除了向釋迦牟尼佛像貢獻蓮花護額和繡制的佩肩外,還想在六供之內獻上鮮花的想法。然而,此時的青藏高原天寒地凍,何來鮮花可敬獻?宗喀巴便想出了用潔凈的酥油制作一束鮮艷的花朵供在佛前的辦法。正月十五那天,前來祈福的僧侶、信徒們在大昭寺的佛像前看到了一束祈愿報春的酥油花,栩栩如生的花型花色,受到各地僧侶的喜愛,并很快在廣大藏區傳播開來。
就像隨風飄散的格桑花盛開在青藏大地一樣,酥油花在藏地寺院開始廣為流傳。當酥油花和青海的熱貢藝術相遇時,在塔爾寺藝僧的手下,便產生了精絕于世的塔爾寺酥油花藝術。這朵藝術奇葩的種子一旦在塔爾寺落地,經過六百年綿綿歲月里數十代藝術僧徒們的潛心鉆研,吸收了漢、藏兩地佛教雕塑藝術之長,使酥油花的制作技術,逐漸達到了精湛完美的藝術水平,形成了頗具民族特色的藝術形式。
1940年代,酥油花一度引起過國內外藝術界的注意。著名畫家張大千到青海時,就專門到塔爾寺觀覽,很快就沉醉在塔爾寺的藝術之香中,壁畫和酥油花更是將這位大師深深迷倒。他在拜訪塔爾寺藝僧時,慧眼識珠地發現了夏吾才郎等四名少年僧徒并帶他們去敦煌千佛洞學習和臨摹。
和全國其他寺院不同的是,塔爾寺有專做酥油花的上、下兩個“花院”,園內各有也就是藝技最高的主管藝僧——“掌尺”。在塔爾寺上“花院”的藝僧帶領下,我走進了一個酥油花制作的世界。如同其他藏傳藝術一樣,酥油花從誕生之日起,便主要服務于宗教,因此充滿了神秘氣氛。數百年流傳經歷中,酥油花的制作早已有了專門人才和專門機構,而且其制作逐漸成為寺里的“獨門秘笈”,一直由師徒口手相傳,各自形成了獨立的流派。每年在制作前,上、下花院是各自保密的,只有到了正月燈會上,上、下花院制作的酥油花才能公開展示,且要經受寺主、活佛及廣大來賓的評定。每一年燈會的酥油花,從入冬就開始做起了。藝僧們首先要沐浴發愿,帶著一顆虔誠的心,在宗教神秘的氛圍中進行創作。掌尺和幾名得力助手,先得定好題材,近百年來他們一般選定的是阿切拉海(傳統藏戲)的故事,或者《佛祖釋迦牟尼本生傳》、《唐僧取經》、《開山修路》等民間故事中的人物或場景。題材選定后,幾個人便面壁設計腹稿,精心構思結構布局,然后由擅長人物、動物、花卉的師傅各自帶領徒弟分頭做起。
我曾經在冬日的塔爾寺,看見不同以往燒香、拜佛、朝拜的牧民的另一個“塔爾寺之景”:這些對佛禮敬且熱愛酥油花的牧民群眾,不遠千里自愿將叫做“加莫勒”的新鮮白酥油,奉獻到塔爾寺花院。每年,塔爾寺收到用來做酥油花的新鮮酥油達一千多公斤。藝僧們將研細的礦物顏料和白酥油團揉成各種色調的彩色油料,然后按需要用手指一點一片地仔細敷到制好的形胎上去。據上花院的藝僧給我介紹,酥油花制作過程中最令人叫絕的是,為了不使彩油因手溫而融化,藝僧們要不時地在低溫的工舍中,把手伸進盛有冰塊的水盆中降低手溫,然后用近乎麻木的手去塑造,如果沒有一顆絕對虔誠的心,這樣數十天忍受嚴寒的制作,一般人是承受不了的。我無法去現場觀看制作的場景,只能在聽完藝僧的講述后,想象那些在需要換色除油膩時的藝僧們,用豆面粉搓擦凈手;像制作絹花一樣,他們用深淺不同的油彩料做鮮活的花朵、葉片。那纖細薄極的花瓣,一瓣一片地粘結在一起,這些酥油制的花,看上去和真的竟是一模一樣的。人們把所有用酥油塑造的屋宇、人像和禽鳥、野獸等都稱為酥油花了。

青海的青稞。 攝影/Susan

塔爾寺酥油花。 攝影/楚藜
酥油花的最后一個環節是由掌尺指揮,依據總體設計把塑就的眾多人物、鳥獸、樓閣等一一上盤,勾聯出一幅幅具有三維空間感的立體畫卷。同時為了便于觀賞者欣賞,還要把酥油花放在黑色底盤上,置成一定的斜度,造成從下向上仰視的效果,令酥油花在萬盞燈火的映照下,產生一種凌空飄逸的神秘感。
經過一個冬天的緊張制作,酥油花主佛像塑就之時,藝僧們首先燃燈獻供,每日頂燈膜拜,待到吉時良辰由主持舉行開光儀式。完后,由掌尺誦經點睛上佛光,然后方可于上元之時,上花架供僧眾游人觀賞。
站在12根12米左右高的木桿豎成天井形狀的大型花架前,我看見兩側用堆秀佛像圖案組成的屏帷,每面屏帷分為四五層,每層排列七八尊佛像案軸。后面設音樂演奏臺,天棚下掛著二三十幅玻璃做的宮燈,四周層層疊疊點燃的還是千百盞酥油燈,點燃的更是一盞盞高原上虔敬的牧民和靈動的藝僧們的信仰之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