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蘭·托馬斯詩選

狄蘭·托馬斯　海岸

主持人語：

從生命到死亡是一個奇特的過程。狄蘭·托馬斯告訴我們，維持和延展這一過程的關(guān)鍵之物就是“欲”，以“欲”為原點(diǎn)，輻射出了人生百態(tài)，構(gòu)成了世界的豐富性。需要指出的是，他的作品是晦澀的，有意思的是，這種晦澀與樸實(shí)密切相關(guān)，由此煥發(fā)出令人感嘆的詩意。（汪劍釗）

森林美景[1]

寂靜又陌生，此刻林中的夜晚，

路邊的大樹，雕刻綠色的穹頂，

無比幽暗的島嶼靜臥在眼前，

夏日一天天地沉重，斜倚著秋。

大地熟透了。不見一絲波瀾

沿著長長的藍(lán)色海灣， 海岬陰沉沉

沉睡在消退中的落日余暉里；

一切長眠于此，意志得意洋洋。

茫茫然，融入一片無限之中

消散，青色的幽暗更深，薄暮更重了：

聽吧！ 笑聲與歌聲——生活與愛情

仿佛影子一般，穿過美妙的林蔭道。

月中的小丑[2]

我的眼淚仿佛花瓣的飄零

靜靜地飄自神奇的玫瑰；

而我所有的憂傷飄自裂隙

飄自雪花和遺忘的天空。

我以為，如果我感動大地，

大地就會崩潰；

如此的悲傷而美麗，

如此的相似，宛如一個夢。

橡 樹[3]

強(qiáng)烈的色澤逃離枝丫，

裹起凋零撒落的葉子，視而不見。

危險的倒影，浸泡在夜晚，

升騰，令森林茫然，起伏不安。

掩飾些微干澀，些微不定，

樹皮深處聲聲呼喚，樂音無聲。

我來領(lǐng)會你的聲音[4]

我來領(lǐng)會你的聲音，

你構(gòu)思的音符，在喉口翻涌，

干澀呆板的手勢，

趕上這束光，

盡管如此的直接而決然；

然后，當(dāng)我開口亮嗓，

光就會進(jìn)來，成一條堅定的直線。

隨后趕上夜晚，

展開兇猛的翅翼，涉水蹚過黑暗的洞穴。

哦，鷹嘴，

我來拔下你，

拔走你外來的羽毛，

盡管你的憤怒不是件小事，

帶你進(jìn)入我的領(lǐng)地，

那里不見霜降，

更不見一片花瓣落下。

準(zhǔn)許陽光[5]

準(zhǔn)許陽光射入你高高的巢穴，

鷹是一只強(qiáng)壯的鳥，

光小心翼翼地射入巢穴，

尋覓隨后撞擊；

讓寒霜硬化，

閃閃發(fā)亮的雨

落在你的翅翼之上，

挫傷疲憊不堪的羽毛。

我從一堆花中建起一座堡壘；

智慧儲存丁香

以及那一簇閃亮的罌粟。

我埋葬，我旅行，自豪地

在乳香女士這樣的年齡，

香氣四溢，彌漫城市的建筑。

哪里有更大的愛，

肌肉發(fā)達(dá)，大獲全勝，

甚過鷗鳥和兇猛的鷹，

誰又不能打破？

留意一種力量！

一種武器可以止步向前

從做工精良的手

從撞擊的空氣中。

你呼吸的空氣[6]

你呼吸的空氣侵入

我脖子上的喉嚨

風(fēng)是我的敵人，你的毛發(fā)不會

因他沖動有力的吻而騷動

彩虹之足不會更傾向于

那半人半獸的戀人

因而竊不走她，哦色迷迷的風(fēng)

卻會留下她，依然愛慕她

如果眾神愛上了她

他們會用像我一樣的眼神凝視

但不會像我一樣去觸摸

你那美妙而誘惑的大腿

以及烏黑的毛發(fā)。

不在痛苦中而在遺忘中[7]

不在痛苦中而在遺忘中，

更絕非懷著喜悅的心情

大聲呼喊著春天

越過那古老的冬天，

他躺下歇歇，我們的呼吸

必將冷卻他那圓鼓鼓的臉頰，

并讓他寬闊的嘴回了家。

我們必須低聲走下狹窄的小道

我們擁有的愛和他血液中的榮耀

沿著管道流淌

直到從土壤里

涌出的噴口干涸

帶著同樣精準(zhǔn)的力越過所有的季節(jié)，

而脈管一定會衰退。

他對墓穴尚未有所警覺

盡管我們輕視狹小的空間

點(diǎn)滴想法分割成如此可怕的瞬間

有如反復(fù)溺斃這場熱病。

他死了，回家了，沒有任何戀人，

而在內(nèi)心，或空空的通道，

我們也沒有更多的話要說。

我們消融的不幸，呼吸到它時，

我們的墮落，空空如也，

不會傷害到他四周的帷幕，

不會被吞吃、被刺入

被我們的罪或歡樂所傷。

而誰會告訴這群好色之徒

遺忘何等無情。

一個寧靜的夜晚[8]

一個寧靜的夜晚，我自從聽到他們

談起生命里所有的奧秘

以及死亡里所有的神秘，

我一小時也無法入睡，

但為他們好奇的談話所困擾，

談話聲輕輕地鉆進(jìn)耳朵，

沒有一絲聲響，除了風(fēng)。

一個聲音說，有個女人沒有朋友

站在海上，哭泣

她的寂寞穿過空空的波浪

反反復(fù)復(fù)。

每一個聲音都在訴說：

遺忘一如無情；

遺忘一如無情。

隨后又說：地球上有個

孩子不懂得點(diǎn)滴快樂，

他的眼里不見一絲光亮，

他的靈魂不見一絲光亮。

遺忘一如瞎子。

遺忘一如瞎子，

我聽到這些聲音出自黑暗，

不談別的一切，除了死亡。

永不觸及那忘卻的黑暗[9]

永不觸及那忘卻的黑暗

也別去了解

任何他人或自己的煩惱——

否定銘記否定，

光的空白處，發(fā)現(xiàn)黑暗被點(diǎn)燃——

夢魘不再，

不再從睡夢的傷口流淌，

知識沾染破損的大腦，

一文不值，毫無點(diǎn)滴作用，

縱然徒勞爭辯死后之事；

即便頭撞南墻也無濟(jì)于事

即便血液與軀殼找到甜美的空白，

這點(diǎn)膿藏得太深。

酒徒，你的紅酒里有毒，

散開來，沉積到渣滓

留下一抹腐敗的色澤，

裙沿下的鋸末屑；

每一只手上必有邪惡

活著或死去，

泡沫或片刻的移動

所有掌握的一切，從無到無，

甚至連文字也是無

即便太陽轉(zhuǎn)向鹽，

一聲古老的哭喊，也只是虛無

無未曾改變，無更為古老

縱然愛與困惑耗盡了你和我。

我愛又困惑，徒勞，徒勞，

愛與困惑，仿佛一位垂死之人

設(shè)想美好的一切，盡管只是冬天，

但當(dāng)春天來臨，

黃水仙和喇叭花盛開。

青春呼喚年輪[10]

你也曾看見太陽，一只火鳥

踩入云端，穿過金色的天空，

你了解人的嫉妒和他虛弱的欲望，

愛過又失去過。

你老了，像我一樣愛過又失去過，

美麗的一切，卻注定要死去，

在匆忙的霜雪間，你曾尋覓你的藍(lán)圖。

在夜晚，你步上山崗，

在生動的夜空下，露出頭顱，

正午時分，你步入陽光，

像我一樣知曉快樂。

雖然你我之間相差數(shù)年，也只是個零；

青春呼喚年輪，穿過疲憊的歲月：

“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喊道，“你到底尋求什么？”

“你發(fā)現(xiàn)的，”年輪透過淚水作答，

“正是你所尋求的。”

只不過是人[11]

只不過是人，我們走進(jìn)了樹林

誠惶誠恐，柔聲細(xì)語地

唯恐吵醒白嘴鴉

唯恐悄無聲息

走進(jìn)一個翅膀和啼鳴的世界。

如果還是孩子，我們也許會爬上樹，

捉住睡夢中的白嘴鴉，不折斷一根枝丫，

躡手躡腳地爬上樹冠，

在枝葉之上，探出我們的腦袋

驚嘆于漫天不滅的星斗。

不再困惑，仿佛那條路，

不再驚嘆于眾所周知的奇跡，

混沌之余必將迎來天賜的幸福。

然后就是，我們所說的可愛，

孩子們驚奇地瞭望漫天的星斗，

那就是目標(biāo)與終點(diǎn)。

只不過是人，我們走進(jìn)了樹林。

他們的臉閃爍光芒[12]

他們的臉閃爍光芒，

月光與燈光交相輝映，

空空的吻變得蘊(yùn)含深意，

廉價的愛情島

變成奢華之地，

墓穴讓他們毗鄰溫暖的水井，

（而骷髏留有樹汁）。瞬息間

他們的面孔閃爍；子夜的雨

恰好懸在風(fēng)中，

在月光轉(zhuǎn)換，樹汁枯竭前，

她，一身廉價的衣裳，聊著便宜之事，

而他回應(yīng)著，

不知不覺，光芒來了又去。

自殺者再次列隊前行，死亡隨時光臨。

時光的年鑒[13]

時光的年鑒掛在腦海；

內(nèi)心的陽光替季節(jié)編了號，

冬天的歲月移入人的深坑；

他的圖表測量痛苦的頁面，

移向子宮紅腫的筆尖。

時光的日歷掛在心里，

戀人的想法撤下過時的床單，

時光的英寸延長成英尺，

青春和歲月，凡人及其想法

白天黑夜地變老。

時光的言詞落在章節(jié)的骨骼上，

時光的種子在恥骨區(qū)被遮蔽：

生活的顆粒必須在陽光下沸騰，

音節(jié)說了又說：

時光屬于人類。

你的疼痛將是樂音[14]

你的疼痛將是弦上的樂音

你的舌將塞滿上天的嘴

你的疼痛將是

哦，我未曾誕生

卻緊緊相系的

一根血脈。

你的琴弦將展開指間的溪谷

火焰般的熱血擦拭它的邊岸

你的疼痛將是

哦，我未曾播撒

卻連接你我的

一根粗糙的血脈。

你的疼痛將是你唇間的蘊(yùn)意

仿佛乳汁將是乳頭上的樂音

你的疼痛將是

哦，我未知

且尚未泌乳的

一條溪流。

你的疼痛必將會替你分泌食物

在你的血液里滴成了一段樂音

你的疼痛將是

哦，我解開的

纏繞我身的

血肉與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