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詩的追尋和我的寫詩經(jīng)驗

樓河

人的一生總是在追求自己的存在價值，即使思想最平庸的人也會面臨這樣的問題：我為什么要做這樣一件事情？他的第一個答案可能是財富。但第二個問題接踵而來，獲得財富是為了什么？為了更好的生活。但當更好的生活得以實現(xiàn)時，新的空虛又會降臨。因此，只有超出物質(zhì)利益之外的精神需求才能長久地激勵我們。虛空而非空虛的世界像一個山洞，誘人前行探秘。而只有克服現(xiàn)實困境追求某種存在價值的人生才是自由的人生，這是康德哲學的一種闡釋。說白點，千金難買我愿意。這世界存在很多看起來困難重重，或者明顯是鋪展浪費的舉動，但還是有人樂此不疲，并且前仆后繼。在很多人看來，寫詩也是這樣一種行為。

我寫詩，是因為我樂意。這是一個解釋，但追究起來，又是不夠的。它的背后還有一道問題：為什么你樂意寫詩，而不是其他？你的存在價值為什么不是通過財富來顯現(xiàn)，而是通過寫詩來顯現(xiàn)。馬克斯·韋伯曾說，是新教理論強力推動了美國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因為新教為商業(yè)財富的積累和投資提供了精神支持：賺錢乃是確認自己受到上帝恩寵的一種途徑。由此可見，在一種神秘面前，人的內(nèi)心終究是卑微而怯懦的，他自身強大的能力或者說某種天賦，若非被證明是上帝的榮寵，他將感到害怕。以此理論反推，我們所以選擇寫詩，在于我們擁有寫詩的能力，而我們要證明這種能力，來確保寫作價值的正當性，進而說服自己堅守詩歌的意義。

從上述角度來說，寫詩，也是支撐詩人們?nèi)松鷥r值的支架，是工具而非目的。然而，詩歌又與財富不同，它承載著人的思想和情感，言志、緣情。所以，詩歌就像勞動市場里的人一樣，既是工具又是目的。這是一個技術(shù)時代，也是一個商業(yè)社會，人的存在價值往往被這兩種事物所左右，被它們同化、虛化、符號化、組織化，乃至骯臟化。顧城曾說，人就像一張紙鈔，不停的社會交往就像紙幣在市場上不停的流通，從一只手到另一只手，最后渾身油膩，沾滿細菌，早已失去了那一張紙的本質(zhì)。也是此理。所以海德格爾才闡發(fā)荷爾德林的“人，詩意地棲居”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在所有問題都可以通過技術(shù)創(chuàng)新和金錢衡量予以解決的時代，大地才是堅固的，貼近大地才能找回人的本質(zhì)。這，實際上也是刮垢磨光的內(nèi)心所需。

“詩意地棲居”在中國人的語境里，就是不要迷失本性。我以為，具體到詩歌寫作中，也許就是保持詩歌的純粹性與獨特性兩面。每一張樹葉都不同，每一首詩也一樣，要讓詩歌來表達我們的熱切和不同，讓詩歌就像詩人身上的另一副器官。一個無愛的人是不會寫詩的，而一首平庸的詩也相當于無詩。

寫詩多年，自己的詩歌風格逐漸成形。初學階段，目迷五色，各種風格、流派讓人眼花繚亂，像是提燈進了水晶宮，于是四處偷師學藝，跌跌撞撞間，不得要領(lǐng)。但寫的時間長了，紊亂的氣息逐漸沉淀下來，體驗、思索，內(nèi)心的情感不斷內(nèi)化，于是也開始有了化繁為簡的體悟和思考。我越來越相信，一種簡單明了的風格才能更好地兼顧我所希望達到的純粹和獨特。然而，不經(jīng)過“看山不是山”的階段，就不能回歸到“看山是山”的境界。沒有持續(xù)的寫作修煉，沒有初期茫然四顧，就難以把握澄明的語言。這個世界，天才實際上寥若晨星，而天才其實也是勤勞的。

我知道自己還在路上，也相信自己會不停地寫下去，現(xiàn)在這個階段，也許只是十里長亭中的一個亭子，可以短暫停歇、回望。芳草萋萋，依然是無窮的路途。發(fā)表在《江南詩》的這些作品，代表了我對自己詩歌的一點認識，以及詩歌風格的自然選擇。對于詩人來說，他其實可以活在詩歌的世界里。我的意思是，他的詩歌觀念可以解讀他經(jīng)驗的世界。現(xiàn)實和心靈，實際上是連接在一起的，現(xiàn)實有無數(shù)個方面和層次，怎樣觀看，實際上是一次心靈的決策。我的這些詩歌，寫人、敘事、記錄回憶，最后得來的，其實也只是屬于我個人心靈的真實。

泛泛地談?wù)撛姡瑢嶋H上如此困難。它像陽光下的夢蝶，也像草原上的狐貍，當我們想要捉住它時，它就化為抽象。我只能回頭談?wù)撟约旱倪@些詩歌，我覺得它們代表了我的不確信，它們是我對自己的懷疑甚至否定。很多事物，我覺得都很難做出一個斬釘截鐵的判斷，不論是具體的人物或事件，還是抽象的情感和道德，總有一種懷疑在跟隨著我。這種懷疑就像憂傷，讓人不快樂，但也帶來了語言上的輕盈，像水波上的樹葉，晃動著不安。

寫詩初期，我總想把這種不安強烈地說出來，于是我那時候的詩，就像青春期激蕩的血液。歲月漸長，這種不安才逐漸變成了懷疑，于是情感漸漸退縮，把我對世界的感受和認識，通過如何選擇敘述故事的語言來呈現(xiàn)，因此語言的色彩和調(diào)子才顯得更加重要，同時也更加難以把握了。詩，不再僅僅依賴強烈的情緒來支撐。

詩歌寫作，既是戴著鐐銬跳舞，也是在走鋼絲。每首詩只有開創(chuàng)了自己舞蹈規(guī)則、自我解讀的方式，并且站在了一個驚險的平衡點，才具備了自身的價值。一首四平八穩(wěn)的詩歌可以帶來流暢的閱讀感受，但就像糖帶來的甜味，輕易就被其它的甜所覆蓋。我一直在按照這個要求努力，但也很清楚并不是每首詩都能達到這個水準。我只有讓寫詩之難和寫作的樂趣繼續(xù)博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