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新
(揚州職業大學人文學院,江蘇揚州 225009)
E.B.懷特為孩子們寫了三篇童話,尤以《夏洛的網》最負盛名,他用極為寫實的方法創造了一個幻想的世界,讓讀者沉思。
1.平等——弗恩的生命世界。這個我們稱為“幻想世界”的世界首先是由一個孩子的眼睛發現和見證的。
“‘爸爸拿著那把斧子去哪兒?’擺桌子吃早飯的時候,弗恩問她的媽媽。”[1](P.2)這是《夏洛的網》的第一句話。這是個奇妙的開頭,懷特像是突然切開了一個時間的切口,八歲女孩弗恩的世界忽然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在弗恩的世界中,生命是一樣的,它們各自形態不同,然而它們都是生命,它們應該被公平地對待,所以她顧不上吃早飯要趕上她的爸爸,因為她要救下那只小豬。僅僅因為它是個落腳豬就要被殺掉,弗恩覺得太不公平了。“要是我生下來的時候就很小很小,你也把我給殺了嗎?”[1](P.2)弗恩質問她的爸爸。在她心中,小豬和小女孩是同等重要的生命。阿拉布爾先生卻說:“女孩小是一回事,落腳豬小又是一回事。”[1](P.3)小豬和小女孩處于不同的生命等級。大人的世界是個等級的世界。
弗恩終于救下了小豬,她因此擁有了一頭小豬——“一只還沒有白老鼠大”[1](P.6)的小豬的暫時喂養權,不過弗恩不知道這是暫時的,她像媽媽愛寶寶一樣愛著威爾伯,早晨起床、下午放學一到家、吃晚飯時、睡覺前,她都耐心地喂威爾伯喝牛奶,她給威爾伯圍上圍涎,她給它熱牛奶,她撫摩它,喂它。威爾伯也像嬰兒愛媽媽一樣依賴著弗恩,當弗恩喂它牛奶時,它總是抬起頭來,用深情的眼睛看著她;當弗恩上學時,它和弗恩一起走到大路上,陪她等校車,等到弗恩上了車,它就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校車拐彎看不見為止;弗恩終于放學了,威爾伯幾乎一刻不離地跟著她。
可是時間在流逝,威爾伯在慢慢長大,起先它睡在廚房爐子旁的箱子里,后來給搬到板棚里,換了個大一點的箱子,兩個禮拜后,它又給轉移到戶外一棵蘋果樹下的新做的小豬欄里。終于當威爾伯長到五個禮拜大的時候,阿拉布爾先生說它已經夠大了,必須賣掉了。
從沒想到過這一切要結束,從沒想到過要和威爾伯分離。而大人們早就決定好了:一只小豬長大了自然得被賣掉,它只是一頭小豬罷了。
這里有個非常有趣的問題:名字。大人們一直叫它小豬、落腳豬,只有弗恩稱呼它威爾伯,當她在上學的路上終于想出這個“最漂亮的名字”[1](P.7),當她在回答老師問題時卻做夢似的說著威爾伯時,威爾伯已經變成了弗恩心愛的“小寶寶”。名字是如此重要,名字意味著身份的確立,意味著被從一個類別中獨立出來而具有了個體的意義。
在童話的第八章“家里的談話”中,弗恩和媽媽說起了她谷倉中的朋友們,她理所當然地說著坦普爾頓說著夏洛,阿拉布爾太太很是擔心了。在成人眼中,老鼠只是谷倉里一種討厭的動物,到了夜里便四處活動,啃噬谷倉,偷食糧食,所以一定欲捕之而后快,谷倉眾多雜物中赫然就有一個“生銹的老鼠夾”,那就是大人們對老鼠的態度。但是如果一只老鼠有它的名字“坦普爾頓”,一切就不一樣了,它就成了一只獨一無二的老鼠,它就被從成千上萬的別的老鼠中分辨了出來,它的性情、它行動的軌跡、它生命的意義都將為這個名字所承載。同樣,在人類眼中,蜘蛛是那么微小的一種動物,甚至很多人會誤以為它是一種昆蟲,他們不會知道蜘蛛有八條腿,不會知道蜘蛛的每條腿都有七個節,當然更不會知道它們怎么舉起一條腿來打招呼。所以對于弗恩的哥哥艾弗里來說,“夏洛”沒有名字,他稱它為“大蜘蛛”“老蜘蛛”,一只蜘蛛對于一個精力旺盛的小男孩來說,就是被捕捉、被戲弄的對象,因而他一發現夏洛,便折了樹枝要把它敲落下來;然而對于弗恩來說,那個蜘蛛叫“夏洛”,它是威爾伯最好的朋友,它那么聰明,以至于弗恩忍不住要向她的媽媽去贊美夏洛的“演講”,所以當艾弗里折騰青蛙時,弗恩雖然不忍,哀嘆是場“災難”,吩咐艾弗里在蕩秋千時把青蛙拿出來,但是她容忍了艾弗里的行為,然而當艾弗里發現了夏洛時,弗恩立刻警告哥哥“別碰它”[1](P.73),當艾弗里不聽警告要去捉夏洛時,弗恩大叫了“你快住手,艾弗里”[1](P.73),弗恩的心因為夏洛的命運而緊張了。一只叫“夏洛”的蜘蛛和一只普通的蜘蛛是不一樣的。
所以名字不是一件小事,在一個大家都有名字的人類世界,一個沒有名字的人意味著不可能被平等對待;同樣,在一個大家都沒有名字的動物世界,擁有了名字就意味著你是一個獨立的該被平等對待的個體。當阿拉布爾太太聽到老鼠、蜘蛛都有了名字時,她敏銳地產生了疑惑。小豬可以有名字,因為它是弗恩的寵物或玩具(大人眼中就是這么看的吧),寵物或玩具對于主人來說是一種假定的關系、虛擬的關系、暫時的關系、局部的關系,但是當這些有了名字的老鼠、蜘蛛都被弗恩說成是“我們”“大伙兒”的時候,阿拉布爾太太覺得“她對于那只小豬和所有事情的舉動有多么古怪”[1](P.55)。“我這小外甥女是個十分古怪的孩子——滿腦子怪念頭。”[1](P.82)弗恩的舅舅朱克曼先生也這樣評價。
弗恩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明顯顯示出了差別。
2.是小豬還是小孩?——威爾伯的世界。離開弗恩進入到谷倉底的小豬威爾伯覺得非常“孤獨”,童話第四章的標題就叫做“孤獨”。這是個重要的詞,一只小豬會覺得孤獨,而不是覺得餓覺得困,它像個剛上幼兒園的小寶寶最期待媽媽來接她一樣,每天等著弗恩放學來到谷倉底看它,陪著它。
可是這一天下雨了,下雨打亂了威爾伯的所有計劃,原本它對這一天有著非常完美的計劃,它的計劃詳細到每個小時它要做什么,然而下雨了。這讓筆者想到懷特的第三本童話《吹小號的天鵝》中老師問:“什么是Catastrophe?”有人說“地震”,有人說“戰爭”,一個很小的紅頭發女孩珍妮用尖細的聲音說:“比方說要跟爸爸媽媽去野餐,做好了花生醬夾心面包和啫喱卷筒蛋糕,把它們放在保溫箱里,保溫箱里還放進了香蕉、蘋果、葡萄餅干、紙巾、幾瓶汽水、幾個煮雞蛋,然后把保溫箱放上汽車。正要動身的時候,下起雨來了,于是爸爸媽媽說下雨天不能出去野餐,這就是Catastrophe(災難)。”我們等著老師的評價,結果她遇上了一個非常好的老師,她那么理解小孩子的心,她說“非常好,珍妮,這件事沒有地震糟糕,這件事也沒有戰爭可怕,但是正要去野餐卻碰上了下雨,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我想這就是 Catastrophe(災難)。”[2](PP.56-58)“我什么事都美美地計劃好了,偏偏下雨”[1](P.27),啊,這也是小豬的災難,在這陰冷的豬欄里,威爾伯感到孤獨了:“一個朋友也沒有”,“弗恩也不會來了,噢,天啊”[1](P.27)。威爾伯哭了,連雇工勒維來喂它早飯,它都不愿意動一下。它沉浸在它的傷心中,它試圖和母鵝玩,可母鵝沒空,它要孵它的蛋;它試著詢問一只小羊,可小羊似乎天生對豬帶著偏見,不愿跟它玩;只剩下坦普爾頓了,可坦普爾頓連什么是玩都不知道,它的生活就是吃、尋找、窺探、躲藏,它現在冒著雨去偷吃小豬的早飯了。小豬撲倒在肥料堆上抽抽搭搭地哭起來,當然是因為孤獨,也因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早飯被別人吃掉”[1](P.30)。
這一天接下來也沒什么好事情發生,小豬沒吃早飯也沒吃中飯,它情緒低落,它寧愿餓著肚子,它需要朋友需要愛,可是大人們不知道,勒維和朱克曼先生覺得它生病了,把藥硬灌進它的喉嚨,就像一個小孩子被大人捏住鼻子硬灌進藥水一樣,那種難受的滋味,真叫人絕望,可惜人一旦長大就忘了那種難受了,或者就覺得是小孩子就應該忍著那種難受,于是他們又做著同樣的事情。大人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這一天隨著黑暗的到來終于結束了,這令人絕望的痛苦的一天。而在這個時刻,黑暗中傳來一個細小的好聽的聲音:“你要一個朋友嗎,威爾伯?”“我可以做你的朋友,我觀察你一整天了,我喜歡你。”[1](PP.30-31)這是誰呢?在這樣一個絕望到頂點的時刻,小豬那么急切地想要看見這個朋友,然而天就是不亮,黑夜像是故意要和它搗蛋一樣就是遲遲不走。
所以威爾伯這一夜沒睡好,像一個春游前一晚的小朋友一樣夜里不斷醒來,不斷問媽媽幾點鐘了。“這天夜里威爾伯醒來十幾次。”[1](P.33)到離天亮還有半個鐘頭,它就醒了。
從此,威爾伯擁有了一個和弗恩一樣愛它的朋友——夏洛,它是一只灰蜘蛛,那個早晨,它揮動它八條腿中的一條,向著威爾伯友好地打招呼,它不說“你早”或者“你好”,它說“敬禮”,這可不就是“敬禮”,一只蜘蛛不就應該這樣打招呼嗎,如果你是一個小孩子你一定這樣覺得。
“我覺得你很美。”[1](P.37)威爾伯贊美夏洛。一個大人會怎么描述蜘蛛呢?“大蜘蛛”“小蜘蛛”“灰蜘蛛”“黑蜘蛛”“長腿蜘蛛”……也許有很多種說法,但是我們一般不會說“很美的蜘蛛”。
夏洛開始準備吃早餐了,一只蒼蠅撞到了它的網上,夏洛向威爾伯展示它怎么捉住這只蒼蠅,它向蒼蠅潛下去,“吐出幾根絲捆住它,把它翻過來翻過去,捆得它動也不能動”,“威爾伯驚恐地看著”[1](P.38)——一個生命在獵殺另一個生命——盡管“它討厭蒼蠅,可為這一只感到難過”[1](P.38)。在小孩子的眼中,生命全是一樣的,形態也許不同,可是都是生命啊。可是夏洛殺了蒼蠅。
威爾伯對夏洛的恐懼很快就被喜歡取代了,它“一天比一天喜歡夏洛”[1](P.49),像一個小孩子總是喜歡模仿大人做事一樣,威爾伯說起了大話:“我要想結網也能結,我只是不結罷了。”[1](P.57)弗恩和夏洛都被這說大話的小豬給逗樂了。小豬學著夏洛的樣子爬到高處,差別是夏洛是飛快地爬上門頂,而小豬是用它那胖胖的身體爬到了肥料堆頂上。然后它懸空往下跳,夏洛跳下來時有一根絲拉著它的身體,“我”的身后有沒有呢?小豬趕緊往身后瞧,可是身后似乎一無所有,緊接著它就撲通一聲落到地上了。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對,小豬動起了它的腦筋,是的,缺根繩子。向坦普爾頓借了一根繩子拴在自己的尾巴上之后,小豬再次爬上了肥料堆,充滿信心,縱身一躍——反正有繩子拽著它,可是它忘了把繩子的另一頭拴在什么東西上了,所以它再次撲通一聲落在地上。
懷特真是太懂得小孩子的心了,在小孩子的頭腦中,孩子自己可是無所不能的“巨人”,所以他們常常愛說大話,所以這個第九章的名字就叫做“威爾伯說大話”。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他們卻因為身體弱小常常失敗,他們只能依靠大人的幫助。威爾伯當然是一頭小豬,它喜歡吃熱泔腳,喜歡睡在肥料堆上,身體癢了它喜歡去豬欄上蹭一蹭;但是它會覺得孤獨,需要朋友需要愛,它愛說大話,它難道不是一個小孩子嗎?所以當它從老羊那里得知自己會在圣誕節前被殺掉,然后被做成熏肉火腿時,它尖叫了——它從沒想過會有這么可怕的事,威爾伯簡直不知所措了。“我不要死!救救我,你們哪一位!救救我!”[1](P.50)威爾伯尖叫著,哇哇大哭。作為一個弱小的幼者,它沒有辦法拯救自己。夏洛成為了那個拯救者,它為此耗盡了心力,在它的生命接近終點的時候,它做好了自己的卵袋,那里面有它的五百十四個孩子。作為一個種族,蜘蛛的生命將得到延續,但是作為這一只蜘蛛夏洛,它即將死了。可是威爾伯不知道,因為它不懂得,當它得知到了春天會有五百十四只蜘蛛寶寶出生時,它是那樣興奮,它見過小鵝們出生,也許還有小羊羔出生,它以為所有的出生都是一樣的。它還不知道它最忠誠的朋友根本看不到它的寶寶們的出生。它還不懂得生命殘酷的一面。而一旦它懂得,它便不再是小孩子了。
當懷特創造這個幻想世界的時候,他決定讓它成為另一個真實的世界。他一定不相信會有什么“大同世界”“黃金世界”,他創造的這個世界也不會是。
盡管他那么向往人類可以更加正直、善良、忠誠、守信,他寫正直勇敢的小老鼠斯圖亞特,寫忠誠善良的灰蜘蛛夏洛,寫誠實守信的吹號天鵝路易斯,都在表達這種向往,之所以是一種向往,是因為真實的人類世界是不完美的——自私、偏見、冷漠、狡詐……那么他創造的這個幻想世界呢?
1.幻想世界也是一樣,有偏見,也有高尚。生命的世界不知為何總是會有偏見,沒有來由,似乎也沒有辦法解決。
在倉底的世界中,小羊們似乎就天生地討厭小豬威爾伯。童話的第四章,威爾伯在那個雨天覺得特別孤獨時,試著找一頭小羊羔和它玩。它很友好地問:“你能跟我玩嗎?”“當然不能,”那小羊羔說,“第一,我沒法到你的圈里去,我還沒大到能跳過圍欄。第二,我對豬沒興趣。對我來說,豬的價值比零還要少。”[1](P.28)“比零還要少”這句話讓威爾伯弄不明白,它用挺清楚的邏輯證明沒有什么會比零還要少。可是小羊羔沒有耐心聽,“噢,別說了”,“你自個兒去玩吧!反正我不跟豬玩”[1](P.28)。最后這句話實際上證明了前面的兩條理由都無關緊要,因為事實是沒有理由——“我”就是不喜歡豬。威爾伯很難過。是的,偏見總是讓人難過。
第五章的開頭,威爾伯一夜沒睡好,早早地醒來等著天亮,天終于亮了,可是它還是找不到昨晚跟他說話愿意做它朋友的人,它不得不大膽地發問,其他牲口都抬起頭來看它,“那些羊厭惡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1](P.35)。看來,不止是那一只小羊羔討厭豬,羊們似乎都有點不喜歡它。是因為什么呢?不知道。懷特也沒有給出原因。世界上總有那些幾乎說不出原因的偏見與厭惡。
第九章,威爾伯說大話,想出風頭,結果受到了小小的教訓,當它正和夏洛聊天,想象自己在一片森林里用“了不起的有力的鼻子拱開樹葉,在地里又嗅又找,聞啊,聞啊,聞啊”[1](P.62)的時候,一只小羊羔走了進來,很不客氣地說:“你自己的氣味就夠聞的,我老遠就聞到你了。你是這里最臭的東西。”[1](P.62)威爾伯再次難過了。幸而夏洛狠狠地教訓了小羊羔。這次的厭惡似乎有明確的理由,然而完全不考慮別人處境的厭惡其實就是自私。
所以懷特所創造的幻想世界并不是一個完美的世界,它和真實世界一樣也有偏見與厭惡,但是懷特同時也告訴孩子們有沒有偏見存在并不最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懂得尊重。
這樣一個不完美的幻想世界其實是另一個真實的世界,這個世界和現實的世界如此相似,一樣有卑劣,有偏見,但也一樣有高尚,一樣有對愛和忠誠的認同。
夏洛在現實的生活中不過是一只微不足道的灰蜘蛛,然而它卻在那樣短暫的生命中創造出了奇跡,它用盡全力地去拯救小豬,哪怕到生命最后一刻、哪怕在它必須完成生命延續所賦予它的產卵的任務時,愛和忠誠都沒有被它忘卻。它用自己的生命昭示了生命應有的價值。“它死的時候,沒有任何一個誰陪在它身邊”[1](P.164),而它死了之后,卻沒有“任何一個誰”能忘記它。
2.動物眼中的人類世界——旁觀者清的諷刺。我們不知道真實的世界中動物們是怎么看人類的,據說牛眼中人被放大了,狗看到的人實際上被縮小了,這屬于生物學家的研究范疇,我們關注的是在懷特的幻想世界中,那些動物會怎么看待人類。
第九章中威爾伯因為說大話出風頭受到教訓之后,夏洛安慰它不會織網沒什么,“沒有多少動物會結網,連人類也織不過蜘蛛”,然后夏洛從一只蜘蛛的視角審視著人類的行為,
“你聽說過昆斯伯羅大橋嗎?”
威爾伯搖搖頭。“是張網嗎?”
“有點像,”夏洛說,“不過你知道,人類用了多長時間才把它造出來嗎?整整八個年頭。天啊,等那么長,我都要餓死了。我一個晚上就結成一張網。”
“在昆斯伯羅大橋上,人類捉什么呢——甲蟲嗎?”威爾伯問道。
“不是,”夏洛說,“他們不捉任何東西。他們只是在橋上走過來走過去,老以為另一邊有更好的東西。如果他們在這橋頂上倒過頭來靜靜地等著,也許真有好東西來。可是不——人類每分鐘都向前沖啊,沖啊,沖啊。我很高興我是一只坐網的蜘蛛。”[1](PP.61-62)
懷特很“真實”地寫出了蜘蛛眼中的人類,蜘蛛理所當然地不能理解人類的行為,但蜘蛛卻在這種不理解中幾乎“旁觀者清”地一語中的——在這走過來走過去、每分鐘都向前沖的生活中,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
夏洛眼中的人類顯得那么愚蠢,于是它“捕捉”到了救威爾伯的主意:“辦法就是給朱克曼玩個把戲。我既然能戲弄一只甲蟲,我就一定能戲弄一個人,人沒有甲蟲機靈。”[1](P.69)
后來的“事實”證明了這一點。夏洛花了幾乎一夜的時間在它的網上織出了“王牌豬”三個字。最早發現這個奇跡的是勒維,然后勒維告訴了朱克曼先生,朱克曼先生告訴了朱克曼太太,對于這樣一個“奇跡”,他們惶恐緊張,認為這是一個“神秘的信號”,他們重新去看他們家的那只豬,三個人站在那里一個小時,最終他們都認為這只豬確實不同尋常。于是朱克曼先生去找了牧師,牧師指點他不要外傳,他需要時間領悟(這神的旨意)。但是秘密很快被傳開了,人類世界就是這樣,“要保密是很難的”[1](P.82)。周圍多少英里的人都趕來看“奇跡”——看威爾伯,讀夏洛的網上那幾個大字。最后,大家異口同聲地說,他們一輩子都沒見過這樣一只小豬。哈哈,不由得叫人想起《皇帝的新裝》,大家都說光身子的皇帝的新衣服真好看,誰敢承認自己愚蠢呢?這里也一樣,誰肯承認自己看不出這小豬的不同尋常呢?那只能證明自己的愚蠢。而艾弗里竟因為曾經想用樹枝打朱克曼家的蜘蛛而受到了媽媽的懲罰——不準吃晚飯——要知道捉蜘蛛對一個像艾弗里那樣精力旺盛的男孩子來說是多么正常的行為。更有趣的是,朱克曼一家因為要接待太多參觀的人而荒廢了農事;牧師先生經過了幾天的領悟終于向大家宣布:蜘蛛網上的字確實是個奇跡。
所有這些愚蠢的行為不過驗證了夏洛一開始就說過的話——“人沒有甲蟲機靈”。
夏洛的計劃初步奏效,它召集倉底的動物們開會想找出下一個適合用來贊美威爾伯的詞,它要“做”一個新的“奇跡”出來,“了不起”這個詞被選中了,威爾伯覺得羞愧,它臉都紅了,一再強調自己一點也不了不起。這是動物世界的道德觀念吧——名不副實叫人羞愧;但是不要緊,這幾個字是用來給人類看的,人類是只要“看到印出來的東西,發表出來的東西”[1](P.87),就都會相信。所以就用人類的規則來戲弄人類吧。
經過夏洛一夜的辛苦,第二個“奇跡”降臨了。這里有非常有趣的描寫:“勒維連忙奔過去叫朱克曼先生。朱克曼先生連忙奔過去叫朱克曼太太。朱克曼太太連忙奔過去打電話叫阿拉布爾先生和太太。阿拉布爾先生和太太連忙爬上他們的卡車開著趕來。”[1](PP.92-94)這一連串的“連忙”真把人類的愚蠢勁寫盡了。朱克曼先生更堅信自己擁有了一只了不起的豬,既然是了不起的豬,那就不能再把它當普通的豬那么對待了,首先不能再讓它睡在牛糞上,得讓它睡在干凈的麥草上。勒維盡管因此多干了活,然而他明白,作為這樣一頭了不起的豬的飼養者,他理所應當承擔額外的工作——這真是絕妙的諷刺,而更為諷刺的是,威爾伯躺在干凈的麥草上,它覺得不舒服,它更喜歡牛糞那松軟可愛的感覺,因此它推開勒維辛苦鋪好的麥草,在肥料上伸開手腳。唉,沒辦法,人類就是這樣愚蠢地以己度人。
不僅夏洛,老羊也是個智者,它不僅懂得老鼠坦普爾頓的心理,也深諳人類的心理。(或者大多數人和老鼠的心理其實差不多?)所以它在小豬上集市去參加評獎前告訴小豬,“當他們把你往板條箱裝的時候,你要掙扎,如果毫不反抗,朱克曼先生會以為你中邪了,他會不敢上集市去的。”[1](PP.120-121)老羊其實是在說:你千萬別讓人類發現我們其實比他們聰明,所以要配合一下他們愚蠢的想法。
在集市上,威爾伯終于獲得了特別獎章,擴音器里那個聲音向大家介紹著關于這只豬的奇跡,告訴大家,這個奇跡引起了很多學者的關注,但大家無法解釋為什么一只蜘蛛會織出字,只除非——是神的旨意,是奇跡,因為不用說,蜘蛛是不會織字的。你看,人類那么固執愚蠢地堅信著一些事,人類太自大了,他們不知道在蜘蛛眼里,人類沒有甲蟲機靈。
在這個幻想的世界中,動物世界是和人類世界并存的,動物們也不具備超自然的能力,它們同樣是通過觀察來理解和解釋人類的行為,那些看起來有點荒謬的評價為什么竟給我們“旁觀者清”的強烈感覺呢?
是誰在看著這個幻想的世界并把它講述出來的呢?這里有個視角的問題。總的來說,有一個全知視角的敘述者存在,“他”甚至在威爾伯因為夏洛的“嗜血”而對這段剛剛開始的友誼感到疑慮和恐懼時,忍不住站出來預先告訴讀者:“它這是錯看了夏洛。在夏洛兇猛殘忍的外表下,有一顆善良的心,到頭來,它會顯示出自己是個多么忠實的朋友。”[1](P.41)“他”生怕讀者和小豬一樣誤解了夏洛。這個無所不在的敘述者似乎洞悉著真實世界和幻想世界的全部秘密。“他”是誰?“他”當然不是懷特,但是“他”背后站著懷特。因此“他”什么都洞悉,因此“他”平等地、公正地看待這兩個世界的所有生命,因此“他”懷著悲憫關懷著每個生命——它的處境、它的痛苦、它的夢想、它的無奈。
就說說老鼠坦普爾頓吧,那個被人類憎惡、要用老鼠夾來消滅它的家伙,那個在動物世界也不受歡迎,被認為不是一個“正經動物”的家伙,它貪婪,所以它有收藏癖,不管什么東西,一段爛繩子、一個不能孵出小鵝的臭鵝蛋,它都當作寶貝似的藏進它的洞中;它自私,所以它才不愿意浪費自己的精力去做對自己沒有好處的事情,它之所以愿意陪威爾伯和夏洛去集市,是因為老羊告訴它“集市是老鼠的樂園”,“有足夠的讓人惡心的食物,夠大隊老鼠吃個痛快”[1](P.119);它甚至顯得很冷酷,在拯救小豬的計劃需要它的幫助時,老鼠說:“讓它(威爾伯)死掉算了,我才不在乎呢。”[1](P.89)可是等到老羊向他證明了因為威爾伯的食物=坦普爾頓的主要食物來源,所以威爾伯被殺=坦普爾頓被餓扁——“肚子癟得我們可以穿過它看到另一邊的東西”,“坦普爾頓的胡子抖了起來”[1](P.89)。
可是即使是這樣一個家伙,那個全知的敘述者也讓它有機會表達心酸和委屈。在夏洛臨死前,威爾伯要趕在人們回到這里之前把夏洛的卵袋帶回谷倉,它需要老鼠的幫忙,威爾伯那么著急,可是老鼠打哈欠,拉拉胡子,抬頭看看那卵袋,它并不起身,而是抱怨著:“我倒想知道,我幫了這么多忙,我得到過什么感謝呢?對老坦普爾頓一句好話也沒有,只有毀謗、譏諷和冷言冷語。對老鼠一句好話也沒有。”“誰關心我坦普爾頓呢?”[1](P.161)
其實仔細想想,這老鼠還真沒干過什么危害谷倉世界的事情,它不像谷倉其他的牲畜那樣有主人的喂養,它得依靠自己,它用老鼠的方法打洞、躲藏、搜尋食物、收藏東西,所以它總是在黑夜、在別人都休息的時候悄悄地謀生。是啊,它把什么都當作寶貝,藏在它的洞里,可是它沒有妨礙誰啊(就算它是一只品味不太高的有點收藏癖的老鼠好了),相反它的收藏品可是好多次發揮過作用啊,最有價值的一次當然是那個臭蛋的爆炸,臭味熏跑了要捉住夏洛的男孩艾弗里,那是多么驚險的瞬間啊,連弗恩都不能阻止她哥哥的行動呢。而坦普爾頓對它的收藏品能發揮作用是很高興的,有一回小豬說大話說它也能像夏洛一樣結網,只是它需要一根能拴住它尾巴的繩子,讓它能像夏洛那樣從空中吊下來,于是它向坦普爾頓借繩子,坦普爾頓顯得那么慷慨,“一點沒問題,你要什么給你什么”[1](P.58),它還應小豬的請求幫它把繩子系在了尾巴尖上。它這意外的慷慨和熱心總讓人有點懷疑它的心思,你看當小豬摔下來后坦普爾頓“齜著大牙”笑得多開心啊,但即使那樣也只是惡作劇而已,沒有更壞的心思。
這只老鼠沒干過什么壞事,當然它也沒有主動去干過什么好事,然而它卻在拯救小豬的行動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盡管這一切都是在它卑劣的本性被引誘的前提下進行的,都是他確定能得到實在的好處之后才進行的,但是考慮到它的處境,它有理由這么做。這原本是小羊羔嘲笑小豬太臭時,夏洛教訓小羊羔的方式,但用在坦普爾頓身上不也一樣合適嗎?
時間的流逝讓坦普爾頓也老去了,當它在信守承諾的小豬的食槽里吃得像個小旱獺那樣大時,當然它是貪吃的,但也是因為它的“人生”從沒有過這樣的舒心的衣食無虞的日子,不是嗎?老坦普爾頓能這樣舒心地生活,這是懷特的悲憫。
E.B.懷特所創造的幻想世界和現實世界并沒有明確的分界,它就存在于現實世界之中,它是現實世界有可能成為的樣子,它是另一個真實的世界。“在現實和幻想之間的大門是敞開的。每個孩子,年輕的和年長的都可以走進去,去體驗……世界可以在不斷地閱讀和朗讀中被重新發現:人類、動物、天空和地球,以及人們所談及不到的一切。”[3](P.1)E.B.懷特的童話正為我們打開了這樣一扇門,通往無比開闊的世界,只要你愿意——走進去。
[1][美]E.B.懷特.夏洛的網[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2][美]E.B.懷特.吹小號的天鵝[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3][德]舒比格.當世界年紀還小的時候[M].成都:四川少年兒童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