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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凌 帆 王立增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 210097)
《安祿山事跡》(以下簡稱《事跡》),唐代姚汝能撰,《新唐書·藝文志》將其列入“雜史”類。本書主要以安祿山的一生為主線,對唐代安史之亂前后的相關歷史作了專題記述。全書共三卷,上卷從長安三年開始,敘述安祿山的出生及后來受到唐玄宗的寵遇之事;中卷寫天寶十三、十四載安祿山叛亂的過程;下卷記載安祿山稱帝、被殺及安慶緒、史思明、史朝義之事,一直敘及寶應元年。由于該書作者姚汝能生活在唐代,曾做過華陰縣尉,而華陰正是遭受安史兵災最嚴重的地方,姚汝能在這里既能聽到很多有關安史之亂的傳聞軼事,也可以看到不少戰亂造成的焦土、廢墟。因此,《安祿山事跡》的描寫較為真切,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事跡》一書并非完全意義上的真實“歷史”,由于作者不可能“總是在歷史現場”,所以部分敘述不可避免地存在主觀臆測的成分,在實錄的基礎上帶有一定的文學色彩,其中含有一些小說敘事的手法,具有一定的小說因素。
敘事視角是“一部作品,或一個文本,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它是敘述話語中對故事情節進行觀察和講述的特定角度,是敘事學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事跡》的敘事視角頗為多變,既有第三人稱全知視角、編輯性敘事視角,又有限知視角,與正史中單一的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有所不同,而視角的采用透露出了作者一定的政治態度與情感傾向。
史傳一般是“以文運事”,記錄歷史上已經發生的史實,總體上采取全知視角,《事跡》也是如此,書中多采用全知視角,其中既有第三人稱全知視角,也有編輯性全知視角。
(1)第三人稱全知視角
第三人稱全知視角即作者全知,作者對歷史事件的發展過程、前因后果;歷史人物的優、缺點,高尚與卑劣之處;歷史人物的情感變化歷程、內心活動;歷史人物之間的隱秘活動等,了如指掌、無所不知。作者作為敘事者,對書中人物的身世、性情、人生經歷等都以全知視角展示出來,如:
安祿山,營州雜種胡也,小名軋犖山。母阿史德氏,為突厥巫,無子,禱軋犖山,神應而生焉。……少孤,隨母在突厥中。母后嫁胡將軍安波注兄延偃。開元初,延偃族落破,胡將軍安道買男孝節并波注男思順文貞俱逃出突厥中。道買次男貞節為嵐州別駕收之。祿山年十余歲,貞節與其兄孝節相攜而至,遂與祿山及思順并為兄弟,乃冒姓安氏,名祿山焉。長而奸賊殘忍,多智計,善揣人情,解九蕃語,為諸蕃互市牙郎。
這一段話將安祿山的出生、包括他母親的情況、少年經歷,以及性情一一做了交代。而后,作者按時間順序逐步交代安祿山的生平,他的封官拜將、封王進爵、封妻蔭子,他的沙場征戰、謀逆叛變,作者好像只是回憶一段歷史舊事,讀者在閱讀接受時與敘事者、人物之間沒有距離。
再如,對于哥舒翰的記載,哥舒翰是玄宗時期名將,擁兵潼關之初也令安祿山恐懼。潼關利在守險,不利出攻,哥舒翰作為守關將軍不能堅持正確的意見,在玄宗的催促下冒然出兵,潼關失守。雖然主要是楊國忠蠱惑皇帝,但他作為一方大將,有著非常豐富的軍事經驗,非常時期不能堅持己見,潼關失守其責難托。失敗后他又不能像顏皋卿那樣至死不屈,很快投降了安祿山,還寫信招降李光弼等大將,遭到諸將譴責,立功不成又被安祿山殺害。他的優柔寡斷、貪生怕死終于導致了變節投降仍被殺害的悲慘結局。人物的多面性、立體性,通過作者的全知視角得到展現。
作者對人物情感的變化歷程和心理的活動過程也采用全知視角,如卷下云:
祿山揣幽燕戎王、蕃胡酋長多未之見,乃誑曰:“自吾得天下,犀象自南海奔來,見吾必拜舞,禽鳥尚知天命所歸,況于人乎?則四海安得不從我!”于是令左右領象至,則瞪目忿怒,略無舞者。祿山大慚,懷怒命置于穽井中,以烈火燒,使力憊,俾壯士乘高而投之,洞達胸腋,流血數石。
安祿山首先在心里揣測這些外王沒見過唐宮的犀象、舞馬,才敢夸下海口,一個“誑”字使安祿山小人得志的神態躍然紙上。然而,他沒料到這些犀象通曉人性,不肯為逆臣表演。海口已經夸下,面對諸多幽燕戎王、蕃胡酋長,安祿山自是十分羞慚,繼而大怒,殘忍的燒死這些令他失掉顏面的犀象。
而且,作者對歷史人物之間的隱秘活動也是了如指掌,如嚴莊、慶緒、豬兒相謀刺殺安祿山:
慶緒每懼見廢,嚴莊亦慮祿山眼疾轉甚,恐宮中事變之后將不利,遂夜與慶緒及祿山左右閹豎李豬兒等同謀。莊謂慶緒曰:“殿下聞大義滅親乎?臣子之閑事不得已而為者,不可失也。”慶緒小胡,性又怯懦,憂懼之際,遂應之曰:“兄之所為,敢不從命。”又謂豬兒曰:“汝事皇帝,鞭笞寧可數乎?汝不行大事,死無日矣。”
這本應是極其隱秘之事,如果所記是事實,生活在近百年之后的作者何以得知?如果所記不是事實,那又為什么這樣寫?這些虛構的描寫,只能算是作者合理的想象。也就是說,作者敘事過程中保持全知全能的身份和地位,對任何事情都能一一道來。
《事跡》一書在敘事過程中,經常是將安祿山一方與朝廷一方兩條線索交叉進行敘述,以便更加全方位記錄事態的發展。如卷中,先寫安祿山接連攻陷城池,陷太原、靈昌、洛陽;其后則記敘朝廷一方的動態。如此寫作,只有運用敘事者的全知視角,才能靈活轉換,頭緒清晰,讀者才不致混亂。再以天寶十四載的敘事為例:五月,先有安祿山請以蕃將代漢將,緊跟著是楊、韋痛陳其反狀;六月,玄宗使黜陟使分行郡縣,對應的是安祿山見使者全無人臣之禮。安祿山或朝廷一方如有舉動,對方一定有相關的反應。因此,作者對一件事是分別從兩個角度加以記載,唯有全知視角,方能從容駕馭,娓娓道來。
(2)編輯性全知視角
編輯性全知視角也就是作者從單純的講述故事的狀態中解脫出來,對故事的某一段情節進行評論。從第三人稱全知視角到編輯性全知視角,敘事者的態度為作品做出價值上的判斷,體現了敘事者的態度,表明了敘事者對作品、人物的價值判斷和情感傾向,也構成作者與讀者之間的交流關系。如:
①祿山恃恩寵,縱虛妄,以取媚于玄宗,皆此之類也。
②祿山恃此,日增驕恣。嘗以曩時不拜肅宗之嫌,慮玄宗年高,國中事變,遂包藏禍心,將生逆節。
③其將皆勇而無謀,日縱酒高會,唯聲色財貨是嗜,不復萌西進之心。故肅宗得乘其弊,蓋天所命也。
第①句是安祿山屢次假借祥瑞之事向玄宗邀寵,作者毫不客氣指出他“縱虛妄”,是“取媚”。表明作者對他的這種行為的嗤之以鼻。第②句是在介紹安祿山母親、祖母都封為國夫人,11個兒子都是玄宗賜名,長子慶宗還尚榮義郡主之后的評論。此時安氏可以說是滿門受寵,但安祿山不但不知恩,反而包藏禍心,作者的批判之意顯而易見。第③句是安祿山陷兩京后,作者對他部下將領的一個評價。有勇無謀,沉湎聲色,嗜酒好財,目光短淺,完全沒有進取心,沒有想到乘機奪取整個天下。這不僅是部將的弊病,也是安祿山自身的致命弱點,更是他最終沒有取得天下的原因之一。當然,作者還是將肅宗的成功歸為天命,“歷史的宿命論”不得不說是作者認識的局限性。
(1)視角的轉換
歷史敘事一般在總體上采取全知的視角,但是在局部描寫上也會采取限知視角,從特定人物的角度講述事件的發展狀況。這時,作者在幕后統攝、調控一切,眾多人物視角的轉移、流動就完成了作者對歷史的完整敘述。《事跡》中在局部也運用了視角的流動,一個敘事片段運用一個視角,屬于局部的限知敘事;但就其整體而言,是由一個視角轉移到另一個視角,限知視角的不斷流動,從而構成了全方位的歷史,本質上仍是全知的。如在馬嵬之變中,玄宗的心理、行動,都是由近臣的眼中看出,敘事視角在書中人物之間流動:
入宮,憩于樹下,惘然有棄海內之思。高力士覺之,遂抱上足嗚咽。上曰:“朕之作后,無負黎元,今朔胡負恩,宗廟失守,竟無一人勤王者。朕負宗社,敢不自勉!唯爾知我,更復何言。”……王召從官,唯見素父子二人。上策杖躡履,自出驛門,令各收軍,軍人不應。行在都虞候陳玄禮領諸將三十余人,帶仗奏曰:“國忠父子莢籇,太真不合供奉。”上曰:“朕即當處置。”乃回步入驛,倚回久之不進,韋諤極言,乃引步前行。
玄宗的“棄海內之思”是高力士的視角,安撫軍人則是韋見素的視角。要賜死楊貴妃,作者沒有以全知視角描寫玄宗的心理,只用韋見素眼中的“倚回久之不進”一句,猶豫、不舍、痛苦,愛情與社稷的抉擇,帝王的無奈,都隱藏其中了。再如下面一段話:
①其九月九日甲午,縛太原尹楊光翙,送之。②賊將高邈偽進射生手二十人,光翙輕騎出迎,遂為所執,送詣祿山。③太原奏光翙被擒,并東受降城奏祿山反。④玄宗猶疑以讎嫌毀譖,尚不之信。⑤移牒陳其罪狀,末云:“光翙今已就擒,國忠豈能更久。”⑥其日陰風凄慘,觀者寒心。
第①句是高邈的視角,第②句是楊光翙的視角,第③句是朝廷的視角,第④⑤⑥句是敘述者的視角,其中第⑤句又是敘述者代安祿山言,敘事視角在敘述者與書中人物之間轉移。視角不停的轉移,全方位展現了史實,構成了敘述者的全知。運用視角轉換不僅使敘事靈活多樣,多方展示,避免單調,同時也滿足了讀者對歷史的全知需求。
(2)聚焦
如果說視角是討論“誰在看”,那么聚焦討論的則是“什么/誰被看”。與聚焦相對的是非聚焦,即盲點。盲點又可分為兩種,一種是本就在聚焦之外,也可稱為“外盲點”,一種是在敘事過程,由于限知視角的原因,暫設某個盲點,它隨視角的擴展而消解,是為“內盲點”。對于《事跡》一書而言,其聚焦點自然是有關安祿山的事跡。自長安三年(703年)至寶應元年(762年),唐帝國發生的重大事件數不勝數,作者雖有意網羅天下史料,但只擷取突出主題的事件入書。這里筆者要重點討論的是敘事中的聚焦與內盲點,它要求透過文本聚焦部分,去窺探聚焦之外的內容。例如:
祿山始懼,責高尚及嚴莊曰:“汝等令我舉事,皆云必成,四邊兵馬若是,必成何在?汝等陷我,不見汝等矣。”遂誡門下逐之。
這段話聚焦在安祿山責難部下,不過這只是表層意義。其盲點可以解讀為安祿山一方進兵不利,節節敗退,并導致主帥內心動搖、方寸已亂;而朝廷大軍暫時占據優勢。再如:
其九月九曰甲午,縛太原尹楊光翙,送之。移牒陳其罪狀,末云:“光翙今已就擒,國忠豈能更久。”其曰陰風凄慘,觀者寒心。
丁卯,陷靈昌郡。庚午,陷陳留郡,傳張介然、荔非守瑜等首至。尋陷滎陽,傳太守崔無诐首至。祿山是行也,人以為敗不旋踵,及頻告捷,人皆失望。
十二曰,封常清戰敗,西走保陜州。
十三曰,陷洛陽,傳留守李憕、御史中丞盧奕首至,平原太守顏真卿留其首,斬其使者,哭而瘞之。此為卷中安祿山起兵后的一處敘事,連續幾段記述戰爭雙方勝敗情況。話語聚焦處是安祿山大軍的頻頻告捷,對應的盲點則是朝廷守軍的節節敗退和國人的失望,或者可以說是作者的失望與痛心。盲點表達的內容才是深層含義,才是作者真正要表達的內容。
作者在寫這本書時,對自己的定位無疑是大唐忠實的子民,這一點我們單單從作者對安祿山的稱謂上就可以看出。在安祿山謀反之前,作者對其稱名字“祿山”;而在他起兵之后就直呼為“賊”了,“賊”、“賊黨”、“賊將”、“偽官”等稱呼比比皆是,還有稱契丹為“虜”,朝廷一方則稱為“我”、“我眾”、“我軍”,敘述者與朝廷位置重疊。我們從這些稱謂便可以判斷出作者姚汝能的立場。安祿山、史思明確是逆臣,但并非一無是處,他們能在盛唐掀起如此浩大的叛亂,叛亂初期勢如破竹、銳不可當,更是堅持了八年之久,其能力與威望不容小覷。本書卷上自注中有一事例,筆者以為頗值得玩味:
又其時選人張奭者,御史中丞倚之子也,不辨菽麥,假手為判,中甲科。時有下第者,為薊令,以事白祿山。祿山恩寵漸盛,得見無時,具奏之。玄宗乃大集登科人,御花萼樓,親試升第者一二。奭手持試紙,竟曰不下一字,時謂之曳白。玄宗大怒,出吏部侍郎宋遙為武當太守,倚淮陽太守,敕“庭闈之閑,不能訓子,選調之際,仍以托人”。士子皆為戲笑焉。
自實行科舉考試以來,科場舞弊是屢見不鮮。此事分屬吏部,按常理,下第士子應求助于朝中文官或京城高官等。然而這位士子卻向一不相干的邊關武將申訴,足以說明安祿山不僅權勢甚盛,能以武將之位干預文官選拔,而且用人方面的確相對公正。從書中描寫,我們可以看出安祿山善于使用有才之人,就連抵抗最激烈的地區之一的常山太守顏杲卿都是他保奏的,那些食大唐俸祿的將軍能死心塌地跟隨他,不僅僅是蕃將,還有大唐功臣之后,如唐朝名將張仁愿的后代張通儒、薛仁貴后代薛嵩,至少說明了安祿山在用人方面的確有過人之處。當然在作者眼中籠絡人才不過是為了叛亂做準備。行文中對安祿山極力貶低,雖然沒有過于直接的表明作者的態度,但已“于敘事中寓論斷”。其原因就在于安祿山發動了安史之亂,大唐經百余年積累起來的社會繁榮毀于一旦。
在這種背景下,姚汝能寫作《事跡》一書的用意耐人尋味,筆者揣測其動機有二:其一,緬懷盛唐,抒發情志。安史之亂之后武將有了用武之地,而文士被排擠到社會邊緣,沒有了錦繡前程,追憶往昔,頗多生不逢時的無奈,這種心態一直存在于中晚唐文人之中。姚汝能一生應該是混跡于下層,面對黯淡的現實,又來到安史兵災最嚴重的華陰,華陰的焦土廢墟觸動心中的塊壘,胸中郁結化作文字,聲討帶給文人命運轉折的安史之亂,書中自然對安祿山等叛軍將領極力貶低,字里行間流露出作者對逆臣的痛恨。對于唐玄宗寵愛安祿山而導致安史之亂,更是滿含諷刺和悲憤之意。但作者仍表現出對盛唐的留戀,人心思唐的心理時常隱現在敘事中,如卷中有“累其兵力不能進尺寸之地”,卷下有“城邑為墟,而人心不改。及聞肅宗治兵于靈武,人心益堅矣”。
其二,垂鑒資治與抑惡褒善。歷來修史的目的之一就是“鑒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姚汝能的寫作也不排除這一用心。玄宗要建立邊功,任用蕃將,寵愛安祿山,釀成大亂,這一經驗教訓不唯唐人,后世歷代都未曾大意。除了總結歷史成敗興壞的道理,以給當朝和后世提供借鑒,而且還要在世道人心方面提倡善惡教化。書中對顏杲卿寧死不屈的贊揚,對梨園犀象、伶人不為偽皇帝表演的描寫,不禁令人感慨象猶如此,人何以堪!相反的是那些官吏紛紛投降,達奚珣亂前上書阻止安祿山借進獻之名運兵,戰后搖身變為偽朝侍中,文人氣節尚不如伶人樂工!國亂顯忠臣,板蕩識誠臣。鮮明的對比中,作者抑惡褒善的用心不言而喻。
新、舊《唐書》的敘事也都是總體上采用全知視角。《舊唐書·安祿山傳》在寫作上更加客觀,行文只是按時間順序記錄安祿山等人生平發生的重大事件,很少帶有主觀情緒。《舊唐書》修于五代時期,各國紛爭,正是唐代藩鎮割據遺留的政治局面,他們無法對安祿山等人進行激烈的抨擊,否則置自身于何地?《新唐書》的主觀色彩則稍微濃厚一些,除了跳出敘事者的身份進行評價外,在篇末還有一論贊,更為集中地表達了撰著者的意志。宋代重修唐書的直接目的就是面對內外交困的時局,想從唐朝尋找可資借鑒的事例。向往唐朝為國長久,因而要注意“其君臣行事之始終”、“治亂興衰之跡”,特別希望效法“其典章制度之英”。修史過程中非常注重發揚“明君賢臣、俊功偉烈”之善,暴露“昏虐賊亂、禍根罪首”之惡,以達到“垂勸戒、示久遠”的目的。為“暴惡以動人耳目”,更是將《逆臣傳》置于全書最后,十分醒目,文中自然對安、史帶有諸多抨擊之語。
但是,《事跡》在限知視角的運用方面,明顯要多于新、舊《唐書》,《事跡》中有數處是從張守珪、張九齡、唐肅宗等人物的視角進行敘述,新、舊《唐書》則很少,一篇列傳中也很少進行視角的流動。究其原因,新、舊《唐書》因篇幅浩大,可以在其他人的列傳中敘述有關事情,互為補充。而《事跡》畢竟是集中描寫安祿山的,但姚汝能又想在書中盡可能包羅各種材料,如果僅從一方視角來敘述的話,將會省掉很多有價值的描寫。限知視角與全知視角結合,對歷史的敘述就更加全面了。
敘事結構是敘事內容的存在形態。它是“溝通寫作行為和目標之間的模樣和體制”,將敘事的順序和風格展現給讀者。《事跡》敘事不拘泥于時間順序,根據人事靈活處理,節奏上前快后慢,詳略得當,這些與正史有相同之處;但體例上做到了推陳出新,自注的形式使行文敘事始末詳備,更為獨到。
作為史傳文學,《事跡》在敘事上主要按時間順序進行,但也經常穿插使用其他敘事形態,如倒敘、補敘、插敘、預敘。書中記安史之亂,由于涉及到的相關的人和事異常繁多,為了使正文中事件發展的脈絡清晰,在記一些相對次要的人事時,作者往往打破時間順序,采取其他敘事形態,這些通常表現在自注中。或上溯下及,或給相關人物立傳,以使前后相互照應并使事件發展的線索更清晰。
(1)倒敘
在書中,倒敘主要是追述事件發生以前的事況,最早上溯至玄宗即位之初的開元年間。如卷中楊國忠構陷張垍后,在自注中交代:“初,垍贊相禮儀雍容。玄宗翌曰謂垍曰:‘朕罷希烈,以卿代之。’垍曰:‘不敢。’貴妃在座,遂告國忠叛之,因以為恨。”再如,卷上寫到安祿山于天寶六載加御史大夫,對于他的屢次升遷,作者在自注中說明了原因:
玄宗初即位,用郭元振、薜翊、張嘉貞、張說、杜暹、蕭嵩、李適之,咸以大將直登三事。李林甫既陷適之,遂反其制,始請以蕃人為將,嘗奏于玄宗曰:“以陛下之雄才,國家富強,而蕃之未滅者,由文吏為將而怯懦不勝武也。陛下必欲滅四夷,威海內,即莫若武臣,武臣莫若蕃將,生時氣雄,少養馬上,長習陳敵,此天性也。陛下撫而將之,使其必死,則夷狄不足圖也。”玄宗因此而龍顏大悅。
這兩段文字都使用了倒敘的方式。第一個例子,其倒敘是為了解釋楊國忠為何要借機構陷張垍;第二個例子中的倒敘既說明了安祿山生遷的原因,又交代了一些其他事情——李林甫構陷李適之,適之罷相,林甫升為右相,慫恿玄宗提拔蕃將,從而為安史之亂埋下禍根。
(2)補敘
《事跡》中有時會補敘相關事況,如卷上記張九齡勸玄宗殺掉安祿山,玄宗不肯。自注曰“玄宗至蜀,追恨不從九齡之言,遣中使至曲江祭酹,其誥辭刻于白石山崖壁中。至建中元年十一月五日,德宗以九齡先睹未萌,追贈司徒。”補敘內容圍繞唐皇對未早殺安祿山的悔恨與遺憾,下及到安史之亂后以及德宗建中元年事,使此事有了完整的描述。
再如,安祿山竊國之初,封賞百官,自注中就對復國后這些任偽職的官員的命運做了交代:
初,汾陽收東都后,差人送偽朝士陳希烈等三百五十余人赴京,兼奏表請從寬恕以招來者三表。上皇以朝官不扈從,其恨頗深,遂下敕云:“初陷寇逆,忽被脅從,受任數年,得非同惡,戴天履地,為爾之羞,宜付三司詳理處分。”后三司讞刑奏曰:“達奚珣、珣子摯、薛曉(一作兢)、韋恒、韓澄井、大通丹、大華、劉子英罪當大辟。陳希烈、張均、門用之、郭納、許彥蒿并賜自盡。許房、宇文班、盧自勵、達于□、蕭克濟、陳□、柳芳、李彥光、何昌裔、郝處俊、崔肅等流于徼外,勿齒。”帝曰:“珣、摰父子同刑,人所不忍。”降摰一等,囚于所司。太師房琯曰:“張均欲往賊所,望五陵涕泣而不忍去也。”遂減死一等,流于崖州。發韓公張仁亹一作亶。之墓,戮其尸,以張通儒故也。張萬頃、獨孤問俗、張休,并復舊官。
此處下及至肅宗至德二年。
(3)插敘
如卷中所記攻常山事。正文曰:“祿山雖盜據河朔,百姓怨其殘暴,所在叛去,累其兵力不能進尺寸之地。乃遣其黨史思明、蔡希德以平盧步騎五千攻常山,顏杲卿力屈而城陷”。自注曰:“初,杲卿使男泉明及張通幽,承業賈深獻捷,且求救于太原王承業。通幽獻計于承業,承業亦心害其功,逗留其子,久而方遣,仍以所得賊將以為己功。是以承業等驟加官爵,故杲卿屬焉”。正文記載安祿山進軍狀況,自注部分即插敘,短短的文字卻包含很多信息:一常山城陷的原因,二張通幽背主,三王承業奪功,更有言外之意:有如此官兵,戰爭焉能不敗?
插敘的又一重要表現在于,有相關的次要人物出場時,便隨即為之立小傳,這也是打破時間順序的。自注中附列小傳的人物有多人,如:阿布思、吉溫、嚴莊、高尚、孫孝哲、王維、李豬兒、史思明等。
(4)預敘
預敘,主要指具有預言性質的敘事,如夢境、預言、卜辭、童謠等。卷上有張九齡的預言。開元二十一年,守珪令祿山奏事,中書令張九齡見之,謂侍中裴光庭曰:“亂幽州者,必此胡也。”后來的事實證明,張九齡的預言不幸成真了。卷下有史思明的夢境。史思明在被殺的當晚,突然從夢中驚醒,曰:“吾向夢見小沙上群鹿,吾逐鹿(一本無‘吾遂鹿’三字)。及水,遂見鹿死水干。”鹿者,祿也;水者,命(明)也。夢境預示著祿與明俱盡矣。果然,駱悅帶兵來了。預敘有著重要的伏筆鋪墊作用,后面的敘事也在不自覺的證實著他們。
綜上所述,《事跡》一書中使用了不同的敘事順序,這樣既保證了文章的脈絡清晰,又使情節更加完整,歷史就不僅僅是平原上波瀾不驚的河流,更似山間小溪曲折多姿了。按時間順序展開記述,能更好地還原歷史發展的原貌。但有時集中描寫則能突出文章的主旨、作者的用意。如《事跡》與《新唐書·逆臣傳》都寫到李林甫與安祿山的交往和安祿山不拜太子兩件事,不過兩書對于兩件事的描寫順序卻是相反的。《事跡》是在安祿山天寶六載加兼御史大夫的行文之后,以插敘的方式加入李林甫與其交往始末,然后轉寫玄宗令其見太子等事。《新唐書·逆臣傳》則先寫不拜太子,再寫李林甫事。“敘事作品的眾多片段在素材形態的時候,是東鱗西爪、零散雜亂的。順序性要素的介入,于無序中尋找有序,賦予紊亂的片段以位置、層次、意義”。《事跡》與《新唐書》一般情況下都是按時間順序展開敘述的,但《事跡》在不影響時間順序的前提下,經常用集中描寫一類事情的方式以突出行文意旨,如上文提到的集中描寫安祿山的異相等。此處亦與這種布局有關,安祿山故意不拜太子以示其對玄宗的忠心,下文緊接著寫的就是玄宗對他非同尋常的恩寵,這樣的順序安排就讓素材有了不同的意義,不僅使文章這一部分主題突出,也起到很好的聯結作用。如果完全按照時間順序書寫,會使上下文之間的聯結顯得生硬。
《事跡》一書大致按時間順序展開敘述,但并非年年相扣,月月皆有,而是時間布局上有詳有略:安祿山始生至開元二十年用概述,用年月領起記事;自開元二十一年始,其間又缺記開元二十二年、二十三年、二十五年、二十六年、二十七年、天寶八載、十二載事。且即使紀事之年亦非平分筆墨,開元末及天寶初年記事多簡略,至天寶六載后記述則轉密,月下時常有日事的詳細記載。之所以如此布局,作者能夠接觸到的史料比較狹窄,難以搜集齊全,固然是一個原因,但是全書主題的確定,符合作者傾向的史料的選用,應是最主要的原因。此書主要是為了突出安祿山、史思明謀亂這一主線,其他事情則省略不寫。
《事跡》共分上、中、下三卷。上卷時間從長安三年開始,主要敘述了安祿山出生至后來受到唐玄宗的寵遇期間發生之事;中卷寫天寶十三、十四載安祿山叛亂之事;下卷記載安祿山僭號被殺及安慶緒、史思明、史朝義之事,直至寶應元年。三卷篇幅大致相當,然而敘事速度差距甚大。上卷自長安三年(公元703年),至天寶十二年(753年),描寫了51年間發生的事情;中卷只涉及天寶十三和十四兩年;下卷是自天寶十五載(756年)至寶應元年(762年)共7年的時間。如果按卷數平分,三卷的時間速度之比為51:2:7;如果按歷史時間平分,前20年只用了兩段,不足500字;中間20年也是400余字;即前40年只有不到1000字。最后20年則占據了剩下的篇幅,二、三兩卷和第一卷的絕大部分,前后時間速度之比,是42倍左右。顯然,在敘事的分量上是前輕后重,敘事速度是前快后慢。
再來看新、舊《唐書》的敘事節奏。《新唐書·逆臣傳》以安祿山部分為例,自天寶元年起始用年月領起記事,開元年間事只選取些許典型事件作記錄。安祿山出生到開元末約40年的時間,只用了近400字,平均一年只有10個字左右。比之《事跡》,還少了二分之一篇幅。天寶元年到至德二年安祿山被殺,其間約16年,篇幅則近5000字,平均一年約300字,前后時間平均速度之比,是30倍左右。《舊唐書·安史列傳》的安祿山部分,開元初、開元二十年、開元二十八年有記載,前40年用了300字,平均一年不足8字;后面16年約2000字,平均一年約125字。前后時間速度之比,是16倍左右。
雖然敘事速度不同,但都是前快后慢,前略后詳,重點都在天寶年間。這期間,安祿山的恩寵達到巔峰,不斷加官進爵,封妻蔭子,也是他積極準備謀反的準備階段,最終在天寶十四載起兵。其叛亂后敘事節奏明顯放慢,有時達到按日記事的密集程度。
在任何敘事過程中,都不可能事無巨細,總會有詳有略,詳略之中就突出了主題。因此,作者的詳略布局值得深究,那么何處詳何處略,為何詳為何略,是最基本而關鍵的問題。比如《事跡》與新、舊《唐書》都沒有把戰爭場面作為描寫的重點,而是偏重記錄當時的政治、社會狀況,記錄將相的活動。常山失守,沒有寫戰爭的慘烈,而重點寫王承業的奪功與顏杲卿的被俘不屈。戰爭失敗,罪不在將士守城不利,而是軍官們的明爭暗斗、爭名奪利,為一己之私而置國家利益與不顧。原因在于記錄戰爭不是為了簡單的描繪戰爭場面,更重要的是探究戰爭成敗的內在原因,以資借鑒。
再如玄宗幸蜀一事,作者描寫如下:
十六曰癸卯,玄宗幸蜀。鑾駕自延秋門出,百官尚未知。明曰亦未有來朝者。已而宮嬪亂出,驢馬入殿,輦運庫物。上過渭橋后,楊國忠令燒斷其路。上知之,使高力士走馬至橋,止之曰:“今百姓蒼惶,各求生路,何得斷絕!”令力士撲滅了來。上止望賢宮,從官告饑,乃命殺馬,拆行宮木煮肉遺之。入宮,憩于樹下,惘然有棄海內之思。高力士覺之,遂抱上足嗚咽。上曰:“朕之作后,無負黎元,今朔胡負恩,宗廟失守,竟無一人勤王者。朕負宗社,敢不自勉!唯爾知我,更復何言。”即使中官入縣宣告。咸陽官吏、百姓更無一人至者。午時,上猶未餐。良久,有村叟來獻蜜面,上對之慘然。既而尚食令人舁御膳至,分散從官。
沒有交代幸蜀的路途遙遠與過程艱辛,而是突出了燒橋、尋飯等情節。楊國忠要燒橋,而玄宗阻止,就體現了他的仁慈。較之安祿山的殘忍,百姓更希望一位仁慈的君主,這正是人心思唐的重要原因之一。堂堂一國之君竟無飯充饑,其凄慘之境被烘托的更加凄慘,比之任何描述語言都更能表現幸蜀的艱難與玄宗的窘境。
總之,在詳略布局上,作者不是簡單的突出重大事件,而是詳寫具有歷史借鑒意義的內容。重點描寫某一事件時,則詳寫具有典型意義的場景,以在渲染烘托中突出主旨,言有盡而意無窮,而不是大肆鋪張卻言不盡意。
《事跡》不是完全意義上的歷史著作,其敘事常常會打破歷史敘事的傳統與常規,在敘事中運用了一些小說化的表現手法,比如具有神秘色彩的傳說、童謠等,刻畫人物的細節描寫,還有重復手法,都使這部作品體現出更加濃厚的文學色彩。
《事跡》一書開頭即以神秘化的傳說故事記敘安祿山的出生:“母阿史德氏,為突厥巫,無子,禱軋犖山,神應而生焉。是夜赤光傍照,群獸四鳴,望氣者見妖星芒熾落其穹廬。”這一記述不僅使安祿山的身世蒙上了一層神話的色彩,同時也將安祿山出場定型,貼上了標簽。他是神靈的化身或轉世,然而他的出生是妖星降落,附著在他身上的神是邪惡的,為不吉之兆,預示著安祿山必將成為天下之禍患。緊接著,作者以張九齡的預言再次加以渲染:
開元二十一年,守珪令祿山奏事,中書令張九齡見之,謂侍中裴光庭曰:“亂幽州者,必此胡也。”
作者借張九齡之口,再次強調了安祿山將成為大唐的不祥之人,是禍亂中華之人。張九齡一語成讖。天寶六載,安祿山身上又出現異兆:
(玄宗)嘗夜晏祿山,祿山醉臥,化為一黑豬而龍首,左右遽言之,玄宗曰:“豬龍也,無能為者。”
這一異兆上承前文再次強調安祿山是“神應而生”,故能化為豬龍;下啟安祿山的結局,他雖有龍首而終非真龍天子,從而鋪墊了他起兵失敗是天命所定。玄宗因其化為豬身而斷定是“無能為者”,因而并不在意,以為必不成大氣。事實證明,玄宗斷言不假,但是他小覷了安祿山的賊心與賊膽。
《事跡》在開篇接連用天象、預言、化身等神秘化的傳說故事,既表明了安祿山此人不尋常,又為他的失敗結局埋下伏筆。但在正史中,此類傳說相對較少,《舊唐書》完全沒有,《新唐書·逆臣傳》載有其出生時的異常天象:“及生,有光照穹廬,野獸盡鳴,望氣者言其祥。”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用的是“祥”字。但下文又說“范陽節度使張仁愿遣搜廬帳,欲盡殺之,匿而免”。不禁令人疑惑,究竟是吉是兇?筆者以為:《新唐書》言其“祥”,乃是相對于安母而言的,安母“禱子于軋犖山”而生祿山,望氣者告訴安母這些天象是祥瑞,“母以神所命”。相反地,對于朝廷而言,民間出現的吉象卻是威脅大唐的災星。張九齡的讖語在正史中只見于《新唐書·張九齡傳》,意在說明九齡作為一代賢相的善于識人,不如《事跡》置于開篇,與安祿山的神秘出生一起為下文造勢,有重要的伏筆作用。至于安祿山醉臥化為豬龍一事,正史中全無記載。《舊唐書》完全不采用這些神秘故事,《新唐書》只有一兩則,且分散在不同的傳記中,無形中淡化了安祿山的異常形象。正史中這類神異靈異的描寫并不少見,如《史記·高祖本紀》中關于劉邦出生的描述,只是不同的是劉邦是“真龍天子”,所以司馬遷可以大肆渲染他的種種異象;而安祿山在唐書中被列入“逆臣”傳,成則為王敗則寇,假如安祿山成功了,史臣在修史時一定也會記下這些傳奇。《唐書》是史官奉旨所修,他們眼中的安祿山,是亂臣賊子,自然不配有這些傳奇;而《事跡》的作者只是混跡于下層的文人,在他看來安祿山不平常的一生當然具有傳奇色彩,所以開篇集中記述神秘化的傳說故事以預示安的異相,同時也解釋了安祿山失敗的命運是上天注定的。
另外,《事跡》中還陸續記載了一些夢境、童謠等,以天命來解釋事件的發展,新、舊《唐書》本著實錄精神都沒有采用。如卷中寫到:
時肅宗睹其兇逆之狀己露,言于玄宗,玄宗不納。肅宗恐宗廟顛覆,乃至誠祈一夢。是夜,夢故內侍胡普升等二人舁一紫鞍覆黃帕,自天而下,至于肅宗前,一素板丹書,文字甚多,所記者唯四句,曰:“厥不云乎,其惟其時,上天所命,福祿不覷。”即使史官隨侍左右,也不能對皇太子做夢的事情都一清二楚,應是姚汝能聽到的傳聞逸事,不一定真實。更何況,中國歷史上向來有將天子神化的傳統,那些只是他們宣傳造勢的手段,以示天命所歸。對于小說而言,此等軼事是合理的;對于以實錄為原則的歷史敘事,其合理性往往受到質疑。因此,新、舊《唐書》中都沒有記載此事。再如卷下還多次提及童謠,《唐書》亦不存:
祿山起逆之初,童謠云:“燕燕飛上天,天上女兒鋪白氈,氈上一貫錢。”
虜未至前月余曰,童謠云:“舊來夸戴竿,今曰不堪看,但看五曰里,清水河邊見。”契丹初聞莫悟,至是而應之。
初,慶緒未敗時,讖云:“渡河野狐尾獨速,明年死在十八曰。”又云:“胡絕其后,死在合河口。”至是而驗。
這些童謠難免有牽強附會之意,更有可能是事后才編寫出來的,正史記載有傷大雅,而史傳小說中正需要這些玄妙的東西來增強作品的意蘊。
細節描寫是對生活中具有典型意義的細枝末節的描寫。它是敘事情節的基本構成單位。細致生動的細節描寫是小說的審美特征之一。細節描寫能抓住生活中的細微而又具體的典型情節,它具體滲透在對人物、景物、事件或場面的描寫之中。沒有細節就沒有藝術。同樣,沒有細節描寫,就沒有活生生、有血有肉有個性的人物形象。
《事跡》與正史比較,刻畫人物時更注重細節描寫。比如敘述安祿山早年未發跡之時盜羊被捕,范陽節度使張守珪要殺他,安祿山大叫,《事跡》與新、舊《唐書》分別記載如下:
祿山大呼曰:“大夫不欲滅奚、契丹兩蕃耶?而殺壯士!”(《事跡》)
守珪剝坐,欲棒殺之,大呼曰:“大夫不欲滅兩蕃耶?何為打殺祿山!”(《舊唐書》)
祿山盜羊而獲,守珪將殺之,呼曰:“公不欲滅兩蕃邪?何殺我?”(《新唐書》)
第一句話大同小異,而第二句話則頗值得玩味。“而殺壯士!”是感嘆語氣,讀來有惋惜之意,言下之意他安祿山是個難得的壯士,可以幫助張大夫平定兩蕃,建功立業。這句話中安祿山不僅自稱壯士,還對張守珪殺己表示惋惜,其臨刑而不懼、自信且自負的形象一語而躍然紙上。新、舊《唐書》的“何為打殺祿山”與“何殺我”均為疑問語氣,雖然也含有他能助張大夫滅兩蕃的言外之意,但不如“壯士”二字更彰顯安氏的自負。
安祿山素來殘暴,竊號稱帝后又眼瞎患疽,性情尤為暴躁,動輒鞭笞屬下,雖肱骨重臣亦不能免。又欲立寵夫人段氏之子慶恩代替長子慶緒為嗣,以致慶緒及左右深以為怨——安慶緒怕被廢,嚴莊怕宮中事變于己不利,李豬兒怕挨打,三人遂相謀刺殺安祿山:
(至德)二年正月五日,遂相與謀殺祿山。嚴莊、慶緒執兵立于帳外,豬兒執大刀直入帳下,以刀斬其腹,左右懼不敢動。祿山眼無所見,床頭常著佩刀,始覺難作,捫刀不得,但以手撼帳竿大呼云:“賊由嚴莊。”須臾,腹已數斗血流出。掘床下地,以氈裹其尸埋之,戒宮中勿令泄。
安祿山臨死時的最后一句話,在正史中的記載與此不同:
《舊唐書》:“撼幄帳大呼曰:是我家賊!”
《新唐書》:“是家賊!”
《資治通鑒》:“必家賊也!”
姚汝能的記載說明安祿山判斷出來是嚴莊要殺他,以安祿山當時的情況來看似乎不太可信。一是安祿山早已失明,幾乎不可能立即判斷出刺殺之人,即使他對身邊的人很熟悉,何況是李豬兒動的手,怎么會直接說是嚴莊呢?二是嚴莊謀反之心不是當天才生出來的,安祿山之前根本沒有察覺,否則怎會留著他來刺殺自己?而《舊唐書》寫作“家賊”更具有說服力,因為安祿山作為皇帝,大帳內外護衛必定不少,一般刺客很難不動聲響順利進入,只有內部的人才有此方便,所以很容易判斷出這是家賊所為。本來刺殺一幕姚汝能與后世史官都不是親眼所見,多是道聽途說加以虛構改編而來,是按照事情可能發生的趨勢虛構的情節,只有合情合理才能讓人相信。所以《新唐書》和《資治通鑒》沿用了更為合理的《舊唐書》。
史思明與安祿山身上有很多相似之處,同為胡人,都性格急躁,殘忍好殺,連生辰都在一起(史比安只大一天),更都是死在自己兒子的刀下:史思明因史朝義兵敗而訓斥之,不料一語不慎,招致殺身之禍,史朝義屬下為保性命就要謀殺史思明:
思明知事變,踰墻至馬廄,鞴馬將乘之,悅等索見之,使麾下周子俊射中其臂,落馬。思明問悅等曰:“是何人作難?”悅曰:“懷王命。”思明曰:“我朝來語錯,合招此事。然汝廢我太疾,何不待我收長安,終歸汝事。今雖廢我,汝必不成。”因急呼朝義小名者三,曰:“莫殺我,我不惜死,恐汝有殺父之名。”因罵曹將軍:“此胡殺我,我負汝何事,而行此逆乎!”悅等叱左右擒思明赴柳泉驛,乃回見朝義,朝義曰:“莫驚圣人否?”悅曰:“無之。”
這一段又顯示了安史之間的不同,安祿山不識文字,不懂仁義道德。史思明不同,他知道孝,卻不知忠;知道父子,卻不知君臣;知道禮制,卻不知守禮。再如他竊號稱帝之后,進行了一系列遵從禮制的變動,這在安祿山是沒有的:
乃立宗廟社稷,謚祖考為皇帝,以妻辛氏為皇后,次子朝興為皇太子,長子朝義為懷王,諸子皆為王。以禮招魂葬祿山。置侍中、尚書令等官,立臺省,無曹局,遞為檢討之所,識者笑之。以范陽為燕京,命洛陽為周京,長安為秦京,置曰華等門,署衙門樓為聽政樓,節度廳為紫微殿。又令其妻為親蠶之禮于薊城東郊,以官屬妻為命婦,燕羯之地不聞此禮,看者填街塞路。燕薊閑軍士都不識京官名品,見稱黃門侍郎者曰:“黃門何得有髭須?”皆此類也。
其中雖不無諷刺之意,卻可以看出史思明在漢文化的濡染之下,對正統的艷羨,他的漢化傾向顯然高于安祿山。
不僅安祿山,書中涉及到的其他人物,也都可以從細節處窺見人物性格,如介紹高尚時,作者著意寫了他的一句話:“(尚)常嘆息,謂汝南周銑曰:‘不危寧當舉事不終,而不能咬草根以求活。’”高尚本名不危,居鄉里時已有此嘆息,所以他跟隨安祿山后與嚴莊力勸安祿山謀反,落得個被史思明殺害的下場,這句話可以說是高尚一生所作所為的最好詮釋。
作者不僅以細節刻畫人物,更用細節探究歷史發展的原因。在記述安祿山謀逆初期,朝廷接連潰敗的史實時,也常常以一些細節處顯示失敗的原因,如哥舒翰失守潼關一事,作者記載了這樣幾件事情:
初,翰守潼關,或勸翰曰:“祿山阻兵,以誅國忠為名,公若留二萬人守潼關,悉以余兵誅國忠,此漢誅晁錯挫七國之計也,公以為何如?”翰許之,未發。或泄其言于國忠,國忠大懼,乃奏曰:“兵法:安不忘危。今潼關兵眾雖多,而無后殿,萬一不利,京師得無恐乎?請選監牧小兒三千人,訓練于苑中。”從之,遂遣劍南軍將李福德、劉光庭分部焉。又奏,召募一萬人屯霸上,令其腹心杜干運將之焉。翰慮為所圖,乃上表請干運兵隸于潼關,乃召干運赴潼關計事,因斬之。國忠語其子暄曰:“吾死無日矣。”翰自是心不自安。
初,翰至潼關,風疾頗甚,軍中之務不復躬親,政事委行軍田良邱。其將王思禮、李承光又爭長不葉,全無斗志。
一方面,潼關守軍內部不和,哥舒翰以病為由不理軍事,屬下兩位將軍又互爭長短,以致全軍毫無斗志;另一方面,哥舒翰與楊國忠也上下不一心,相互算計。國難當頭,將相不和,楊國忠與哥舒翰皆以一己之死生而置國家安危于不顧,有此將相,安能不敗?果然,哥舒翰一戰而潰。
不過《舊唐書》有一處描寫筆者以為甚好:
陳留郭門祿山男慶緒見誅慶宗榜,泣告祿山,祿山在輿中驚哭曰:“吾子何罪而殺之!”狂而怒,官軍之降者夾道,命交相斫焉,死者六七千人,遂入陳留郡。
虎毒不食子,安祿山聽聞慶宗被殺而驚哭,繼而狂怒殺人,這是愛子之心的自然流露,是惜子的本能反應。這樣就刻畫了一個性格更為復雜的人物形象,殘暴卻憐子。《事跡》與《新唐書》只作安祿山怨慶宗死而殺李唐宗室以祭慶宗,沒有寫安祿山的哭,偏重描寫安氏殘忍的一面。《事跡》不寫其哭,在文學敘事方面不得不說是一個缺陷,但若從作者的道德意識形態考慮,就可以理解姚汝能的做法。姚汝能是大唐的臣子,安祿山卻是大唐的逆臣賊子,全書以批判的口吻描寫安祿山其人其事,這一表現出安祿山形象中美好一面的事跡,姚汝能完全可能知道,但不會寫入書中。《舊唐書》畢竟是后世史臣所著,對于前朝的事情他們可以做到相對客觀的記載。
(1)話語重復
《事跡》中作者用大量的筆墨記述玄宗對安祿山的多次賞賜,如天寶九年,安祿山獻俘入京,又入住新宅,作者不僅對玄宗的賞賜一一羅列在文中,甚至對所賜之物還加以描述:
玄宗賜銀平脫破方八角花鳥藥屏帳一具,方圓一丈七尺;金銅鉸具、銀鑿鏤、銀鏁二具;色絲絳一百副;夾頡羅頂額織成錦簾二領;各紫綊簾羅金銅鉤、分錯色絲絳貼白檀香床兩張,各長一丈,闊六尺;并水蔥夾貼綠錦緣白平紬背席二領;繡茸毛毯合銀平脫帳一具,方一丈三尺;金銅鉸具、繡綾頡夾帶、碧綾峻旗、色絲絳百副;貼文牙床二張,各長一丈,闊三尺;水蔥夾貼席、紅錦緣白平紬背、紅異文繡方繡褥、紫紬床帳兼黃金瑤光等并全兩內帳設。續賜青羅金鸞緋花鳥子女立馬雞袍袴等,屏風六合,紅瑞錦褥四領,二色綾褥八領,瑞錦屏兩領,龍須夾貼席一十四領,貼文柏床一十四張,白檀香木細繩床一張,繡草敦子三十個。至于廚廄之內,亦以金銀飾其器,又賜金平脫五斗飯罌二口,銀平脫五斗淘飯魁二,銀絲織成篣筐、銀織笊籬各一,金銀具食藏二,零碎之物不可勝數。
又如,天寶十載正月初一是安祿山生日,玄宗、太真厚加賞遺,作者依舊如數家珍似的一一記入文中:
玄宗賜金花大銀盆二,金花銀雙絲平二,金鍍銀蓋椀二,金平脫酒海一并蓋,金平脫杓一,小馬腦盤二,金平脫大盞四,次盞四,金平脫大瑪腦盤一,玉腰帶一,并金魚袋一,及平脫匣一,紫細綾衣十副,內三副錦襖子并半臂,每副四事,熟錦細綾□□三十六具。太真賜金平脫裝一具,內漆半花鏡一,玉合子二,玳瑁刮舌篦、耳篦各一,銅鑷子各一,犀角梳篦刷子一,骨合子三,金鍍銀盒子二,金平脫盒子四,碧羅帕子一,紅羅繡帕子二,紫羅枕一,氈一,金平脫鐵面枕一,并平脫鎖子一,銀沙羅一,銀鏂椀一,紫衣二副,內一副錦,每衣計四事件。
其余如天長節(為唐玄宗生日)的賞賜、安祿山入朝的賞賜,包括平日的一些吃食賞賜等,作者都不厭其煩地在文中以自注的方式作記錄,這里不再逐一列舉。然而在新、舊《唐書》中,至多提及玄宗給予了安祿山豐厚的賞賜,絕無詳細的列舉。話語重復的主要功能“在于強調,在于刻畫人物,在于渲染氣氛,在于造成讀者心理上某種強烈的感受與震撼”。姚汝能如此寫作,其旨意也在于突出強調,玄宗如此寵愛,安祿山卻始終不滿足,妄想謀國奪位,忘恩背義至此,怎能不令大唐臣民唾棄?玄宗的賞賜越豐厚,越讓讀者覺得安祿山的謀逆有悖人倫道德。“相同或相似語句的每一次重復都在意義上達到增值,情感一次比一次更強烈,像螺旋式的攀升,以至直達敘述的中心”。新、舊《唐書》未載,筆者揣測其中緣由,一是皇帝對朝臣的賞賜史官司空見慣,二是正史更多的是客觀記錄前朝有借鑒的歷史,皇帝的賞賜時刻都會發生,對歷史沒有重大影響,無須入史。
(2)事件重復
安祿山和史思明備受唐玄宗寵愛,都封侯拜將,位極人臣;叛亂之后又相繼稱帝,生前可謂顯赫至極。然而他們不是死于征戰一生的沙場上,更不是作為皇帝終老,卻是很不光彩地死在兒子的刀下。“安史之亂”的幾位主要將領幾乎都死于非命,最令人唏噓的是安慶緒殺安祿山,史思明殺安慶緒,史朝義殺史思明。除史朝義是被唐將李懷仙所殺之外,其余都死于叛軍內部的權力爭奪與殘殺,子弒父,臣弒主。冥冥之中因果報應,一報還一報,所報不爽。這里,“相同事件的重復敘述,由于重復的發展和變化,從而充實了作品的內容,加深了作品的意義”。
新、舊《唐書》的列傳第一百五十上是安祿山、子慶緒,高尚、孫孝哲,史思明、子朝義六人合傳,與《事跡》一樣,也分別記述了安史等人被殺的情景,場景重復的敘述目的不在于強調而在于“驚人的相似”,于相似中蘊含著敘述事件的張力,從相似中直逼作品的內核:歷史與人事、物事在驚人相似地重復著。《事跡》寫史思明處死安慶緒兄弟時冠冕堂皇地說:“因何殺阿爺奪職掌?”新、舊《唐書》作:“為人子,殺父求位,非大逆邪?”那么為人臣,僭主求位,又該當何論?無論是唐皇還是安氏父子,都算是他的主子,先叛唐皇,再殺少主,不知史思明說出這句話時心中是何感想。再到史朝義弒父之時,史思明是否感覺到一切都是天意?
姚汝能與正史都大力描寫安史之死,在向讀者傳達著一個信息:唐祚仍存,叛軍不會得勢,安史之死是因果報應,亂臣賊子,不得善終。正如《新唐書·逆臣傳》贊曰:祿山、思明興夷奴餓俘,假天子恩幸,遂亂天下。彼能以臣反君,而其子亦能賊殺其父,事之好還,天道固然。然生民厄會,必假手于人者,故二賊暴興而亟滅。張謂譏劉裕“近希曹、馬,遠棄桓、文,禍徒及于兩朝,福未盈于三載,八葉傳其世嗣,六君不以壽終,天之報施,其明驗乎!”杜牧謂:“相工稱隨文帝當為帝者,后篡竊果得之。周末,楊氏為作八柱國,公侯相襲久矣,一旦以男子偷竊位號,不三二十年,壯老嬰兒皆不得其死。彼知相法者,當曰此必為楊氏之禍,乃可為善相人。”張、杜確論,至今多稱誦之。如祿山、思明,希劉裕、楊堅而不至者,是以著其論。
姚汝能本意雖是寫史傳,但全知與限知相結合的視角,敘事順序、節奏、詳略、體例的獨特,小說化的敘事手法的運用,使《事跡》不自覺中具有了小說敘事的因素,《事跡》也因此有別于其他史傳作品。傳說、童謠等使全書蒙上了神化色彩,細節描寫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明,話語重復的強調作用、事件重復隱寓歷史相似輪回的意義,是《事跡》與新、舊《唐書》明顯的不同之處。本文通過對《安祿山事跡》與新、舊《唐書》及《資治通鑒》中敘事的比較,發現小說敘事與正史敘事有很大的不同。
首先,正史要求實錄,小說追求藝術真實。史傳敘事以“不虛美,不隱惡,其文直,其事核”的實錄為最高原則,實錄將其與文學藝術分離開來。小說中敘寫神話、傳說合情合理,然而若存在于史傳中,其合理性就可能受到質疑。當然,史傳中也會包含一些合理的虛構想象,但這些虛構想象是史官以經驗為根據、對歷史進行判斷,產生的具有真實感的虛構,是在已知歷史結局的前提下對已經發生的歷史細節的合理建構。其次,正史敘事在追求“實錄”、“文直”、“事核”的同時,必然要求用精練簡潔的語言對事件進行高度的概括和總結,具有濃縮性和精煉性。而小說敘事更注重描寫的具體詳實,《舊唐書·安史列傳》只有八千字左右,《新唐書·逆臣傳上》也不過一萬二千多字,《事跡》則將近兩萬三千字。這主要是自注較為豐富的緣故,如果去掉自注,正文字數與正史大致相當,但內容豐富程度將大打折扣。
事實上,《事跡》在敘事上又深刻受到史傳敘事傳統的影響,可以說《事跡》的敘事是歷史敘事與小說敘事的結合。這個結合雖然不甚完美,文學史家們一致認為《事跡》作為一部傳奇小說成就不高,但也給后世歷史題材小說的發展提供了一定的借鑒,以真實的歷史背景為框架,內容上則雜取史實與傳聞軼事,形成虛實結合的創作模式,這一模式至《三國志通俗演義》而達到巔峰。這就是說,《事跡》對后來歷史題材小說的寫作所產生的影響還值得我們進一步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