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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后審奸中的派系之爭與司法混亂:以青島丁敬臣案為例

2014-04-16 21:56:33朱英郝昭荔
江蘇社會科學 2014年3期

朱英 郝昭荔

戰后審奸中的派系之爭與司法混亂:以青島丁敬臣案為例

朱英 郝昭荔

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逐漸在全國范圍內開展肅奸運動。青島市政府利用偽職人員接收后大肆收取賄賂,使得“經濟漢奸”丁敬臣逍遙法外。而國民黨內部另一利益集團卻以報刊為重要工具,操縱輿論給予司法部門極大壓力,與市長李先良為首的保丁派展開政治博弈。而后丁敬臣被上訴到山東高等法院審判,在司法黨化且法制體系日益混亂的大背景下,檢察官縱情輕判,肆意解釋懲奸條文。“丁敬臣漢奸案”折射出抗戰勝利后國民黨內部的權力爭奪與重建國家秩序的無力,而司法漏洞恰好給政治操控提供了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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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抗日戰爭勝利后,國民政府面臨著懲處通敵者的問題,即所謂的整肅漢奸。何為“漢奸”?其解釋有著較久遠的歷史流變,至抗日戰爭時期成為國民政府法律文件中的正式用語。1938年《團結周報》上刊載了《制裁經濟的漢奸》[1]《制裁經濟的漢奸》,《團結周報》1938年第26期,第13頁。一文,較早地將“經濟”與“漢奸”二詞相連。1940年石礎在《肅清經濟漢奸:嚴懲發國難財者》[2]石礎:《肅清經濟漢奸:嚴懲發國難財者》,〔金華〕《浙江潮》1940年第110期,第168頁。一文中更明確地提出了“經濟漢奸”一詞。不難看出,“經濟漢奸”是日本侵華的產物,他們之前多是各大公司經理或董事,淪陷后由于各種原因與日方保持經濟聯系,資助敵國與解決民眾生計成為一個矛盾體,因此界定范圍更為復雜[3]有學者指出:“‘經濟漢奸’系沿用報刊上對與日有聯系的從事經濟活動者的概稱”。王春英:《戰后“經濟漢奸”審判:以上海新新公司李澤案為例》,〔北京〕《歷史研究》2008年第4期,第133頁。此一說法參考了鄭振鐸刊于《周報》第2期(1945年9月15日出版)《鋤奸論》中的解釋,即經濟漢奸包括一切與敵人有商業上、經濟上之往來、聯絡者。。

目前國內外學術界對于戰后懲治漢奸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將國共兩黨肅奸活動進行對比或是單方面辨析漢奸概念,對具體案例的分析為數不多,或者是只限于微觀的分析而缺乏宏觀把握[1]參見王柯:《“漢奸”:想象中的單一民族國家話語》,〔香港〕《二十一世紀》2004年第3期;羅久蓉:《軍統特工組織與戰后漢奸審判》,《一九四九:中國的關鍵年代學術討論會論文集》,〔臺北〕國史館2000年版,第515-546頁;魏斐德:《漢奸!——戰時上海的通敵與鋤奸活動》,〔上海〕《史林》2003年第4期。。王春英以上海新新公司李澤案為例,凸顯了漢奸審判與國民黨內的派系之爭,證明肅奸運動實為政治所操控,是目前審奸個案研究的優秀之作。本文則以青島商界大亨丁敬臣在青島、濟南的經濟漢奸案審判為例,通過檔案、報刊等文獻資料,結合國民政府時期的司法程序,探討“丁敬臣漢奸案”背后利益集團是如何利用司法的漏洞展開政治博弈,從而進一步剖析懲奸給政局與社會造成的影響。

一、戰后利益爭奪:“漢奸”成為接收功臣

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勢力遠在西南,不能迅速控制全國局面。為了爭奪勝利果實、阻止中共對淪陷區的接收,蔣介石命令各地偽軍政工作人員“各守本位,原地待命,保境安民,盡最后報國之機會”[2]《江蘇全省獄所在押人全體家屬上表》,1946年,見《偵查處理日本戰犯等代電人員薪俸事項》第61頁,青島市檔案館藏檔B43-01-62(分別為全宗號、目錄號和案卷號)。,以待國民政府接收,并將漢奸案件列入赦典。蔣介石清楚地認識到接收成功與否關乎今后中國政治走向,故而原則上派嫡系部隊與官員接收。國民黨內部各派系則將接收視為利益與權力的重組,圍繞接收長官人選問題展開激烈角逐。

青島是被日本二度殖民的城市,早在20世紀初德占時期便因合理的城市規劃和經濟快速發展被譽為“模范殖民地”,是山東半島最早開埠的城市之一,港口便利,經濟富庶。抗戰勝利后青島又位列中央直轄市,國民黨無論哪個派系對其接收,都意味著在北方政局中能占有一席之地。因此,國民黨內部對青島市長一職競爭異常激烈,原先的山東省政府主席兼青島市長沈鴻烈力薦曾任其秘書長的李先良,CC系頭目陳立夫以李不是蔣嫡系為由推出葛覃[3]葛覃(1899-1958),原名葛綺春,萊西市人。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奉命赴青島任市黨部主任委員兼副市長及社會局局長。1948年任國民黨中央立法委員。青島市史志辦公室編:《青島市志·人物志》,〔北京〕新華出版社1994年版,第301頁。,葛對這一職位早已垂涎三尺,為保勝算還請山東同鄉會元老丁惟汾推薦。蔣介石考慮到李先良一直帶領“青島保安總隊”在嶗山打游擊戰,掌握武裝力量可與八路軍爭奪青島,故讓李先良當了市長。為了挽回丁惟汾的面子及牽制李先良,任命葛覃為副市長兼國民黨青島市黨部主任委員[4]芮麟:《李先良與葛覃劫掠青島及其互相角逐的見聞》,見《山東省文史資料選輯》第2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6頁,第39頁。,這為日后李葛矛盾和青島接收出現混亂局面埋下了伏筆。

1945年8月23日,剛上任的青島市市長李先良在嶗山成立了“青島市接收委員會”。為防止共產黨游擊部隊進入市區,蔣介石親自下達命令:“如全力不足分配,可轉達長野榮二暫行維持青市治安,勿為匪乘機,待我國軍到達后再移交。”[5]青島市檔案館、青島市史志辦公室編:《青島大事記史料》,1990年印刷,第133頁。李先良遂與日偽軍隊交涉,暗令其各守原防地,并通過漢奸與日高官進一步協商。李先良對執行任務的敵偽人員,早有不以漢奸論處的默示。他派遣前省府參議張衍學為首的三人代表團交涉,三人受命后為了不暴露目標,入住與流亡市政府早有聯系的丁敬臣家中。丁敬臣借機拉攏,上至李先良及流亡市政府的高級官員,下至科長秘書及普通職員和兵役,無不被以“慰問”抗戰官兵的名義進行收買。而其他漢奸為了逃脫審判,紛紛通過丁敬臣“捐獻”糧食、服裝和金銀財物給國民黨高層。據代表團之一的戰慶輝透露,所有漢奸們饋送的糧食、服裝、財務,都是經他代開路條,由漢奸們派人送往嶗山,交市府或“青保”自行驗收。據統計,由其點收代轉的,有金銀首飾530多盒,小元寶380多個[6]芮麟:《李先良與葛覃劫掠青島及其互相角逐的見聞》,見《山東省文史資料選輯》第2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6頁,第39頁。。

漢奸們從中穿針引線,在日偽以及美軍的幫助下,李先良率國民黨軍隊于1945年9月17日正式接收青島行政。李先良到青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發給日本傷員、僑民法幣各百余萬,將日人“禮送”出境,對待漢奸更是優待有加。與“愛敵人”對比鮮明的是,李先良大罵“老百姓都是漢奸,不愛祖國,學生是混蛋,醉生夢死”[1]陸安:《青島近現代史》,青島出版社2001年版,第220頁。。青島在接收初期奸偽氣氛彌漫,官員橫征暴斂,物價飛速上漲,失業人數眾多[2]姜培玉:《山東經貿史略》,〔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1989年版,第601頁。,社會矛盾日趨激烈。而在青的國民黨內部官員卻展開“劫收”大戰,“以至城狐社鼠,沐猴而冠之流都在醉酒飯飽,彈冠相慶”,不顧民眾早已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正義遲遲得不到伸張,民眾境況又得不到實質改觀,逐漸激成民怨沸騰的局面。長期根植于國民內心的傳統忠孝觀,使民眾對“漢奸”充滿鄙薄與仇恨,并將顛沛流離的境遇與漢奸得不到懲處聯系起來,認為“這不僅是抗戰同志受害,這也是中華民族一種恥辱”[3]《抗戰同志肅奸團,昨謁各首長請愿——不甘奸逆辦公廳中赫然南面,應憐忠貞饑餓鄉里疾呼青天》,《公言報》1946年8月30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035-00058-0001。。

在懲奸問題上,相較于國民政府的遲緩,共產黨在抗戰勝利伊始就不斷發出“嚴懲漢奸、快懲漢奸”的呼聲。據不完全統計,僅在戰后兩個半月中,《新華日報》中要求嚴懲漢奸、詰問國民政府懲奸政策的報道就達96篇之多[4]孟國詳、程堂發:《抗戰期間中國懲治漢奸紀實》,〔沈陽〕《史海鉤沉》1999年第2期,第27頁。。與此同時,中共在根據地設立人民法庭,公開審判漢奸,深得民心。而在國統區,由接收引發的派系傾軋不僅加劇了各地經濟危機,也引發激烈的社會矛盾,民生鼎沸。隨著國民黨勢力的逐步深入,漢奸已失去利用價值,國民政府改變了對漢奸曖昧不明的態度,也希望通過懲奸攏絡人心,強化統治地位。由于軍統組織的秘密性與極高的效率,能夠秘密批捕抓人,受到蔣介石的充分信任,戴笠也在軍統內部設立了肅奸委員會。軍統在上海成立本部,在北平、武漢、青島等地設立辦事處,梁若節任青島辦事處主任[5]沈醉、康澤:《親歷者講述:軍統內幕》,〔濟南〕中國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38頁。。經濟漢奸由于豐厚的資產而成為首先懲治的目標,戴笠特別指出漢奸的財產要交由“敵偽財產管理局”處理,國民黨內各派勢力對經濟漢奸的財產同樣百般覬覦。特權機構肅奸委員會因掌握著漢奸的生殺大權與地方政府有利益上的沖突,軍統無法獨攬接收、肅奸工作。加之青島的國民黨“中央派”與“地方派”本來就有較深的矛盾,這使得青島在“劫收”中一片混亂。當各地陸續完成接收后,青島卻仍“在冬眠狀態中”,魯豫晉區接收清查團團長郭仲隗甚至認為青島的接收舞弊為全國之冠[6]《青島在冬眠狀態中》,《申報》1946年12月15日,第9版。。

早在1945年10月,國民政府派重慶方面的葛覃與孔福民[7]孔福民(生卒年不詳),1946年初,宋子文抵青島組織成立敵偽產業審議委員會,孔福民等7人為委員。后任青島市財政局局長,當選第一屆國民大會代表。http://baike.baidu.com/view/3866981.htm等赴青島就任。葛覃到任比李先良晚一個多月,接收中的各種好處早已被李先良撈盡,加之之前市長一職被李奪取,導致葛心生不滿。孔福民原打算在接收偽財政局長一職時得到可觀利益,不料李先良早已安排丁敬臣就任,葛孔二人由此先后與“地方派”的李先良交惡。孔福民慫恿葛覃以市黨部的名義制造抓漢奸的輿論,揚言要抓的第一個大漢奸便是丁敬臣[8]芮麟:《李先良與葛覃劫掠青島及其互相角逐的見聞》,見《山東省文史資料選輯》第2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1頁。。戰慶輝因在接收中的利益紛爭與李先良鬧翻,投靠葛覃成為市黨部喉舌——《民言報》的編輯,便與葛覃利用報刊對李先良接收青島之事發起攻擊。在國民黨肅奸的大背景下,與李先良有利益沖突的國民黨勢力利用輿情恰當地煽動了青島市民的肅奸熱潮。

丁敬臣漢奸案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生的,此案曾轟動青島、濟南,成為街頭巷議的熱點和各大報刊追蹤的頭條。在當時錯綜復雜的時代背景下,漢奸案背后政治權力的較量是左右案情的重要因素。透過此案,可以一窺國民黨內部權力傾軋并探討司法能否保持公正。

二、政治角力與輿論訴求:“丁敬臣漢奸案”的初步審理

丁敬臣,1880年出生于江蘇江都,光緒年間捐為監生,授知縣,官至候補知府,后棄官經商。德占青島后,任膠澳悅來公司經理,并被德國禪臣洋行高薪聘為買辦。1916年日本侵占期間任青島總商會會長,后創辦淄博民族資本最雄厚的悅升煤礦公司。曾任當時中國大型鹽業公司——永裕鹽業公司經理。在日本第二次占領期間,丁敬臣創立了大阜銀行并任董事長,還曾擔任興發公司監察、敵憲兵囑托、內外輸出入組合長、東文書院董事長、物產取引人組合長等偽職[1]青島百科全書編纂委員會編:《青島百科全書》,〔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9年版,第163頁。。抗戰勝利初期,丁敬臣又成為“青島市接收委員會”委員[2]陸安:《青島近現代史》,青島出版社2001年版,第219頁。,并曾一度擔任財政局長要職。

自市黨部提出了“肅奸”的口號后,沉默已久的懲奸呼聲日益高漲。1946年8月29日,青島抗戰同志肅奸團組織請愿游行,強烈要求肅奸。五千余名抗戰失業者早上八時在第三公園集合,每一團員手持小旗出發,延街張貼標語,呼喊口號,“不甘奸逆辦公廳中赫然南面,應憐忠貞饑餓鄉里疾呼青天”[3]《抗戰同志肅奸團,昨謁各首長請愿》,《公言報》1946年8月30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035-00058-0001。,場面極其壯觀。游行隊伍至太平路市黨部門口時,派代表謁見主任葛覃,葛表示“同情”和“欽佩”請愿團之要求,必將盡最大力量協助。隨后向游行隊伍發表講話:“為了民族氣節,我們應該嚴格肅奸,不肅清就不是中華民族的子孫。希望擴大游行,以慰先烈在天之靈,在三民主義領導之下來努力肅清漢奸。”葛覃的演說引發陣陣掌聲,當游行隊伍到市政府門前時,迫于聲勢,李先良也不得不出面做出回應:“決接中央命令,從速徹查肅清。”[4]《抗戰同志五千余,請愿要求肅奸,裁偽員捕漢奸伸民族正氣,各機關首長答復均甚滿意》,《青島晚報》,1946年8月29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386-00041-0013。

隨著肅奸工作的開展,曾經擔任重要偽職并顯赫一時的商界大亨丁敬臣由戰爭犯罪辦查委員會接得匿名告密文件揭發[5]《罪嫌不足、查無實據,丁敬臣宣判不起訴,密告人匿隱姓名這是何苦》,《公言報》1946年9月16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036-00028-0004。,經軍統局肅奸機關逮捕,送由高二分院檢察處偵訊[6]《漢奸嫌疑丁敬臣證據不足不起訴》,《平民報》1946年9月12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136-00022-0021。。丁敬臣落網不僅是當時輿論呼聲的要求,更是國民黨內部權力斗爭的結果。國民政府有與行政體系并行的黨務組織系統,在雙軌運行的機制下,地方黨部試圖干預行政以此謀求更大的利益訴求,因而青島市政府與市黨部之間沖突也異常激烈。葛覃到任后得知青島大漢奸為求自保曾向李先良贈送大量珍寶,便背著李先良與孔福民策劃不經市政府而由市黨部出面肅奸,既可以對漢奸進行勒索,又可揭發李先良的受賄罪行,達到一箭雙雕的目的[7]青島市檔案館編:《青島舊事》,青島出版社1991年版,第36頁。。這也是葛覃對肅奸游行表現出極大熱情的重要緣由。丁敬臣之所以被葛覃列為扳倒李先良的重大砝碼還有如下原因:其一是丁在青島無人不知,日據后與日本政府關系曖昧并身兼多項偽職,揭發此事可引起轟動效果;其二是丁為李先良打點金銀最多,是李包庇漢奸、收取賄賂的典型代表。丁被逮捕后,李先良急忙親自出面為之求情,強調丁在抗戰期間曾捐獻糧食、服裝,“有功”于抗戰,不能以漢奸論處;而葛覃則堅持應將丁交付軍事法庭審判[8]芮麟:《李先良與葛覃劫掠青島及其互相角逐的見聞》,見《山東省文史資料選輯》第2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2頁。,圍繞丁案李葛二人正式決裂。

在李先良的庇護下,丁敬臣雖然被捕,但在看守所被押期間頗受優待,承辦此案的檢察官刁復墀始終未將丁提票到院,而是每次都親至看守所偵訊,并不過堂[1]《刁復墀案內幕,讀者來函報告四點》,《民言報晚刊》1947年9月28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098-00054-0022。,最后以證據不足為由免予起訴。丁敬臣不日開釋的消息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迫于輿論的壓力,刁復墀在多家報刊上發表對丁敬臣的不起訴書文[2]《罪嫌不足、查無實據,丁敬臣宣判不起訴,密告人匿隱姓名這是何苦》,《公言報》1946年9月16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036-00028-0004;《漢奸罪嫌證據不足,丁敬臣不起訴書文》,《平民報》1946年9月16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136-00030-0011;《偽大阜銀行董事長偵查終結不予起訴,高檢處發表處分書說明理由》,《青島公報》1946年9月16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169-00030-0005。,主要依據丁的供詞對相關指控作出解釋。聲稱經查證丁所稱大阜銀行及興發公司各節,“復核與該被告知供述尚屬一致”;對于任職悅升煤礦和永裕鹽場一事,因被告曾提交被敵軍接管的證件,票傳證人與被告辯解完全相符,斷定“其非通牒敵國、以金錢物資資助敵人,頗無可疑”。另外,丁敬臣雖曾充偽東文書院董事、物資取引入組合長等偽職,送案原卷也注“有據”字樣,但“卷內則無絲毫證據可資證明”,系“空言傳聞之詞”。對于告密者所稱丁敬臣壟斷煤炭監務煙草等罪行,經票傳證人李幼云、李少臣等到案,只說“丁敬臣在青島等行為我不甚熟悉,僅知其為大阜銀行董事長”,故無法判定丁有罪。因原告人隱匿姓名住址無從傳訊,“依職權再三詳查,未發現被告有勾結敵偽、禍國害民之依據”,只能對丁敬臣給予不起訴處分。

此報道一出,再次引發輿論嘩然。由葛覃擔任社長的《民言報晚刊》隨即發表社論猛烈抨擊高檢處的處理結果:“丁敬臣這個人在青島市一般人的觀念里邊,認為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經濟漢奸,他是幫著敵偽吸取中國物資的一個人,因此當著高檢處對丁敬臣不起訴處分發表的時候,市人頗為愕然不置。”同時還言辭激烈地指出:“像丁敬臣那種人不算漢奸怎樣才算漢奸呢?”“丁敬臣都予以不起訴處分,什么人才予以起訴處分呢?”[3]《關于丁敬臣案》,《民言報晚刊》1946年9月27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086-00052-0008。受其引導,此時輿論主流也由譴責丁敬臣轉向攻擊司法部門的徇私枉法。

丁敬臣無罪釋放后,抗戰同志肅奸團于1946年9月24日公開在《軍民日報》上刊載宣言,對高檢處處理丁敬臣案表示不滿,并對首席檢察官朱巍然辦案的公正性提出質疑[4]《丁敬臣案余波,高院檢察處發表書面談話》,《軍民日報》1946年9月27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201-00072-0003。。同時,肅奸團于次日還向高二分院遞交請愿書,認為丁敬臣所任偽職既然屬實,盡管其罪狀缺乏具體證據,但同樣缺乏未曾害國的證據,且無中央證明,難以無罪論處。信中還列舉了丁敬臣在德占時期加入德籍、附敵為奸的行為,證明其為一個“老牌漢奸”。作為一個“著名的經濟漢奸”,“其所刮之財產在中國已成為有數之富豪”。丁敬臣在家產被查封時還曾變賣財產,于被捕期間變賣房產三處,價值十余億,加上倉庫所存大量布匹、豆餅與藥等共二十余億,“未經判決,而其家產仍有主權,此已令人對當局懷疑萬分”。之所以如此,是由于大小官員受丁重賄者十余人,“或為之掩飾罪狀,或為之說情營救”,故“罪嫌不足”實為“偵查之不足”。肅奸團不僅譴責此種黑暗行為,并要求有關部門秉公處置,尤其使法院能夠公正懲處[5]《抗戰同志肅奸團文牘》,1946年9月25日,《偵查處理日本戰犯等代電人員薪俸事項》第59頁,青島市檔案館藏檔B43-01-59。。面對抗戰同志肅奸團的多方施壓,朱巍然不得不同時在四家報刊上發表書面談話:“丁敬臣案如有新事實、新證據仍可提起公訴。”[6]《關于丁敬臣案高檢處發表書面談話,如能提供罪證即重行偵查》,《青島公報》1946年9月27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169-00052-0009。

與此同時,抗戰同志肅奸團還向山東省臨時參議會檢舉丁敬臣案。省參議會對青島分院處以丁敬臣不起訴處分“深為驚異”,特電青島市參議會[1]青島市參議會是國民政府的地方最高咨詢機構,由行政院委派指定人員任秘書長,可向南京國民政府直接提議,不僅是代表民意的機關,同時對政府決策有重要影響。對丁案重新“偵訊法辦”[2]《丁敬臣案法院處理不公,魯臨時參會電市參會主持正義,應該重視輿論再行偵訊法辦》,《軍民日報》1946年10月24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202-00092-0001。。需要指出的是,自從青市決議肅奸以來,抗戰同志肅奸團多次組織請愿游行,為推進丁敬臣案的審理而奔走于各相關部門,并引導輿論施加壓力,要求重判丁敬臣。而這一團體名義上是抗日戰士與流青同志組成的民間團體,實際負責人則是市黨部秘書姜黎川等人,與葛覃有著極深淵源。陳氏兄弟在組建CC系以來,在地方漸趨凝聚了一批以黨務干部為基礎的強大政治勢力,除等級分明的上層秘密組織外,還在社會上成立公開的外圍團體[3]王奇生:《黨員、黨權與黨爭:1924-1949年中國國民黨的組織形態》,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227頁。,以此達到對民眾監督、引導的目的,抗戰同志肅奸團就是這樣一個在CC系觸角控制之內的基層組織。其在勝利后沉寂許久才“發聲”,也是為及時響應市黨部肅奸的號召,可見具有政治背景和傾向性的輿論是此案的重要推動力。

壓力之下,山東省最高法院“為重視輿論,維護法紀起見”,于1946年10月18日函照青島高二分檢處“將所有審訊丁敬臣案件卷宗,調往濟南另行審理”[4]《丁敬臣濟南打官司》,《軍民日報》1946年11月19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203-00069-0004。,得到消息后丁敬臣急忙向李先良求救。李為防貪污敗露,暗囑丁敬臣以就醫的名義逃往上海[5]芮麟:《李先良與葛覃劫掠青島及其互相角逐的見聞》,見《山東省文史資料選輯》第2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1頁。。1946年11月29日,葛覃控制的《民言報》及島城其余四家報社大篇幅刊登了丁敬臣拒不投案的情形。高二分檢處在接受省高院函電后,即派警員赴丁宅,從丁敬臣寄給家屬的函件中得知丁已赴滬就醫。因丁敬臣遲不歸案,青島高二分檢處四次票傳丁的保人,均以病態嚴重、事出不得已、飛機無法搭乘、船期已改等理由推脫,并由丁敬臣屢次向青、滬法院交付巨額鋪保金得以拖延。因恐生變,青島高二分檢處最終電請上海高院將丁羈押[6]《丁敬臣在滬被逮,經過情形極為曲折》,《民言報》1946年11月29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060-00103-0012。。丁敬臣拒不歸案的消息一出,司法部門受到更為強大的輿論聲討。朱首席不得不二度發表聲明:“上海高檢處已將丁敬臣送濟,在青被偵查之漢奸案,如能提出有力證據時,本處仍予以受理。”[7]《丁敬臣在滬被羈,系濟南另有新案——朱首席對記者如是說明》,《民言報》1946年12月5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061-00019-0002。

丁敬臣從拘捕到羈押足有一個多月,案情極為“曲折繁復”。南京國民政府法律松弛、丁案的經手者——山東高等法院、青島高二分檢處、上海高等法院的因循拖沓也使其有機可乘。后據丁敬臣在濟南供述,他在青島市高二分院分檢處各處都有打點,總計達八億元之巨[8]《青市審奸貪污案刁復墀嫌疑重大,丁敬臣納賄八億買自由重陷縲紲》,《申報》1947年10月3日,第2版。。若沒有高層的默示,檢查官刁復墀又豈能有如此之大的權力,可見案后盤根錯節的政治牽連。對于普通民眾來說,漢奸得不到懲處必然會對現實社會產生極大不滿,聯系到自身的悲涼境遇又極感不公,丁敬臣事件是極好的一個發泄口;對于司法人員而言,在混亂的年代處處須仰政府鼻息,不可能真正做到秉公處理,輿論的壓力又可能導致其失去飯碗。而政治力量一旦獲知民眾心理需求,也可操控輿論向對方施壓,以此達到預期的政治目標。

丁敬臣案輿論攻擊鼎沸,引起了南京方面注意。1947年3月31日,司法院對青島市參議會就丁案詢問大阜銀行性質的函作出回復,認定大阜銀行是偽組織所屬金融機關[9]《院解字第三四一一號(三十六年三月三十一日)》,全勤、左健主編:《國民政府司法公報》,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29頁。,丁敬臣正式被定為經濟漢奸。一個多月后,司法行政部長謝冠生親自對丁敬臣案作出批示:根據丁曾擔任敵偽大阜銀行董事長及實施奴化教育的東文書院董事長,符合《處理漢奸案件條例》第二條及第五條[1]《處理漢奸條例》,第二條:曾任偽組織特務工作;第五條:曾任偽組織所屬專科以上學校之校長或重要職務。兩款,認為“通牒敵國已無疑義”并且“應在歷行檢舉之列”[2]《司法行政部指令》,刑(二)字第一零九八八號,1947年5月7日,山東省檔案館藏檔J036-01-285(分別為全宗號、目錄號和案卷號)。。8月19日,謝冠生再次對丁案作出補充,因丁擔任煤炭產銷股份公司董事、興發公司監察兩偽職,還涉及處奸條例第六條[3]《處理漢奸條例》,第六條:曾任偽組織所屬金融或實業機關首長或重要職務。之罪行,因此原不起訴處分是“違法率斷”,決議將刁復墀停職偵查并對丁案徹底糾察,并要求高院斟酌將未偵查明之案在濟南合并處理[4]《司法行政部指令》,刑(二)字第二零二七三號,1947年8月19日,山東省檔案館藏檔J036-01-285。。至此,丁敬臣漢奸案正式走向了司法審判。

三、行政干涉下的司法審判:“丁敬臣漢奸案”的發展

1940年之后,司法行政部脫離司法院劃歸行政院,判決權成為國家行政權力的一部分。法院財政、司法人員的任免大權長期歸屬于行政院司法行政部掌握,人事與財政的依賴為行政干預司法提供了方便,法院很難擺脫行政機關的束縛。雖然戰后國民黨一直強調司法獨立,但司法黨化的現象卻越來越嚴重。從1935年開始,大量黨務人員通過考試進入司法領域,使得法院重要職位基本都由黨員擔任。司法黨化成為國民黨派系角逐、利益爭奪在司法領域的延伸與體現[5]李在全:《法治與黨治:國民黨政權的司法黨化(1923-1948)》,〔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160頁。。

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以后實行審檢配置制度,將檢查機構歸于法院,只作為法院的部分獨立機構。經費還要由法院統一辦理,這使得檢察機關行政權大大縮小。檢察官身份無法獨立,權力狹小導致在檢舉時有所顧忌,不能充分利用職權。法檢的推諉扯皮,使得辦案效率極低,“推事主義”嚴重[6]王慶林:《戰后國民政府對漢奸的審判(1945-1949)》,暨南大學碩士論文,2006年,第19頁。。在戰后蕭條的經濟條件下,公務員工資很低、法院財政不獨立,導致檢查官在辦案時處處仰人鼻息,漢奸賄賂的誘惑又使得檢察官利用司法的缺口輕縱罪行。丁敬臣被起訴到高等法院后,多次拖延歸案,每次向法院提供殷實鋪保便可以暫緩到庭,制度的不規范也給腐敗提供了可乘之機。

1947年9月13日下午2時,丁敬臣等人的漢奸案在山東高等法院刑事法庭審判[7]《山東高等法院開庭日期通知書》,民國沂字第106號,1947年9月8日,山東省檔案館藏檔J036-01-285。,現存的一份珍貴的判決書[8]《山東高等法院特種刑事判決正本》,民國三十六年度訴字第259號,1947年9月17日,山東省檔案館藏檔J036-01-285。可大體還原當時的歷史現實。謝冠生提出的同丁敬臣在青島案件共同審判的提議并沒有落實,而是同華東煤礦經理朱謙之、振業煤礦經理程少魯、利和煤礦經理李星階等案共同審判,丁敬臣的職務介紹只有“山東煤炭產銷公司常務理事,大汶口煤礦董事長”。其余三位的陪襯使丁敬臣漢奸案變為眾多漢奸案中極為普通和輕微的一例,辦理此案的檢察官為李煥庚,書記官為巫法泉,辯護律師為顏承瀚和李殿甲。在漢奸案審判中,漢奸意圖反抗本國、通牒敵國的性質決定了原告為國家,法院檢察官代表國家提起公訴。而書記官作為出席審判的國家公務員,負責記錄現場筆錄。因當時司法存在極大腐敗,法院不能獨立于行政體系之外,故書記官多是貪污和受賄的中介。

這份判決書主要由被告簡介、判決主文、事實、判決理由構成,其中理由分三部分說明,第一部分是丁敬臣罪刑部分。丁敬臣曾充任山東煤炭分銷公司常務理事、大汶口煤礦董事長,本人雖以“僅掛虛名、并未到差”相辯,但實際上曾任常務理事常駐青島辦公,并由共同被告朱謙之、程少魯供明,公司均由董事長及常務理事負實際責任,所以罪行不可推卸。山東煤炭產銷公司是日本國策公司吞并華體華實兩礦后合并而成,被告秉承敵人意旨,為敵人攫取資源,應負《懲治漢奸條例》第二條第一項第一款之罪[1]《懲治漢奸條例》,第二條第一項第一款:圖謀反抗本國者。。但判決書隨后說明,“查被告犯罪情節究非重大”,并在青島光復前曾協助掩護地下工作人員及營救被敵憲兵逮捕的抗戰人員,有青島市政府迭函軍委會調查統計局青島調統室的證明書為證,根據《處理漢奸案件條例》第三條[2]《處理漢奸案件條例》第三條:前條漢奸,曾為協助抗戰工作,或有利于人民之行為,證據確鑿者得減輕其刑。得以減刑。

第二部分是丁敬臣其他部分的案情,主要列舉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有關丁敬臣在1938年率領敵軍圍擊翟如鑒部并在河西礦上組織諜報隊搜集國民黨政軍抗戰消息、逮捕抗戰人員及家屬。丁敬臣對此堅決否認,并且以淄博淪陷后即赴青島為辯解,判決書認為“雖未足予置信”,但根據被害人“均無非以被告系悅升煤礦公司總理,應由其負責為論”,因此“殊難采取”。第二件事是丁敬臣在1940年糾同日人宮川等率礦警逮捕寶興煤礦經理路建亭并將礦據為己有。丁敬臣供稱寶興煤礦原業主黃華早已死亡,1937年其子將采礦權讓渡給自己,并有原呈和山東政府實業廳礦區批示圖為證,法院認定被告的抗辯并非“空言無據”。路建亭雖有證詞:“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幾日丁敬臣派悅升煤礦的礦長張孝文和我說俺東家在青將礦讓給悅升了,這事是在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由日人宮川及石俠二人帶著礦警將我抓起來,說我不將礦交給他并灌了我兩壺涼水”,律師辯稱即使有被捕之事,但丁敬臣并沒在場且不能證明出于被告授意,因此“難令其負責”。第三件事是強占司傅德、張諸浦地畝作為礦場,用該礦所產煤炭向民眾榨取食糧生油用以資敵,后延誤支付以至民眾受損。根據另案被告趙鴻三證明無強占的情形,因司傅德已故,張諸浦經傳喚未到庭指正,法院僅以“如果地畝被占權利所在何肯緘然”,認定無從證實。因煤礦被共產黨占據后由政府接收,導致該礦未能將煤炭照付民眾,“以糧食換取煤炭是否由被告所主辦已有疑義”。法院認為悅升煤礦是被告自有創業,以業主關系仍繼續擔任總理名義與通牒敵國相矛盾,故上述犯罪行為的證據均應予不論。

從丁敬臣罪刑的判決上,可見主導方完全為丁敬臣及其辯護律師,而作為受害方國家的代表人檢察官,幾乎沒有做出有力辯駁。國民政府實行證據自白原則,保障了訴訟的公平及當事人合法權利;同時實行自由心證原則,依靠法官的業務水平和良知來認定證據。當法官的自身素質不高而又處于主導地位時,證據的認定帶有極大的主觀性,給取證帶來困難[3]王慶林:《戰后國民政府對漢奸的審判》,暨南大學碩士論文,2006年,第27頁。。判決書中第二部分的案情重大且關系此案性質,卻因證據不足、證人未到等理由搪塞,帶有極大的主觀性,可見是出于檢察官有意偏袒。對于先前刁復墀所判的不起訴處分,判決書稱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46條,犯罪事實的訴訟效力指未經偵查的事實,被告充任興發公司監察、大阜銀行董事長部分“既經山東高等法院第二分院檢察官不起訴處分確定,又無新證據發現,依法既不能就此部分予以審究”。由上可知,丁敬臣漢奸案上訴到濟南審理之后,實則暫時避開了青島的輿論壓力,且在青島所起訴的所有案情又“不予審究”,以此避重就輕,使此案性質發生扭轉。

據統計,從1945年11月至1947年10月,山東省審判案件數量高達599件[4]司法行政部統計漢奸案件年表,1947年12月,《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三編,“政治”(一),〔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62頁。。當時漢奸案件集中且數量眾多,高等法院的公設辯護律師一人代理多件漢奸訴訟,往往是流于形式,難有精力發揮應有作用。對于朱謙之、程少魯及李星階的罪行,判決書僅用了極短的文字說明。因三人的經理身份只是“虛領名義”,經調查又無積極證據,故應以無罪論處。丁敬臣最后因通牒敵國、圖謀反抗本國,“處于有期徒刑五年,褫奪公權五年,全部財產除酌留家屬必須生活費外沒收”。丁敬臣對于判決結果“殊難甘服”,且《中華民國刑事訴訟法》規定“再審不加刑”,丁在判決結果下達后申請復判。

隨后謝冠生令山東高院將丁案判決及復判理由書呈最高法院,此案的司法漏洞從李煥庚復呈的判決書[1]《山東高等法院檢察官聲請復判理由書》,1947年10月14日,《偽政人員丁敬臣》第123頁,山東省檔案館藏檔J036-01-285。中也可得見端倪,其與一個多月前所下結論大相徑庭。理由書說明檢察官在接受判決正本后,認為判決輕進而申請復判。但根據相關檔案,實際上是丁敬臣主動提出的復判要求而與李煥庚無關。李煥庚在此書上也沒有為丁敬臣辯護的文字,而是著重說明高院審判丁敬臣案件的疏漏之處及情有可原,可見法院事先早已知曉丁敬臣所涉罪行,在審理過程中并沒有慎重判決。原判決認為丁敬臣“犯罪情節究非重大”,在此處被李煥庚寫為“犯罪情節并非輕微(其中‘輕微’二字為涂抹原內容后添加)”,并在一側添加“似嫌輕縱”幾個字。對先前認定無罪的“丁敬臣其他部分”做出說明并新增若干罪行,李煥庚指出河西礦上諜報隊的所有槍支薪餉都由悅升供給,因此破壞抗戰部隊及諜報隊的一切行為均應由丁敬臣負責。寶興煤礦一案,李煥庚認為丁敬臣保存轉移礦權的實業部原件值得懷疑,黃華之子沒有到案質證是本案“似嫌疏漏”之處。關于丁敬臣強占張諸浦、司傅德地畝的事件,因沒有傳喚被害人及其家屬到場,不能僅憑趙鴻三的證言就“使被告卸卻罪責”。李煥庚認為被告既然為悅升煤礦公司經理,“對外一切法律行為自應由被告負之”,因此和榨取民間物資資敵不無關系,原判中沒有論究是“有所失出”。李煥庚還補充道:丁敬臣任偽金融機關首長并且推行偽鈔、開發煤礦供敵軍使用,雖然先后任職不同,但就其執行的職務性質,“究屬一個漢奸行為”。他駁斥了原判決書中不予審究刁復墀判決的部分,認為根據“公訴不可分之原則”,審理本案應不受不起訴處分的拘束,仍應對全部犯罪事實加以審核,并謊稱高等法院起訴在先而第二分院檢察官處分在后,故不起訴處分“不能認為有效”。原判決書所列丁敬臣有利于抗戰并幫助地下工作者等減罪行為,在此也沒有說明。

李煥庚為何在丁敬臣申請復判時做出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判決呢?其一是緣于刁復墀貪污案的余波。正值丁敬臣在濟南審訊期間,司法行政部訓令山東高等法院徹查此前經辦丁案的青島檢察官刁復墀[2]《經辦漢奸案之檢察官刁復墀有貪污嫌疑,朱首席謂早有風聞》,《青島時報》1947年9月19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265-00034-0010。。不久刁被停止交保,到濟南地檢處投案并開始審訊,因此案是戰后山東司法界中首次涉嫌貪污的案件,故各界情緒激昂,密切注視刁復墀貪污案的進展[3]《刁復墀案濟各界重視》,《民言報晚刊》1947年10月17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099-00032-0027。。濟南的《山東新報》等多家報刊進行報道,認為此案“尚有其他牽連”,且是“兩年來審奸工作中的第一等大事”[4]《刁復墀貪污案、苗蘭亭漢奸案,眾目睽睽觀其發展,咸望嚴懲以儆奸貪》,《山東新報》1947年10月8日,第2版。。在此敏感時期丁敬臣又申請復判,李煥庚恐步刁復墀之后被查出輕縱的嫌疑,故轉而對其漢奸行為嚴加指責。其二是丁案打破了地方與國家的司法平衡。山東高等法院作為山東司法最權威的機構,在所轄范圍內并沒有認真執行司法部門的相關法律,檢察官在青島和濟南的法院中可以參照各方厲害關系給漢奸酌情量罪,保護了對所轄案件的解釋權。丁敬臣申請復判打破了山東高等法院的內部默契,與司法院在統一法令下建設合理司法秩序的初衷相悖。地方司法權的擴張使司法院的權威受到威脅,勢必會追究相關辦案人員,這也是李煥庚急于掩蓋之前從輕判決的重要原因。前后兩種不同的判決都可在法文中找到合理印證,可見司法的疏漏給檢察官洗清嫌疑也提供了便利。

四、“正義”表演的落幕:“丁敬臣漢奸案”的尾聲

對比“丁敬臣漢奸案”之前轟轟烈烈的報道,此案的后續報道零星難覓。1947年10月23日,《民報》報道丁敬臣第二次被捕赴濟南后,將行賄事實全盤托出,原承辦丁案之檢察官刁復墀赴濟南投案。此事揭發后,雖然青島濟南各報記者曾各方奔走,但“終以有關各方封鎖嚴密,不知底蘊”。《民報》記者接近自濟南歸青的丁敬臣家屬,才以巧妙方法得知“丁敬臣已于上月十七日經山東高等法院判處徒刑五年”[1]《經濟軍事多角漢奸丁敬臣處刑五年,高檢官認為輕縱聲請覆判,濟南法院數度偵訊刁復墀》,《民報》1947年10月23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371-00043-0027。。

丁敬臣在申請復判后并沒有長受牢獄之苦,不久便“經商等保外候審,兼醫疾病”。在省高院檢察處傳訊期未到,根據保人魯嚴庭在1948年4月15日供述:“被保人因妻病,故精神徒受刺激,以致舊病翻重,在此診治始終罔效,近始赴滬就醫。”[2]《山東高等法院檢察處刑事案件偵訊單》,1948年4月17日,《偽證人員丁敬臣》第69頁,山東省檔案館藏檔J036-01-285。4月19日,李煥庚再次傳訊魯嚴庭詢問丁敬臣所在,魯帶領法警至丁同鄉吳建飛處,獲知住所為上海林森中路一二三號公寓[3]《山東高等法院檢察官傳票》,1948年4月19日,《偽證人員丁敬臣》第70頁,山東省檔案館藏檔J036-01-285。。丁敬臣在省高院判決后仍得以故技重施,以病重為由遠避上海逃脫刑罰,司法程序流于表面,漢奸的“自由”也由此可見一斑。

根據現有資料,丁敬臣最后一次出現在法院是1948年4月29日上午十時,案由為“囑訊丁敬臣財產”,地點是其當時居住地上海的高等法院檢察處。檢察官林票祺詢問了丁在新浦中正路二號的房產,對房子歸屬及房契所持人等問題,丁敬臣均用“不曉得”、“我也不大清楚”等語模糊回答。詢問的十個問題中有八個涉及房產,有關濟南案情的問答只有兩個[4]《囑訊丁敬臣財產》,協字第二三九號,1948年4月29日,山東省檔案館藏檔J036-01-285。。這份訊問筆錄或許更清晰地說明了國民黨審判漢奸的真實意圖,旨在對經濟漢奸財產的再分配而不是追求司法審判的公正。漢奸案還未最終定刑就對其財產封存,以罪論處走在了罪行認定之前,法律成為一紙空文,為派系滲入及司法人員暗箱操作提供了可能,丁案的判決也難令其懾服。

從現有可查的相關資料中,丁敬臣上訴到最高法院的判決結果無從得知,遲至1948年9月,丁敬臣案仍“在復判中”[5]《為丁敬臣漢奸案候復判決確定》,青逆字第七四八零號,1948年9月10日,山東省檔案館藏檔J036-01-285。,距其申請復判已有近一年之久。根據1946-1947年最高法院收結案統計表[6]劉霨凌編纂:《司法院解釋要旨分類匯編》(下冊),大東書局1946年版,第183頁。,1947年舊收及新收案件高達54428件,已結案件僅占56%。在戰后初期的艱苦條件下,漢奸案件繁雜且牽扯面較廣,加之司法體系的缺漏、公職人員的褻瀆、財力人力的不足,辦案效率和質量可想而知。1948年正值國共兩黨交戰的膠著期,漢奸問題已不再是社會的主要矛盾,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丁敬臣案極有可能不了了之。

不僅如此,刁復墀于1948年初由濟南飛返青島,深居簡出,鮮與外界接觸,而丁在濟南獄中的生活所需也由刁復墀供應[7]《刁復墀已由濟回青》,《民言報晚刊》1948年2月14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103-00017-0021。。在山東高院宣判半年后,丁敬臣在濟南獄中的這段時間顯然也受到相關方面的照顧。據青島記者曾親往看守所報道,相較于普通犯人在獄中的凄慘,漢奸們的生活極其優渥。不僅被安排在特殊房間,甚至“有的在放肆的下棋與打撲克”,當時頭號漢奸姚作賓每日“奉佛嘆息”,偽政府秘書夏志嫻則用“肅花枕頭”[8]《漢奸們的獄中生活—看守所巡禮記》,《民言報》1946年7月9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056-00014-0003。。法庭上“公正”審判背后是政治保護下的特權,審奸成為國民黨為挽救危機而不得不進行的正義表演。

1948年9月4日,刁復墀由濟南刑庭宣告判處徒刑三年半,剝奪公權五年,刁復墀當庭聲請復判[9]《刁復墀判了,徒刑三年半》,《民報》1948年9月8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382-00011-0025。。因此案牽扯到權勢人物,始終是秘密調查審理,刁也成為權勢人物的替罪羊。至解放前夕,曾經的青島商界大亨丁敬臣跟隨國民黨去了臺灣[10]《丁氏——青島德租界的華人大亨》,《揚州晚報》2010年6月19日,第B1版。,一場有關重建民族正義感的肅奸行動隨著國民政府統治的飄零而草草收場。

不難看出,相較于王春英一文探討的李澤案,丁敬臣案中的派系之爭則以黨政沖突的形式表現出來。抗戰勝利后,國民黨各派系視接收為勢力重新洗牌、利益再分配的絕佳時機,為率先爭搶勝利果實紛紛掙脫脆弱的制度束縛,上演“五子登科”與“三洋開泰”[1]“五子登科”指搶車子、房子、金子、衣服料子和婊子;“三洋開泰”指捧西洋、愛東洋、要現洋。參見虞寶棠、林炯如:《中國現代史綱(下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78頁。的接收鬧劇。在抗戰勝利后青島的“劫收”中亦是如此,因接收利益分配不公而與市長李先良鬧翻的葛覃,視懲治漢奸為再次榨取利益、揭發李先良貪污以達其政治抱負的契機,遂以市黨部為平臺,和李先良為首的地方派展開政治博弈,市黨部與市政府的沖突、“中央派”與“地方派”的抗衡在此案得到充分顯現。值得注意的是,國民黨各派系在爭搶基層地方資源的同時,也將輿論宣傳作為打擊對方的利器。以CC系葛覃為首的市黨部將《民言報》及其外圍組織抗戰同志肅奸團收入麾下,引導輿情,在丁敬臣案走上司法審判的過程中起到重要推動力量。而此案的關鍵人物丁敬臣除利用李先良的政治勢力自保外,還大額賄賂青島地院的檢察官刁復墀等人,以求司法與政治的雙保險。在葛覃與李先良斗法的第一階段,葛覃希冀借丁敬臣等大漢奸給李先良扣上貪污的帽子,但李先良隨后也將葛覃及其親信在接收后期營私舞弊的情形向中央和盤托出[2]芮麟:《李先良與葛覃劫掠青島及其互相角逐的見聞》,見《山東省文史資料選輯》第2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6頁。,二人打成平手,丁案遂失去利用價值。刁復墀貪污案被揭發后,青島法院的名譽受到極大影響。高二分院首席檢察官朱巍然因接受記者采訪刁案時發表“早有風聞”的言論被多家報刊攻擊,朱登報解釋此為記者斷章取義[3]《來函照登—關于刁復墀案的解釋》,《民言報晚刊》1947年9月21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098-00040-0027。;“檢察官不能自專、此案尚有其他牽連”的報道一出,矛頭又指向刁復墀的前上司——地檢處首席檢察官丁書恪,丁亦登報澄清“純系刁復墀個人之事”[4]《刁復墀案,丁首席絕對無關》,《大中報》1947年11月19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357-00031-0006。。當丁案的余波累及法院及政府等部門的高官之時,又遭到相關政治勢力的全力反撲,堵塞了輿論通道。此案背后錯綜復雜的政治關系才是大眾傳媒望而卻步的真正原因。

審奸工作中的派系之爭只是表象,司法制度的不健全才是根本原因。國民黨司法黨化為各派系滲入司法領域提供了便利,象征國家正義的司法機關亦不能脫離行政而保持獨立。魚龍混雜的司法審判人員在審判過程中,面對誘惑往往將個人的現實利益置于國家正義之上,有功于抗戰似乎成為所有漢奸減輕刑罰的理由。司法制度的缺失、腐敗之風氣又使得受賄成為可能,檢察官、政府人員成為為漢奸洗白的說客。當時報刊曾感嘆:“丁自監獄釋出抵家,所耗之金錢,以一步一小元寶計亦不為多”[5]《經濟軍事多角漢奸丁敬臣處刑五年,高檢官認為輕縱聲請覆判,濟南法院數度偵訊刁復墀》,《民報》1947年10月23日,青島市檔案館藏檔D000371-00043-0027。。所謂“金錢固有魔力,情面尤為重要”,經濟漢奸憑借其雄厚財力和寬廣人脈所編織的關系網也使得原本公正的審判被政治權勢高度侵蝕,懲治漢奸成為不同政治勢力的角力場。身為中央政治學校教授的阮毅成曾恰當地描述了法院在當時的尷尬地位:政府不信任法院,是法院無法調和法律與人民情感的致命傷;法院不敢與政府相抗以顧全人民利益,是法院得不到人民信任的致命傷[6]阮毅成:《怎樣調節法律與國民感情》,〔南京〕《時代公論》第52號,1933年3月。。國民黨政權的穩定性被內部的派系爭斗、貪污腐敗高度侵蝕,制度亦無法起到良好的約束功效,在統治后期不僅喪失了民心,且使政權從內部率先瓦解。

〔責任編輯:肖波〕

朱英,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教授 430079

郝昭荔,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碩士研究生 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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