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堂,張 碩
(湖北省社會科學院 楚文化研究所,湖北 武漢 430077)
時空視域下的楚文化
——《楚文化概要·引言》
劉玉堂,張 碩
(湖北省社會科學院 楚文化研究所,湖北 武漢 430077)
楚文化是中國古代諸侯國楚國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總稱,楚國先民吸收了華夏先民所創造的先進文化因素,并以中原商周文明特別是姬周文明為基礎向前發展。文章闡述分析楚文化的六大支柱(包括青銅冶鑄、絲織刺繡、木竹漆器、美術樂舞、老莊哲學、屈宋文學)及五種精神(艱苦創業、開拓創新、開發融合、愛國懷鄉、和諧誠信),揭示了楚文化的內涵與特質。
楚文化;時空視域;六大支柱;五種精神
湖北文化或曰荊楚文化的主源就是楚文化。
楚文化是古老的,它的青春和遲暮都在兩三千年以前。但楚文化也是時新的,人們有幸同它相識還不過百年光景。
楚文化的遺存埋沒在地下達兩三千年之久,直到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才被盜墓者驚起,出土了戰國時代的許多楚文物。其中有不少銅器和漆器,工藝精絕,風格獨特,令史學家和古董商詫異不止。但這還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人們一時還很難認清它們的意態風神。從20世紀50年代起,楚文化的遺存一批又一批地被考古學家喚醒,給文化界帶來一陣又一陣的狂喜。“驚起卻回首”,人們重新審視哲學史上的《老》《莊》和文學史上的《莊》《騷》,徹然大悟,原來它們也都是楚文化的精華。
楚文化因楚國、楚人而得名,它既是周代荊楚地域的主體文化,又是秦漢以后湖北文化的源頭。
司馬遷《史記·楚世家》說:“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高陽者,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這說明楚族的始祖是顓頊高陽氏,而高陽氏又是黃帝之孫,所以楚族的始祖應是原以華夏族為主體的,包括當時各族人民的共同祖先——黃帝。
顓頊之后,經過漫長的發展,大約在夏王朝時期,傳承至祝融部落。祝融部落和夏部落及后來的夏王朝關系一直很密切,并活動在大致相同相近的區域內,共同發展。祝融部落內部又產生了許多新的民族部落。
夏商之際,中原地區爭奪激烈,祝融部落分崩離析,祝融部落的一支羋姓季連為了生存與發展,將眼光投向了當時許多部落目力所不及的所謂“南土”“南鄉”,即今天的荊楚大地。
南下的羋姓季連部落,一方面帶有濃厚的中原華夏文明的印記,同時入鄉隨俗,與土著文化融合,不斷發展和強大起來,逐漸成為“南土”一個不可輕視的重要方國部落。
羋姓季連部落至鬻熊之時,在地處南土的荊楚之地形成了一個被稱為“荊楚”或“楚荊”“楚蠻”“荊蠻”“蠻荊”的新興民族。
所以,楚族從其主源看,是源自以黃帝為代表的華夏集團;而從其群體看,則是華夏族與南蠻相融合而成的民族群體。
到商代末年,楚族出了一個著名領袖鬻熊。鬻熊敏銳地察覺到,正在興起的周族是可以依賴的勢力,于是鬻熊便去投奔周族首領西伯姬昌(周文王)。
周人對鬻熊特別尊敬,因此,后來楚的國君,便以熊為氏,如熊麗、熊狂、熊繹、熊艾等。
在鬻熊第四代孫熊繹的時候,周王朝正式給楚以“子男”封號,還分封了相應的地盤范圍,據說就在丹陽附近。《史記·孔子世家》記載:“楚之祖封于周,號為子男五十里。”說明當時楚所轄地盤小得可憐。不僅版圖促狹,而且處境艱難,楚靈王時令尹子革追憶這段歷史時說:“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蓽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惟是桃弧棘矢(桃弓棘箭,一種特產),以共御王事。”(《左傳》)
熊繹被周成王“封以子男之田”,是楚人建國的開始。
盡管地處偏遠,爵位卑微,但是作為一個新生的國家,楚已經開始廁身諸侯國方陣之中。
從熊繹至熊渠的一百多年間,楚國由弱變強,逐步擺脫了周王朝的束縛,走上獨立發展的道路。熊渠是楚國歷史上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對楚國的崛起與強盛,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楚武王、文王、成王、穆王時期,楚國國力逐漸增強,并將勢力范圍慢慢覆蓋到周邊地區,滅掉了周圍幾十個小國,掃清了通往中原的道路。
公元前613年,楚莊王即位,其時尚不滿二十歲。當時楚國國內政治腐化,奸臣爭權奪利,政權極不穩定。
在這種情形之下,楚莊王主持朝政,如履薄冰,舉步維艱。他經常嘆息道:滿朝文武大臣雖多,卻不知到底誰是能夠真心輔佐自己的賢相良臣?誰是禍國殃民的奸臣賊子?
為了辨識忠奸,楚莊王決定“以靜觀動”,上演一出宮廷“選秀大劇”。楚莊王通過暗中仔細觀察,終于看清了群臣中孰忠孰奸。于是,當機立斷,罷免奸佞小人,選用忠良賢臣。同時,莊王還大刀闊斧地進行政治、經濟和軍事改革,廣攬人才,興修水利,重農務商,整飭軍事,為楚國爭奪霸業打下了基礎。
前606年,楚莊王率領大軍北上爭霸,飲馬黃河,問鼎中原。楚莊王一生戎馬倥傯,南征北戰,“并國二十六,開地三千里”,稱霸中原,威播四方,使楚國霸業進入了鼎盛時期,后人稱之為“天下大事盡在楚”。
楚莊王逝世后,楚、晉兩國為了霸主地位,爭得不可開交。晉、楚爭霸結束后,楚、吳之間戰火再起。由于戰火不斷,楚國國力日漸衰弱。
楚昭王痛定思痛,重用賢臣,獎賞分明,與民休息,發展生產,使楚國得以迅速復蘇,重又步入爭霸行列,東卻吳,北抑晉,楚國又以大國強國姿態立于華夏之林。
至楚惠王即位,繼續執行安邦定國、伺機發展的方針。他在位57年,積極東拓,使楚國重又富強,成為戰國“七雄”之一。
楚惠王后,經楚簡王、楚聲王兩代,政績平平,同時社會政局不安、民不聊生,社會矛盾已到了十分尖銳復雜的地步。
于是,楚悼王啟用吳起變法。吳起變法是楚國歷史上著名的一次改革,但是由于楚悼王不幸早逝,吳起失去了堅強的靠山,被舊貴族殘酷殺害,變法的成果也付之東流。
楚威王時期,楚國迎來了又一次巔峰期,版圖空前擴大,從一個地處偏僻的蕞爾小邦,一躍成長為一個雄踞南方的泱泱大國。在鼎盛時期,楚國領有東至東南沿海,西至川東,北至河南、山東,南至兩廣的廣袤版圖,躋身春秋五霸、戰國七雄之列,成為當時地域最廣、人口最多、軍事實力最強的國家。
楚懷王即位后,開始重用屈原等大臣,針對時弊進行一系列的革新。屈原主張修明法度,以法治國,大力培養人才,選賢授能。屈原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卻引來楚國貴族的堅決反對。楚懷王動搖了,忠奸不分,終使楚國國土大片淪喪,國力大大削弱。從此,楚國再度由盛轉衰。
楚頃襄王主政后,繼續重用奸臣,排斥忠良,朝政更加腐敗黑暗。前278年,秦國大將白起帶兵南下,長驅直進,攻入楚郢都。同年五月初五,屈原悲憤交加,投河自盡。楚都郢失守后,楚頃襄王遷都于陳(今河南淮陽)。
楚頃襄王卒,太子完立,是為楚考烈王(前263—前238年)。前241年,楚考烈王又遷都至壽春(今安徽壽縣),楚國國勢江河日下。
前223年,秦國大將王翦率部攻入楚都壽春,俘虜楚王負芻。至此,富有傳奇色彩的楚國宣告滅亡,正式退出歷史舞臺。
南宋詩人陸游在《哀郢二首》中,深有感觸地寫道:“遠接商周祚最長,北盟齊晉勢爭強。章華歌舞終蕭瑟,云夢風煙舊莽蒼。草合故宮惟雁起,盜穿荒冢有狐藏。《離騷》未盡靈均恨,志士千秋淚滿裳。”從周成王時熊繹被“封以子男之田”開始,到前223年為秦所滅,楚國約有八百余年的歷史。在這一歷史時期,楚國作為江淮流域的最大國家,為中華民族的形成和中華文化的發展作出了杰出的貢獻。著名歷史學家范文瀾先生曾指出:“楚國八百余年擴張經營,為秦漢創立偉大封建帝國準備了重要條件,七國中秦楚應是對歷史貢獻最大的兩個國家。”
張正明在《楚文化史》中,將楚文化的發展歷程分為五期,即濫觴期、茁長期、鼎盛期、滯緩期、轉化期[1]。
楚文化的濫觴期,始自西周早期楚國始封之時,迄于兩周之交楚國將盛之際,歷時近三個世紀。
《史記·孔子世家》記:“楚之祖封于周,號為子男五十里。”楚文化的起點,正在這彈丸之地。立國之初的楚人,還徜徉于原始社會之中。
《左傳·昭公十二年》記楚靈王時右尹子革說:“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川,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供御王事。”周王封給熊繹一塊蠻荒之地,熊繹則要對周王盡守燎以祭天、貢苞茅以縮酒及獻桃弧棘矢以禳災的職分。初創時期楚人生計之維艱,于此不難想見。
熊繹的國都仍稱丹陽,但已不是昔日的丹水之陽,而位于今湖北南漳、保康一帶的荊山谷地。
從新石器時代以來,豫西南和鄂西北就是黃河、長江兩大流域古代文明交相切劘之區[2]。早期的楚國,恰好位于毗連豫西南的鄂西北,這種縱跨南北的地理位置,成為楚人得以兼采華夏和蠻夷之長的優勢。
熊繹五傳至熊渠。熊渠近交遠攻,揭開了吸收蠻夷文化的序幕。
楚國的周圍是楚蠻,西和南為濮人和巴人,東和南有揚越。所謂楚蠻,即楚地的蠻族,其主體是三苗的遺裔。但熊渠在周夷王時大舉討伐的,主要還不是楚蠻和濮人的庸,而是揚越的鄂。鄂,位于今湖北鄂州市境,在其南面不遠處的今大冶銅綠山一帶,有一個巨大的紅銅生產基地。紅銅是當時的頭等戰略物資,熊渠很可能是在紅銅的誘惑之下,才勞師遠征的[3]。
兩周之際,有若敖、霄敖、蚡冒相繼為楚君。《左傳·昭公二十三年》記:“若敖、蚡冒,至于武、文,土不過同。”說明那時楚國的版圖并不大。當時,楚人用兵的方向仍以南向為主,因此,這個時期的楚文化遺存,主要分布于今沮漳河的中游和下游。
楚人及其先民長期依附于比他們強大而且進步的華夏及其先民,自然會受到后者的染濡,久而久之,彼此的文化面貌就顯得十分相近了。正是由于華夏文化與蠻夷文化的交融,濫觴期的楚文化才在考古遺跡上依稀顯露出某些自身的特色。然而,楚文化畢竟有介乎華夏文化與蠻夷文化之間的主源—祝融部落集團崇火尊鳳的原始農業文化。至于華夏文化與蠻夷文化,則分別是楚文化的干流和支流,三者交匯合流,就形成了楚文化。而對楚文化發展方向起決定作用的,則是其主源。
楚文化的茁長期,始于熊通繼位,時當春秋早期的中葉,終于吳師入鄭,時當春秋晚期的中葉。
張正明認為,楚人在蚡冒、熊通之際,完成了從原始社會到階級社會的過渡。當時,楚人所面臨的歷史條件已不允許他們對諸夏趨之若鶩了。諸夏先進而且強盛,無論其奴隸制的發展處于何種境況,楚人都會在諸夏的引力和斥力的交錯作用之下,偏離歷史的常軌。楚國在家族的胚胎時期,奴隸制成分和農奴制成分并存。楚人在度過了這樣的胚胎時期之后,奴隸制成分雖茍延于宮廷和貴族的家室之中,農奴制成分卻得以在縣邑的里社中潛滋暗長。在楚國異常迅猛的擴張進程中,隨著賦役制的普及,農奴制充斥于作為楚國主要行政區域的縣邑,以致奴隸制的發展最終受到遏制[4]。
一個民族能否另辟蹊徑,創造出風采卓異的文化來,取決于他們能否矢志不渝地追求文化的獨創性,亦即歷史的獨創性。對于楚國來說,恪守諸夏的發展模式抑或探索自己的前進道路,是至關緊要之事。假若楚國甘心步諸夏的后塵,那么,在強鄰四逼、列侯紛爭的時世里,勢難逃脫夭折的厄運。幸而楚人獨行其是,化險為夷,而且在許多方面有出藍之舉,創造了先秦史上的奇跡之一。楚人在歷史轉折關頭所顯示的獨創精神,是楚文化茁長的基因。
周室東遷之后,周王喪失了軍事盟主的實力,楚人再也用不著為來自中原的威脅而憂心忡忡了。于是,楚武王時,楚人便把東線作為主攻方向,而漢陽諸姬之首—曾國(隨國),便成為楚人東進的主要障礙。武王末年,楚國大舉伐曾,迫使曾國和它訂立了城下之盟。自楚成王三十二年(前640)始,曾國就成為楚國的附庸了。至于百濮、群蠻、百越,更容易被楚國各個擊破。
楚人在政治上結夷夏為一體的進程,也是它在文化上熔夷夏為一爐的進程。楚文化的一切重大成就,都是師夷夏之長技而力求創新的結果。
楚人進入江漢平原之后,受到土著楚蠻的影響,文化面貌發生了顯而易見的變化。根據考古資料,這個變化首先體現在陶器上,其中以陶鬲最為突出。西周晚期,南下的楚人為了適應楚蠻占多數和稻米為主食的環境,與楚蠻一起把帶有諸夏文化特征的紅陶錐足罐形鼎略加改造,做成了一種新式陶鬲—楚式鬲[5]。
楚人在廣泛吸收和綜合利用南北農業文化精華的基礎上,將楚蠻、揚越和淮夷的家族性或鄰里性的小型農田水利作業加以改進提高,創建了筑陂灌田的大型農田水利工程。
楚人做得最為成功的,莫過于得揚越和華夏的青銅冶鑄技術而兼之。
中原的青銅時代,大約始于夏代晚期。歷經商代和西周,下至春秋早期,楚人的青銅冶鑄技術主要是師法中原。近年來,在湖北隨州、京山、棗陽以及河南新野等地,出土了一批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的銅器,它們的形制和紋飾都一如中原,它們的數量和質量都超過了現已發現的楚國同期銅器(1)。不僅如此,春秋早期以前,在青銅冶鑄方面,楚人甚至也趕不上越人。
楚國的青銅冶鑄業,在熊渠時,由于一度進兵到包括銅綠山在內的鄂地,打開了原料的來源,獲得了初步的發展。然而,楚國青銅冶鑄業的突飛猛進,卻始自成王之世。成王奮武、文二世威服漢陽諸姬之余烈,北收弦、黃,控制了大別山南北的通道,銅綠山就成為楚國的掌中之物了。《史記·楚世家》記楚成王“使人獻天子,天子賜胙,曰:‘鎮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于是楚地千里。”此處所謂“夷越”,當指揚越。后來揚越地區的局勢比較穩定,表明楚國在那里實行了有效的統治。
楚人占領銅綠山以后,把揚越的冶煉技術和中原的鑄造技術結合起來,生產出大量優質的青銅器,并在鑄造工藝方面超過了諸夏。1978年和1979年在河南淅川下寺發掘大型和中型的楚墓,年代為春秋中期至晚期,出土青銅器達四百余件。這些青銅器足以說明,當時楚國不僅普及了中原大約在春秋中期推廣的分鑄、焊合技術,而且創造了中原尚無先例的失蠟法或漏鉛法鑄造工藝;不僅鑲嵌紅銅工藝的采用不晚于中原,而且鑲嵌黑漆工藝的采用更是開風氣之先[6]26。
對待先進文化,楚人向來不抱偏見,他們滿腔熱忱地引進、改造,以求為我所用。在湖北襄陽山灣春秋楚墓中,有鄧公秉鼎和上鄀府簠出土[7]。在淅川下寺春秋楚墓中,有巴式劍、鄝子之用戟、上鄀公簠、蔡侯簠和呂王鐘出土[6]23-24。這些不同國屬和族屬的器物成為楚人的寶物,體現了楚國的文化方針和楚人的文化素養。然而,在楚文化的茁長期,就總體來說,中原和其他地區的青銅器不再是楚人膜拜的對象了。這時的楚人,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信心。在鑄造青銅器的時候,他們的原則主要是創造而不是模仿,他們所刻意追求的,是根據自己的傳統,按照自己的審美情趣,表現自己的風格和氣派,由此,楚國的青銅器卓然自成一家了。外求諸人以博采眾長,內求諸己而獨創一格,這是楚國青銅器發展的道路,大而言之,也是楚文化發展的道路[8]。
不只是青銅冶鑄,楚國的典章制度和楚人的風俗習慣,也都介乎夷夏之間。
楚君本稱敖,這與諸夏和蠻夷都不同。楚君稱王,始于自號為武王的熊通。
楚國的官制,從形式上看,與諸夏同少異多。如以尹名官雖始于商朝,但楚國以尹名官應是向周朝學來的,西周銅器銘文即有“皇天尹”。然而,楚官普遍稱尹,則是楚人求獨立、求尊嚴的表現。
縣,雖是周朝原有,但真正作為行政區域的縣則始見于楚國。
楚師的主帥稱莫敖,后來也設了大司馬、左司馬、右司馬之類。楚人偶爾也參用沒有嚴格建制和沒有嚴密陣法的蠻人。楚國兵制方面的這些特點,都是因夷夏結合而形成的。
在封爵、食邑、禮法等方面,春秋時代的楚制也各具特色。例如:在王與士之間的大夫等級中,沒有明確的階層;有官無爵;封邑一般傳襲不過三世;喪葬列鼎大多為偶數,與諸夏的奇數恰好相反。
在精神文化方面,楚人向華夏學來的,首先是語言文字。據文獻記載,無論是折沖尊俎時的唇槍舌劍,還是兩軍對壘時的彼此問答,楚人都沒有借助于翻譯。看來許多楚人應通夏言,至少楚國貴族是如此。而從《左傳·莊公二十八年》記楚令尹子元伐鄭時“楚言而出”來看,楚人應有不同于夏言的本民族語言。至于文字,就是流行于中原而為周代各國各族通用的文字——夏文。
春秋中晚期,楚國的音樂藝術已有初步發展。淅川下寺出土編鐘52件,其全部樂音系列可以奏出七聲或六聲的音階[9]。
茁長期的楚文化,從鄂西傳播到鄂中,從漢西漢南傳播到漢東漢北,從江北傳播到江南,從淮水上游傳播到淮水中下游,從長江中游傳播到長江下游,幾有席卷江淮之勢。僅就江淮地區而言,楚文化如春風化雨,從其浸潤之廣,不難想見其蘊蓄之深。
楚昭王十一年(前505),吳師離楚。次年,吳又大舉伐楚,楚恐吳師再度入郢,遷都至鄀,而仍稱郢(2)。在楚昭王十三年至二十四年(前503—前492)之間,楚都又南遷到今湖北江陵紀南城,也仍稱郢(3)。昭王九傳至頃襄王。頃襄王十一年(前278),秦將白起拔郢,楚都東遷。楚國以紀南城為首都,長達二百二十年左右。可以說,紀南城的興衰,標志著楚文化鼎盛期的始終。
這個時期楚國的變化是空前的,可謂經濟昌盛,文賦紛華。銅器生產登峰造極的發展,促進了鐵器的改進和推廣。其他各行各業,如絲織、刺繡、髹漆和城市建設等,也生機盎然。經濟結構上,封建領主制的普及與家務奴隸制的延伸并行不悖。政治體制方面,則有斷斷續續的革故鼎新。舊有的縣化大為小,已在全國普設;新設的郡在縣之上,而僅限于邊陲。官職日多,爵秩漸繁。封君的權勢大致與先前的縣公相當,其財富卻非縣公所能比擬。精神文化方面的成就異常突出,老子、莊子、屈子等文化巨星相繼升起,熠熠生輝!《老子》《莊子》代表著楚國的哲學,《莊子》《離騷》代表著楚國的文學,它們已躋身于全中國乃至全世界的哲學寶庫和文學寶庫。先秦的帛畫迄今只發現過兩幅,都是楚國的。1949年出土的一幅是人物龍鳳帛畫,1973年出土的一幅是人物御龍帛畫。這兩幅帛畫是當今所謂國畫的先驅,一經發現,舉世震驚。1978年出土的曾侯乙編鐘,以其壯美的陣容和高超的性能而令人嘆為觀止。這套編鐘是世界上最早具有十二個半音音階關系的定調樂器。
楚都遷陳(今河南淮陽)之后,國勢江河日下。頃襄王四傳至負芻,約歷半個世紀,這是楚文化的滯緩期。
從負芻五年(前223)秦滅楚起,到漢武帝前期止,歷一個世紀有余,這是楚文化向漢文化轉化期。楚國將亡之時,它的文化早已超越其國界而傳向遠方了。江西新建昌邑出有楚式鼎、敦、壺和劍、戈、矛的戰國墓,廣東四會烏旦山出有楚式劍和楚式矛的戰國墓,以及廣西平樂銀山嶺出有楚式劍、戈、矛的戰國墓,表明楚文化從湘江流域到贛江流域,從嶺北到嶺南,已深入百越地區(4)。四川成都羊子山出有楚式劍的戰國墓,說明楚文化溯江而上,已逾巴至蜀。楚人莊蹻率兵入滇,滇楚之間也不無人文相通之處[10]。
秦滅楚后,楚文化進入了轉化期。秦朝求統一心切,對楚文化采取排斥態度。
不過,秦朝對楚文化也并非一概拒絕。李斯《諫逐客書》指出的“所以飾后宮、充下陳、娛心意、悅耳目者”,正是秦朝所要從楚國和關東其他各國的文化中接受的。
楚人把半壁河山丟給了秦人,然而,曾幾何時,他們卻從秦人手里奪來了一統天下,建立了漢朝[11]。
秦末農民起義的主力是楚人,他們憤于秦朝對楚文化的恣意摧殘,掀起了復楚文化之古的狂熱。設官多從楚制,置歷一仍楚法,色尚和坐向悉遵楚俗。然而,楚人畢竟不是秦人,他們對異國甚至異族的文化從來都是兼收并蓄的。漢朝的行政區域和文武百官,多近承秦制。秦末起義的楚人所用的楚式官名,大半廢棄了。
西漢前期,統治者有鑒于秦朝實行學術專制的覆轍,采取了相當自由的文化政策。自從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建議,獨尊儒術,文化政策才變得僵化了。太初元年(前104),漢武帝改歷法,以正月為歲首;定服色,以黃為上。正是從這時起,自成體系的楚文化銷聲匿跡了。當然,這并非意味著楚文化的個性從此消失了,實際情況是,楚文化和其他區域文化一起,轉化成為全國的共性凌駕于區域的個性之上的漢文化了。楚文化的某些個性,已成為漢文化的一些共性了。
楚國是我國周代歷史最長的古國之一,若從周初立國算起,至公元前223年秦滅楚為止,歷時八百余年。楚國的建立與發展,為荊楚地區社會經濟與文化的發展帶來了強勁的動力。在長期的發展過程中,楚國與其他并存的封國和方國,既融匯中原諸夏傳統文化,又吸收本土民族的文化,創造了高度發達且風格獨特、“亦夏亦夷”的荊楚地域文化。漫長的積聚,終于迎來新的崛起。春秋戰國時期,荊楚地區的文化發展走上了一條個性化發展的道路,青銅冶鑄技術高度發展,絲織刺繡技術后來居上,木竹漆器流光溢彩,老莊哲學獨樹一幟,屈騷文學“別創新體”,美術樂舞動人心魄。標志著荊楚地區在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方面的發展都已達到能與古希臘文化相媲美的高度。
楚國發展壯大和楚文化的形成過程中,楚文化的優秀內涵與卓異精髓日益凸顯,我們將其歸納為五種精神,即篳路藍縷的艱苦創業精神、追新逐奇的開拓創新精神、兼收并蓄的開放融合精神、崇武衛疆的強軍愛國精神和重諾貴和的誠信和諧精神。有楚人創造的楚文化精神財富彌足珍貴,歷久彌新,她穿越歷史時空,融入到中華民族兒女的血脈之中,代代相傳。
注釋:
(1)周永珍:《曾國與曾國銅器》,《考古》1980年第5期;田海峰:《湖北棗陽縣又發現曾國銅器》,《江漢考古》1983年第3期;李學勤《曾侯戈小考》,《江漢考古》1984年第4期。
(2)《左傳·定公六年》記楚國“遷郢于鄀”,可見鄀在成為楚都之后也稱郢。
(3)《左傳·哀公四年》記:“吳將溯江入郢”,時為楚昭王二十五年。可見在此之前郢都已遷到紀南城。
(4)李科友:《東周時期江西地區的楚文化及其有關問題》,徐恒彬:《試論楚文化對廣東歷史發展的作用》,蔣延瑜:《楚國的南界和楚文化對嶺南的影響》,俱載《中國考古學會第二次年會論文集》,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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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盧紅學]
2014-01-06
劉玉堂(1956-),男,湖北大悟人,湖北省社會科學院副院長,研究員,博導; 張碩(1966-),男,湖北蘄春人,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楚文化所副研究員。
G09;K203
A
1672-0768(2014)01-001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