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保羅·優利歐(Paolo Urio)(著),張君玲(譯),蘇 有(校)
(1.日內瓦大學,瑞士日內瓦 1205;2.日內瓦大學,瑞士 日內瓦 1205;3.重慶行政學院,中國重慶 400041)
10多年來,“中國夢”這個詞在中國已成為一個熱點話題。在習近平于2012年當選為中國共產黨總書記后,這個詞獲得了全新的意義和動力,并成為他主導中國下一個10年發展的主題。當然,“國夢”這個主題不僅僅限于中國。美國早已有了它的“國夢”:自19世紀末美國經濟的發展使新中產階層發現他們有可能擁有舒適的生活方式,這樣的生活方式逐漸成為不僅在美國而且在世界其他地方“個人和家庭夢”的標準。歐洲現在不愿意針對未來發表什么“夢”,可能是由于歐洲在二戰后意識到,通過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和相關大國之間的事實上的歐洲內戰,對世界和歐洲人民的傷害,尤其是兩次世界大戰帶來的災難。如果曾經有“歐洲夢”,也可能是像我一樣生于上個世紀40年代的人們所發展出來的理念。我們這一代人,震驚于納粹法西斯主義和二戰帶來的驚恐,但也確信始于50年代的歐洲統一會為歐洲帶來內部的和國際的和平與繁榮。在從那時起歐洲經濟和社會發展的“黃金30年”中,千百萬歐洲人民從戰亂的驚恐中逐漸恢復,生活水平提高了,并能夠享受一系列的社會福利政策。這些福利政策使他們在面對生命危險即疾病、失業和養老時,能得到一定的保護。現在,是來觀察當今世界的三大重要部分——中國、美國、歐洲——各自之夢是否成真,或者,三方領導集團所實施的政策是否使國家向相反的方向即“噩夢”發展的時候了。在本文中,基于理論思考和實踐經驗,我將發展一種策略(也可稱之為模式,或更簡單地理解為一個分析的框架),來評估公共政策對民眾過去和未來的影響,致力于回答這個問題:美夢還是噩夢?
各國的“國夢”當然和本文題目的第二個概念“社會變革”緊密相連。我們將看到:“社會變革”要比“國夢”容易定義。而“夢”的定義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理念(意識形態的、理論的或者根據經驗的理念),個人理念、群體理念或者國家領導團體的理念。只有當“社會變革”的定義基于經驗理論之上時,“社會變革”才能在“夢”的基礎上得以評估。因此,“社會變革”和“夢”是有聯系的。
我們首先來定義“社會變革”。“社會變革”是出現在社會內部、伴隨著公共政策的實施而發生的一系列變化。這些政策的實施關乎于一個或幾個社會的組成部分,如不同的社會分支結構(例如文化或意識形態、經濟、政體、法律架構和通訊結構),社會、經濟和政治因素以及自然環境①我已在我的《公共管理的政治作用》(洛桑,LEP,1984年,第254-282頁)一書中,詳細地闡明了這種方法。該方法的中文摘要論述,可見我的論文《重塑中國的社會,經濟和政治:中國改革簡史與詮釋》(華中師范大學《政治與社會》2013年第2期第1卷第1-37頁)——作者注。。“變化”也許代表著個人、個人群體(例如社會團體或社會類屬、階層、政黨、利益集團、大眾媒體等)、公共事業單位或者整個國家狀況的改善或惡化。當然,評估社會變革成果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標準是由研究者或實施公共政策的領導團體來選擇的,而公共政策正是社會變革的根源。這也正是困難的開始。以下的例子取自于中國1978年至1997年的真實狀況。鄧小平領導下的開放(內部和外部的)政策使國民生產總值有了顯著增長,人均生產總值也得以增長。這只是一種簡單的基于經驗之上的評估。鄧的最終目標是提高中國的整體國民財富(國民財富由國民生產總值和人均生產總值來衡量),基于經驗上的評估將不可避免地和由公共政策引起的社會變革的良性評估聯系起來。這就是長期以來由中國領導團體做出的官方評估。然而,一些研究者,自20世紀80年代末就已經指出:伴隨著以上談及的良性成果,一些負面的結果也不斷出現,如社會貧富差距的增加和環境的破壞。這種評估后來被中國領導人所認知,之后,特別是2002年以后,就有“以人為本”的政策出臺實施。
因此,基于經驗之上的評估和對公共政策引起的社會變革的評估,依賴于研究者或相關國家政治領導的觀點。與相關政策有利害關系的個人和公民群體也可以做出評估。另外,既然相似的公共政策將可能導致相似的結果,我們可以考慮:如果一個國家想在這些政策實施之前或之后評估結果,較好的建議是不僅分析自己的政策經驗,還要分析別的國家的經驗。因此在這篇文章中,我將評估和評價公共政策不僅僅在中國,而且也在西方引起的結果。原因是,自80年代初,中國和西方都著手實施的一系列的公共政策,盡管存在著諸多差異,仍然展現出顯著的相似點:這些政策可以放在新自由主義兩“翼”之一的傘下:即新公共管理政策(另一個是“華盛頓共識”)②關于新自由主義的兩翼之間的相關性,可參見我的著作《調和中國國家、市場和社會,走向繁榮的長征》(倫敦與紐約:Routledge出版社,2010年)第47-50頁;關于新公共管理和中國改革之間的相似性,可參見該書第65-105頁——作者注。。這些政策的共同點是國家活動的大部分領域的私有化、撤除對市場(國內和國際)的管制、注重經濟效率而犧牲社會公平。
公共政策所要實現的“夢”,依賴于(就像我已經建議的那樣)評估者的觀點。作為一個學術評論員,在展開評論之前,我認為非常有必要先解釋我的初步標準是什么。有些人稱之為假定,但是我將更簡單地把它們視為合理的出發點。
第一,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國夢”,這是合理的看法。而且我們可以展示:它們往往確實不同,正如我在上文簡明地比較過的“歐洲夢”和“美國夢”的不同一樣。這種不同歸因于它們盡管部分相同但卻最終不同的歷史。既然都屬于自由民主及資本主義經濟范疇的歐洲和美國是這樣,那么我們在比較中國和西方的“國夢”時,不同之處就可能更為真實和顯著。
第二,預測生活在同一個國家的人們和群體可以構想不同的夢想,這也是合理的。此外,生活在不同國家的同一類人的夢想(如中產階級)也會不同。這些差異取決于個人和團體在他們自己的國家中的位置和角色,在其社會層面發揮的功能,即它們的經濟實力、社會地位、參與政治決策、聲望和教育等。僅舉一例來說明這一點:在西方,占主導地位的看法是:發展中的中國中產階級被設想與西方中產階級有相同的價值觀,因此它將以同樣的方式評估公共政策的結果;更重要的是,它要求中國領導層改革政治體系以受益于與西方中產階層享有的同樣的自由。盡管這個假設不能在理論上被排除,但這絕不是合理的。因為它們有不同的歷史,西方和中國社會沿著非常不同的路徑,經過數百年的發展,涌現出不同的基本價值觀體系。
第三,如果我們認為“國夢”在大多數情況下是由國家領導構建并加以傳播的,那么隨之出現的問題是:國家的領導人是否能夠理解、詮釋和滿足其人民的需求?正是在這里,研究人員必須明確地說明他的有所側重的觀點。如果我們考慮到各國人民在歷史上所經歷的可怕悲劇(如戰爭、饑荒、殺戮、酷刑、不公正等),那么似乎以絕大多數聯合國成員國已簽署的《世界人權宣言》的序言為起點是合理的。在此基礎上,我們應該評估由國家領導人實施的公共政策是否有效地改善了,或者是在將來易于有效地改善公民的生活條件,使他們“免予恐懼和匱乏”——正如這個序言第2段所述的那樣。此外,這個宣言中30條條款所列的權利遠遠超出了一般由西方學者和政治家所提及的政治和公民權利。事實上,它們也注重公民的實質性權利,如“人人有權享受為維持他本人和家屬的健康和福利所需的生活水準,包括食物、衣著、住房、醫療和必要的社會服務;在遭到失業、疾病、殘廢、守寡、衰老或在其他不能控制的情況下喪失謀生能力時,有權享受保障”[1]。此外,考慮到宣言列舉的權利如此眾多,涵蓋了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人類生存條件的不同范疇,那么所有這些不能同時得到滿足,而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時期是合理的。因此,似乎可以接受的是:一個國家的領導團體可能會選擇一個優先實現一些權利的戰略。此外,也似乎可以合理地認為,沒有任何一個單一的歷史路徑,即使是西方所經歷的歷史途徑,使一個國家完全實現這個宣言所載的所有權利。此外,人們必須承認:西方國家本身距離完全實現全部的實質性權利還很遠。因此,如果一個策略使一個社會沒有人貧窮,每個人在面臨一定的問題(如失業、貧困、疾病等)時能夠得到由“社會友好”和“環境友好”的經濟所提供的充分的保護,我認為這個戰略就是“好”的戰略。就目前而言,可以說這種類型的社會將減少不平等現象,如斯蒂格利茨等曾令人信服地證明,它不僅益于保證社會公正,也益于提高經濟效率[2]。另外,這種類型的社會將防止社會動蕩,并有助于社會和政治穩定,而且是社會和經濟發展的一個必要條件。總之,是一個經濟為人服務而不是相反的社會。
第四,有一個爭論,研究人員必須給出明確的答案。這個爭論源于一個悖論:蛋糕,是先做好然后再分配它,還是邊做邊分配?哪個更好?第一個策略通常是自由主義者的首選。新自由主義者更傾向于這種觀點,他們假裝這一選擇立足于科學考慮。有一部分中國人也持有完全相同的觀點。但不幸的是事實正好與他們的觀點相反。在經濟的實際運作中,蛋糕的分配和制作是同步進行的。問題是:參與財富的創造的雇員得到的待遇公平嗎?他的薪水是否能將他置于貧困線之上?而對于經濟不需要,因此領取不到工資的人,是否有一項公共政策,使他們能夠獲得補貼,允許他們能夠生活在貧困線之上?關鍵是,自由主義和新自由主義者認為,資本主義經濟以效率為基礎運行,只有當雇傭有利于經濟時,人們才能獲得工作;此外,雇員受雇時,他們的薪水是由他們工作的公司的總體效率決定的,這意味雇員的薪水可能低于貧困線,如果貧困線與公司的整體效率是兼容的。那些資本主義經濟不需要的人們,結果是無法參與創造財富,因此領取不到工資。如果他們能接收到一項公共政策為他們帶來的津貼(在這種情況下是一些失業救濟金),他們還能生存。當然,在實踐中,即使在“最”資本主義的國家,一些公共政策的設立也旨在幫助經濟并不需要的人。但是,數據表明,這些國家推行的社會政策帶來的好處不足以避免可達15%的貧困率,在某些情況下甚至更高[3]。因此,這種傾向于考慮蛋糕及分配問題的選擇并沒有建立在科學分析的基礎上,而是建立在有利于經濟效率而非社會公平的意識形態偏好上。科學分析也不能幫助我們在經濟效率和社會公平之間做出選擇。事實上,我們現在處在基本價值領域,在此領域里,基本價值的選擇只能建立在倫理、道德或宗教因素的基礎上,簡言之,建立在信仰之上①這一立場的靈感源于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赫伯特A.西蒙(Herbert A.Simon)的著作《行政行為:行政組織的決策過程》(紐約,自由出版社,1997年)。西蒙講:“事實命題不能從倫理命題以任一推理過程得出,倫理命題也不能直接與事實相比較——因為他們斷言‘應該’,而不是事實。因此,道德命題的正確性沒有辦法以經驗或理性去檢驗。”同上書,第56頁。。在經濟效率原則支配下,只采用能夠滿足經濟效率的那一部分勞動力,而留下另一部分,在最好的情況下維持一種不貧不富的生活,在最壞的情況下,只能過低于貧困線的生活(如“窮忙族”②指辛苦工作,但所得仍低于貧困線之下者。和失業者)。只有到后來,當蛋糕足夠大(但誰做這個決定?),這些人才被給予適當的方式去維持一種勉強過得去的生活。資本主義歷史(特別是在其新自由主義變體的時期)表明,這些人已經等待了很長的時間。此外,這一戰略忽略了,或者至少沒有足夠重視社會公平的原則。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恰恰與構成其思想的基礎,如經濟效率的原則相互矛盾。正如我已經提到的,斯蒂格利茨曾令人信服地表明,刻意被留在經濟過程之外的人卻可以被雇傭來參與共同的財富的創造,構成了一種潛在生產方式的非經濟的浪費[2]。正如我上面的建議,我更喜歡另一種解決辦法——“制作和分配蛋糕同時進行”。如果一個發展戰略能夠使一個社會里沒有人是孤立無援的窮人,在面臨問題(如失業、貧困、疾病)時,人人享有“社會友好”和“環境友好”的經濟所提供的充分的保障,我就可以接受這是一個“好”的戰略。
我們現在必須轉向這項艱巨的任務,即設計一個框架,來衡量和評價由特定發展戰略引起的社會變革。我們必須著眼于事實。我們必須看公共政策。但公共政策并不是最終的事實。它們采取理論的形式:如果我執行一個政策A,我將獲得結果B。但是,實施后,B是否實現了政策A的目的呢?或者它完全沒有實現,或者僅僅實現了一部分,以及它也有可能導致了一些不需要的后果C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對社會、對個人以及公民團體所帶來的整體結果是什么呢?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我們要看看最終的事實,那就是政策對人民和人民群體的影響。如我在其他地方建議的那樣,我們要看看以下幾組指標:(1)就業數量,通過其反向,即現時的失業率來衡量;(2)就業質量,由工作條件即薪水、社會福利、工作時間、帶薪休假、防止不合理的解雇等方面進行評估;(3)收入分配;(4)貧困率;(5)犯罪率;(6)人民健康;(7)生存環境的健康①我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研究這種方法;見我的論文《公共管理服務市場》(收錄于由Marc Hufty主編的《會計理念,國家,新自由主義,新公共管理》(巴黎,法國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91-124頁)和我的著作《中國,西方和新公共管理的神話》(倫敦及紐約,Routledge出版社,2012年)第55-63頁——作者注。。我的意見是:各個“國夢”是否能夠實現,就在于這七個方面取得的結果是否在整體上足夠好。
現在,問題可以這樣看:實行怎樣的公共政策才能使上述七個方面獲得好結果?第一個答案,可以通過簡明地看中國和西方在1978年至2008年間,即經濟和金融危機爆發之前獲得的結果來定[3]。正如我以上的建議,這是一個不錯的策略,因為在這段時間中國和西方已基本實施了看來相似的政策(即一些領域的私有化和解除管制、開放和權力下放),盡管兩者在社會組織上存在著顯著的差異。在西方,這個過程已在新自由主義兩“翼”之一的新公共管理意識形態的保護傘下得以實施,并給予私營金融部門在資本主義經濟中的主導層地位。簡單總結該成果是:透明度小,競爭少,更多的經濟效率(以GDP衡量)和較少的社會公平[3]。當然,西方國家之間也存在差異。所有實行上述政策的西方國家,都出現了收入不平等、貧困率和犯罪率增加、公眾健康惡化等情況,而那些更深入地實施這些政策的國家,如美國、英國和新西蘭的情況,則比歐洲大陸國家更糟。如果我們以收入不平等為例,美國、英國和新西蘭擁有最高的基尼系數,但貧困率和犯罪率(特別是美國)也最高。誠然,與歐洲大陸國家相比,這些國家的失業率較低。但這伴隨著就業質量的顯著惡化,短期和兼職合同及低報酬工作的增加就可證明。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后,這些國家的失業率上升至與歐洲大陸國家不相上下的水平;而且,資本主義經濟不再需要因而待業的人們,不僅在數量上增加,而且人均收入和享受社會服務方面的情況也在惡化。因此,新自由主義改革使占人口1%的巨富們的“夢想成真”,但它為多數西方人民帶來的,是噩夢。
在西方推行新公共管理改革相同的時間內,中國著手進行給市場機制以越來越大空間的改革。這一改革已經大大減少了貧困人口的數量(據世界銀行統計超過五億人),該國的國民生產總值連續30年多以10%左右的年均增長率增加(這已使中國經濟位于世界第三位,僅次于歐盟和美國),并改善了大批中國公民的生活狀況。然而,中國的人均收入2010年排在世界第127位,遠遠落后于美國、瑞士和歐盟。此外,在同一時間,人們在收入和享有公共服務方面之間的不平等增加(基尼指數從毛澤東時代末的22降至1997年的44及現在的48),地區和省市之間的差距、省市范圍內城鄉居民之間的差距也增加了。更令人擔憂的是,貧困的減少在1997年停滯,然后開始增加,貧困的新形式在城市和農村出現,大批農民工不能享有適當的社會服務(尤其是健康、教育和社會保險)。最后,環境遭到破壞,給人們的健康帶來負面影響[4]。當然,我們必須考慮到,中國是一個非常大和存在很大地區差異的國家。根據聯合國發展計劃署的數據,從以人均收入、平均壽命和教育等構成的人類發展指數看,我們發現,中國的8個先進省份①這些省市(不會令人吃驚地)是:上海、北京、天津、廣東、浙江、江蘇、遼寧和山東。和一些西方國家如葡萄牙一樣,位于世界第34位,但整個中國的該指數位于第89位。如果我們觀察教育,情況就更好:16個省份和幾個西方國家同樣好,北京和美國在整體上一樣好,而上海甚至更好。
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在中國的一些省份所取得的成果的基礎上,中國正朝著正確的方向前進,并很可能在不太遙遠的將來實現中國夢,前提是欠發達的省份能夠獲得實現自己“夢想”的手段。中國政府至少自20世紀90年代末,已經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并已開始采取措施,重新調整發展戰略,向較多社會公平和較少經濟效率的方向發展[3]。此外,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后,中國政府在基礎設施建設、結構調整、衛生和教育、農村居民福利、節能、環保、低收入居民住房等方面已投入巨資。換句話說,它已經投資于該國的未來。然而,我們必須認識到:現在,“夢”想對中國公民來說還比較遙遠,還需要很大的努力才能實現。
然而,中國和西方存在差異: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后,中國為本國人民的未來投資,而西方卻投入巨資拯救資本主義經濟的上層,即導致2008年經濟崩潰的金融體系,同時實行緊縮方案,傷害了西方的中下階層,尤其是貧困人口。后果是,超級富人與窮人之間的差距進一步拉大,抗議運動已經在幾個西方國家發展。更令人擔憂的是,西方國家政府的幾個國際動作給人的印象是:西方領導人沒有能力解決其國內問題,而轉向國際舞臺尋找“敵人”來對抗(如在此類情況下經常發生的那樣),從而試圖通過喚醒公民的民族主義情結以找回民眾的支持。軍事干預利比亞及其他非洲國家、對格魯吉亞和烏克蘭的外交和經濟干預措施、對伊朗的隔離政策、直接或間接干預敘利亞、對俄羅斯和中國的遏制政策的發展等,是西方(尤其是美國)擔心喪失其自文藝復興以來在世界范圍內所獲得的主導地位的明顯跡象。
在定義了現今“國夢”和國際背景之后,下一個和最后一個我必須在這篇文章里論及的問題是:為了克服一種重經濟效率而忽視社會公平的發展戰略所帶來的消極后果(如我以上總結的消極后果),一個國家(及其政治或行政區劃)應該實行什么樣的發展戰略以發展一個更平衡的社會?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會用一個模式。這個模式是我在2005年至2008年間執導轉型時期國家的公私伙伴關系的研究而準備的②我提出的這個模型的第一個版本,是2006年7月11日在日內瓦國際學術網絡(GIAN)的辦公室舉行的國際研討會上的報告;更詳盡的版本于2007年8月發表在GIAN網站上(http://www.ruig-gian.org/ressources/Urio-PPP.pdf?ID=204&FILE=/ressources/Urio-PPP.pdf),標題為:Paolo Urio:《在什么情況下公私合作(PPP)可以促進國家在預公私合作階段的效率,公平,安全和可持續發展?》。本文作為第二章,已發表在我主編的《公私合作伙伴關系,轉型國家成功和失敗的因素》(蘭哈姆(MD)和紐約,美國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5-69頁)——作者注。。其實,我不喜歡“模式”這個概念,尤其在討論中國的時候。我在我關于新公共管理的書的結論中寫道:“一個問題仍然沒有定論:有沒有‘中國模式’?中國和西方學者及輿論領袖就這個問題已經展開爭論。在本書所呈現的調查結果,以及對中國改革的評估的基礎上,我可以給出的暫定的回答是否定的。沒有中國模式,或者更準確地說,也許是一種悖論的表達,中國模式是沒有模式,而是這個偉大國家在現代化進程中不斷地變換思維和管理方式。由于中國的成功和西方的‘新自由主義模式’的相對失敗(和持續),我傾向于以祝福我的西方人同胞好運來結束這本書,并鼓勵我的中國朋友在務實和不斷變革的道路上繼續前進。”[3]
所以,讓我們把它叫做一個分析框架。該框架基于四個價值,其定義如下③有必要說明:定義效率、安全、公平和可持續發展等概念是一個極其復雜而艱巨的任務,因為人們沒有達成共識。此外,多樣性的認識當然也歸因于歷史經驗和文化的不同。:
“效率”的意義在于資源與成果之間的關系,如完善的成本-效益(或成本-利益)分析主流所下的定義那樣。它可以假定兩個方向:固定成本水平,然后利益最大化;或者固定受益水平,并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這兩個都被認為是合理的,而選擇將取決于可以是政治的、經濟的、行政的、社會的、意識形態的、國家或國際的考慮因素。
“公平”是指物品和服務的公平分配,尤其是對重要資源和基礎設施的獲得。公平發展的目的是減少經濟邊緣化或弱勢群體如少數民族或女性的政治歧視,并防止以社會或政治沖突為表達方式的未來社會-政治緊張局勢或不滿。
經濟發展的“可持續性”是指人類,社會,政治、經濟和技術發展,這樣的發展既滿足當代人的需求,又不為滿足其自身需求而危及后代人的能力。可持續發展和人類安全密切相關;沒有安全,發展是不可能的。然而,可持續性還包括另一元素,即經濟和社會的發展公平分配到一個社區或國家的所有成員——因此強調公平地獲得資源和基礎設施。此外,可持續發展,也被理解為現有資產的保護,以及未來資產的開發,如對經濟和社會發展、對自然環境保護至關重要的基礎設施[5]。
“安全性”在這里是促進可持續發展的最重要價值之一。該表述適用于所有安全方面的考慮(社區級公共安全、國家安全和國際安全),它潛在地受影響于,或能夠影響可持續發展的基礎設施和重要資產的保值。如此定義,安全性顯然也與公平和效率相聯。“安全性”需要一套旨在建立和維護一個在國內和國際上有利于社會和經濟發展的安全的制度、政治、社會和物理環境的國內政策。
對四個價值中每一個,我都構建了一個結構(此處從略)。接下來的步驟是使公共政策與這四個價值相聯系。這些政策的協調和綜合的目標,是建立一個能夠實現這四個價值的社會,或至少實現四值之一而不傷害其他值,這樣的社會應呈現以下特征:
·經濟發展:效率水平與可持續發展的步伐相適應;
·人類活動(包括私人的和公共的)的組織和協調的方式能夠保護環境,特別是保護稀缺和不可再生的自然資源;
·人類活動(包括私人的和公共的)的組織方式能夠實現一種平衡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中,公平與安全性應達到合理的、可接受的、不斷改進的水平。
而且我認為,社會、經濟和政治的穩定將有利于這一整合目標的實現。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政府應該在協調旨在實現整合目標的政策時發揮核心作用。特別是,我在我最新一本書的結論中談到中國,指出:政府(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黨和國家)應該控制和指導私營部門的發展,使其貢獻于共同財富(蛋糕)的創造和分配,旨在為全體公民謀利益而不只為少數人服務①Urio:《西方和新公共管理的神話》同前,第208-209頁。主要的建議有以下幾條:(1)進一步發展“以人為本”的政策(特別是社會保障,如醫療、失業和養老保險、住房、飲用水和享有公共服務),這將有助于縮小差距,特別是收入的不平等;(2)為此還需提高農村居民和農民工的福利,這將有助于城市化進程的順利管理;(3)避免一切形式的市場原教旨主義,繼續中國實用主義的道路;(4)保持政治指導經濟和參與者的方針;(5)因此,使中國的資本家保持在可控制的范疇內,防止他們發展與他們的西方同行相似的過度行為,以導致資本主義(金融)中上層的統治地位以及類似2008年的危機;(6)保持對銀行和中央銀行的控制;(7)推進“現實市場”的發展:基于競爭和透明度的市場經濟;(8)為此,有必要規范市場以有效地生產社會所需;(9)當市場不能生產社會所需,國家準備替代市場并維持可能被視為戰略的,為中國經濟或向公民提供實惠服務的必需的公共行業;(10)進一步鏟除腐敗、逃稅和避稅行為;(11)進一步加大中央政府的財政能力和通過在地方當局設立高效的債務報告制度,控制地方政府支出的能力;(12)進一步發展減少污染和稀缺資源的使用(發展綠色經濟)的政策;(13)不斷發展和完善教育體系(義務教育應該是免費的,較高水平的教育一般民眾應該負擔得起),以及科學和技術;(14)繼續對全球經濟開放的政策,但應實行選擇性的保護主義。。
第一,根據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的觀點,我認為市場經濟和資本主義之間有相當大的差異。市場經濟中,競爭性和透明度使經濟主體有可能在市場上理性地活動,以在許多經濟部門(但不是在所有部門)創造對社會廣泛有用的成果。但是,當資本主義通過減少競爭和透明度,占領市場經濟越來越多的部分,隨之,如2008年金融危機非常好地演示的那樣,就導致一些不良后果出現①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的報告《經合組織社會概覽(經合組織的社會指標,危機及其后果)》(經合組織,巴黎,2014年)顯示:(1)收入差距在2010年整個經合組織國家有很大不同。北歐和中歐國家在可支配收入的不平等最低,而歐洲以外的國家和美國收入不平等卻很高(第110頁)。(2)在英國和美國,所占人口比例1%的最富有者的稅前收入的比重超過他們在1985至2010年間稅前收入的一倍。在西班牙和瑞典,數據顯示盡管有明顯上升趨勢,但與講英語的國家相比,上升趨勢不太明顯。在法國和大多數歐洲大陸國家,上升的趨勢也不太明顯(第110頁)。(3)經合組織的平均相對貧困率在2010年為11%。英語國家,地中海國家和一些歐洲外國家的貧困率比較高,美國為17.4%,澳大利亞為14.4%,英國為10.0%,所有歐洲大陸和北歐國家低于10.0%。只有以色列、土耳其、智利和墨西哥的狀況比美國更糟(第112頁)。。資本主義經濟中有一個“陰影區域”和業內人士活動的“陰影區域”,這就是布羅代爾認識到的現象的根源,它構成資本主義的本質。但它不是真實的、真正的市場經濟的內核,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往往是明顯的矛盾現象。所以,必須促進的是一個市場,而非資本主義[6]。
第二,如果這是真的,正如布羅代爾有力地表明的,資本主義有能力在危機后,“從一個把戲轉移到另一個……結果是保持相對忠實,與自身一致”,那么一個國家必須找到組織手段,以促進真正的市場,并阻止資本主義發展和兼并經濟的整體(或最重要和最有影響力的一部分)。這只能由國家這個可以聲稱代表整個社會的唯一機構來完成。從這個角度來看,國家應在發展戰略中,包含控制住經濟以避免向資本主義經濟行為轉變,即市場經濟轉變為資本主義經濟現象的內容。總之,政治必須對經濟負責。
第三,布羅代爾關于資本主義的分析,對國際體系中的國家戰略意義重大。問題是,中國已逐步對外開放其經濟,這有助于中國提高其經濟的整體投資能力,并有利于從國外轉讓技術,然而,一些學者認為這將不可避免地將中國融入世界資本主義體系。李民騏已用最激進的方式表達了這種論斷[7]。此外,還應該有這樣一種戰略考慮: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目睹了西方列強在世界各地的干預,特別是在中國和俄羅斯;2010年,中國被告知:美國已使太平洋地區成為其外交政策的新支點。但是,盡管這些事件令人擔憂,還并沒有把中國置于極其困難的境地。然而,目前正在談判的兩個國際條約,卻很可能對中國在國內和國際層面上造成嚴重的問題。這就是所謂的美國和歐盟談判磋商的跨大西洋伙伴關系(TAP),和美國及幾個遠東國家之間談判磋商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TPP)。其目標是建立兩個自由貿易區,其中跨國公司將自由地進行投資和有權起訴政府,如果該政府實施的法律違反了外國投資者的利益。TAP將在最發達的國家創造約八、九億消費者的自由貿易區,而TPP將創造一個由美國在太平洋地區占主導地位的自由貿易區,而且這個自貿區肯定會成為中國一個強大的競爭對手。這兩個條約是美國將歐洲整合到自己的經濟體系里的一個明確意愿,是美國及其盟友孤立俄羅斯和中國,并強迫它們接受基于資本主義之上的國際經濟規則的明確意愿。中國如果屈服于這一戰略,她將成為許多資本主義國家中的一個,它的大公司將成為新的跨國公司。但他們仍然是中國人嗎,或者他們將成立一些新的跨國資本主義企業,與西方跨國資本主義企業一起擁有相同的目標,追求盡可能多的利潤,同時伴隨著我們今天在西方看到的社會公平的消極后果?并且,如法國諺語所說的“錢無異味”,而我會添加的是:正因為錢沒有國籍,所以,他們很可能將失去他們的“中國特色”。在這種情況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繁榮平等地分配給所有公民的和諧社會的夢想,將長久地消失。
為此,需要展示并簡要評論圖A。該圖由四個部分組成:上部中間部分是政府(中央或地方)和其發展戰略,包括不同類型的公共政策的協調,旨在發展經濟、確保安全、維護社會凝聚力和保護環境。中間部分,是我們已說明的四個基本組成部分:經濟、安全、社會和環境,政府的政策即為它們而制定的。左側部分代表公開的選擇,可供政府單獨組織,通過公私合作關系,或者由私營部門提供軟、硬基礎設施,發展一個高效可靠的銀行和保險體系及金融市場的政策;維持和促進私營部門(尤其是作為創造就業主要來源的中小企業)的相關政策。這些政策應有助于“社會友好,創造就業”,即促成這樣一種情況:有效率和競爭力的經濟(這是就業和收入來源)的發展是由一組針對人力資本的開發和支持的政策來平衡的。這是通過發展各級各類教育(包括成人教育),并提供一個合理有效的安全網,包括醫療保健和保險、養老金計劃和失業保險來實現的,這將導致平衡發展、社會均衡和社會穩定。

圖A 一個可持續的、平衡的社會和經濟發展的分析框架
事實上,并非所有旨在實現經濟和社會發展的政策都能夠在圖A的左側部分得以體現。出于這個原因,我在圖A的右側部分添加了其他可能有助于社會和經濟發展的政策,首先是土地利用總體規劃(包括城市化和城市再生)。這是一個橫向的政策,主要針對的是哪些類型的經濟活動可以在國家領土的哪一部分發展。它不僅為經濟行為者提供了他們策劃活動時所需的法律保障,同時也維系了多項政策,即經濟發展和農業的現代化。這很有趣:因為這不僅提高本部門的工作效率,而且在經濟發展戰略的總體框架中,有利于人力資源轉移到其他部門。國有企業改革是另一個重要領域,因為這不僅提高這些企業在國內和全球市場的效率,同時促進環保。最后,我們介紹可以促進環保和創造就業的旅游業(尤其是生態旅游)和文化活動的發展。這些政策將有助于“環境友好,創造就業”,這將導向一個可持續發展的經濟,一個“綠色”經濟和一個健康的社會。
以上框架,就是改善社會和經濟的發展的一整套公共政策,是為愿意促進“社會友好”和“環境友好”的政府所提出的建議。但仍有一個懸而未決的、具有根本重要性的問題:什么是發展戰略的實際效果?它們導致什么樣的現實?導致什么類型的經濟、政治和社會?導致夢想還是夢魘?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從上述框架中概括出一些為了發現已經發生了的實際的社會和經濟變化而必須提出的問題。下面是這類問題的并非窮盡的列表——政策的實施是否已經能夠:
·提高公職人員的能力(包括行政和政治);
·提高國家在各級(中央和地方)的財政能力;
·提升各級教育(由小學到大學)及繼續教育;
·改善社會服務,特別是醫療,教育和住房;
·改善社會服務的獲取,特別是醫療、教育和住房的獲取;
·改善社會保障體系(醫療、失業、養老);
·改善農村和城市地區的貧困家庭狀況;
·減少城鄉差距;
·改善從農村遷移到城市地區的農民工的條件;
·改善生存環境(空氣、水、土壤)的質量,提高清潔飲用水的質量,使其能更方便地為人們所獲取;
·提高個人、團體和企業(身體、精神、財產)的安全性,特別是打擊犯罪;
·提高對私人投資的吸引力(無論是來自國內還是來自國外的投資);
·改善交通(公路、鐵路、地鐵、城市快速干道等)網絡,以利于國內貿易和對外貿易;
·完善的電信系統(國內和國際);
·提高私人公司融資渠道,特別針對中小型企業;
·保護文化和歷史古跡
……
為了確定執行的政策是否已經實現社會和經濟發展的綜合目標,換句話說,看待中國夢是否已經實現,我們必須回到這些基本指標上來。如果就業質量得到了改善、失業率已經減少、收入分配的不均等有所減少、貧困率和犯罪率也減少、人民健康和環境有所改善,我們就可以說:夢想已經實現。當然,搞好每一項指標都是困難的。不過,我相信這些指標構建了一個簡單、沒有爭議的方式,來衡量已取得的成果,也因此衡量該國各級政府的管理質量。總之,這將可以確定該國是否正在向正確的方向發展。對中國而言,則可以確定中國夢是否正在接近所有的公民,并將在不太遙遠的將來得以實現。
參考文獻:
[1]世界人權宣言(中文版)第25條[EB/OL].http://www.un.org/zh/documents/udhr/.
[2]參見[美]約瑟夫·E·斯蒂格利茨.The Price of Inequality.How Today's Divided Society Endangers our Future[M].紐約:諾頓,2012;[法]Thomas Piketty.Le capital au XIX siècle.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M].劍橋(美國):哈佛大學出版社,2014.
[3]Urio.中國,西方和新公共管理的神話[M].倫敦及紐約:Routledge出版社,2012.
[4]胡鞍鋼,王毅,等.生存與發展[G]//中國長期發展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1992;胡鞍鋼.中國的經濟與社會轉型[M].倫敦:Routledge出版社,2007;胡鞍鋼.中國2020:一個新型超級大國[M].華盛頓特區:Brookings Institution,2011.
[5]世界環境與發展委員會.我們共同的未來[M].倫敦:牛津大學出版社,1987:43.
[6]參見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物質文明與資本主義后記[G]//約翰霍普金斯研討會.比較歷史.巴爾的摩: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出版社,113-114.
[7]參見李民騏.中國的崛起和資本主義世界經濟的滅亡[M].紐約:每月評論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