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責任感的建立是作家走向成熟的標志。縱觀文壇可知,其作品關心社會,社會就會關心其作品,其作品就會引起社會的反響!這些年,鄧宏順的作品越來越彰顯出這方面的特征,他的中篇、長篇小說,從題材的選取、主題的確定到藝術的構思都緊緊扣著社會的琴弦和時代的熱點進行深度剖析,讓人從跌宕起伏的事態發展和鮮活的人物活動中看到現實生活的色彩,并引起社會的共鳴。他的多部作品獲獎并得到了評論界的廣泛關注,不能不承認與此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鄧宏順在他獲得“萌芽文學獎”的中篇小說《血嘴杜鵑》中,寫的是社會快速轉型的進程下,鄉村教育、鄉村教師在工作、生活和經濟困境中的抗爭。一位鄉村小學的校長為維持基本教學工作,甚至不惜違法賣樹被關。這些事情現在都已時過境遷,但作品透示出的社會責任感,卻永不過時,它提醒人們,在中國,鄉村教育萬不可忽視。再讀《血嘴杜鵑》,仍讓我們聯想起當下鄉村教育的一系列新問題。如大湘西某縣還在上學路上爬天梯的學生等。好作品中所敘述的事實是可以過時,但提煉出來的主題是永遠可作精神的照明。
鄧宏順寫官場的小說不算少,他總有他的視角。《有兒為官》一經發表,就引起了評論界的注意,可以說,該作品通過官員的父親來看官員的生活,來提醒官員的警覺;同時,也通過官員自身的境遇,較早地提出了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要當官或是要良心。當官和良心本沒有矛盾,但在社會處于一種無序狀態的時候,矛盾不僅存在,而且非常激烈。正因為如此,《有兒為官》獲得了《中國作家》舉辦的“大紅鷹文學獎”。
《食堂》是鄧宏順寫得最好的一個中篇小說之一。它從另一個獨特角度提出了一個令人反思的社會與人生的嚴肅問題:一個想當先進的炊事員,越是努力卻越是當不成先進!作家邱華棟在評價這一作品中寫道:“狀寫了小人物的生存困境與悖論。在一種逼近絕境的狀況中,他展開了我們實際上忽視的底層人心靈空間被擠壓的現狀。在《食堂》中,可以看出他那深切的人性探察,是如何在具體細微、飽含冷幽默的敘述當中,和在個性化的語言搭建當中,得到了最大化的體現與關注。”無怪乎,這一作品獲得了《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首屆中篇小說獎。
在中篇小說《退稅》中,鄧宏順以正話反說的筆法,反映了非常現實的社會問題。國家決定免去農業稅,但文件下來時,鄉里已經收過了稅,現在要退。高書記要帶著全體鄉干部到最貧窮的千丘田村去給村民退還稅,但高書記一行卻沒有受到他們想象中的“熱烈歡迎”,相反還遭到村民的抵抗,村民們用慣勢思維,以為這些些鄉干部們又是變著法子來搜刮錢財了。評論家賀紹俊在評論這篇作品時寫道:“故事的批判性一目了然,它既揭示了基層干部的尷尬和艱難處境,也嘲弄了國家干部在群眾中的誠信度。由于批判的一目了然,作者也就不在深刻上做文章,而是通過戲謔的敘述保持著小說的藝術張力。小說的人物也帶有臉譜化的特點,但這些恰借用了傳統戲曲的表現手法,它使讀者更能體會到戲謔的的韻味。這也說明作家不僅追求現實感,也追求文學性,作者的文學追求讓我們從一個現實性很強的故事里欣賞到思想和情感的韻味。”
《飯事》是鄧宏順的中篇小說代表作之一。小說寫的是官場上司空見慣的事情,官場小說現在很多,要寫出有新意的作品來,難度自然不小。《飯事》獨辟蹊徑,從官場的請吃飯說起,說得跌宕起伏,風云變換,把官場的規則與“潛規則”的矛盾沖突和千百年來制約官場人際關系的陋習展示在人們面前。
《飯事》的情節并不復雜。某市的國土局長陳一歸被評為廉政建設的先進個人,同事們調侃他請客,他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請市委書記入席自不必說,因為他與書記的是黨校的同學,個人感情不錯,請馬市長一事就叫他犯了難,因為他不想在酒席上讓市長知道他與書記的這種感情資源。市長沒有被邀請,本來也就一餐飯的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但無意間又讓市長知道了,心里自然嘀咕。馬市長與陳一歸原來是同事,陳一歸擔任區長期間,馬市長就是區里的區委書記,兩人的共事也不算差。市里調整班子,馬書記升任副市長,他擔任市國土局長,后來又隨著人事異動,馬副市長又相繼進升為市長、書記。當年的一餐飯,市長心里的嘀咕越犯越大,他一定要整整陳一歸,目的也就一個:讓他臣服。這一整就把陳一歸整成“雙規”。本來區區十來萬塊錢的事,作為國土局這樣一個重要經濟部門的主要負責人也算不了什么,交了錢,教育教育,給個處分也就可以了。但真正上了法律,陳一歸自然要受到制裁,這也是規則與“潛規則”的矛盾沖突,也是馬市長(此時已是書記了)不愿意看到的,而陳一歸為了保住不被法律制裁的“名節”則自殺了結生命。這種非悲劇性的悲劇結果,很有些讓人深思。
陳一歸從請吃飯時開始,其實就是在一種人際關系里周旋。這樣一件簡單的飯事在琢磨來琢磨去后,就形成了私人恩怨和兩個人的現實爭斗,而這種爭斗又夾雜在人事變化與上級領導的干預之中,使簡單的事件在不斷變化中激蕩,最后出現了一種變幻莫測的結局。而這種結局,正是千百年來官場中盛行的相互猜忌、相互琢磨的陋習的必然結果,也是作家通過藝術的構思,對這種陋習具備的社會穿透力的批判。
鄧宏順近年來似乎加大了長篇小說的創作力度。2006年他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紅魂靈》。該作小說以沅水河邊一個湘西小鎮為地域文化背景,以50余年的鄉村生活為敘事空間,從一對父子的不同成長經歷和不同的文化觀念入手,深層次地縱橫展開父子兩代在事業、愛情、價值尺度、行為方式等多種尖銳矛盾及其成敗得失,借人存人亡演政治風云,借家庭悲歡演世事變遷,借愛情離合演良心沉浮……塑造了以肖躍進、肖山、良妹、阿英等多位有富個性的典型人物。主題深刻向上,人物形象極為鮮活,敘事過程中飽含形而上的人文精神,引人思辨,引人思源,引人思進。人物命運的敘述中,把共和國50余年的政治風云與人生風雨融合得如生活一樣具體、生動和濃烈。小說富有歷史的厚重感,人生的沉甸感,感情的凝重感。作品以有殺父之仇的一老一少為主要敘事以象,先是一步步地走向矛盾,后又一步步地走向和諧。父親肖山的形象被刻劃得呼之欲出。這位父親不僅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更為豐富的是他身上復雜的“父性”!他的個性是整整一個時代的縮影。他狂熱、固執、偏愛紅色、想當然、方法簡單粗暴,但他的心靈又是那樣的赤誠無瑕,他的精神又是那樣難能可貴。
最后一個尤為重要的成功之處,也是小說的落腳點,在于小說承載了民族乃至人類的精神與智慧。它不僅承載了本民族既有的那種善良堅韌、吃苦耐勞、自強不息的傳統精神,也承載了新中國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并進行偉大復興而正在形成的新的優秀文化精神與智慧,這是小說對當代人文精神的揚棄與整合。掩卷沉思,我不能不嘆服作者對當代正在轉型社會的思考、把握和對民族精神和未來命運的責任。
2011年,鄧宏順又推出他的長篇小說《貧富天平》,在社會引起了較大反響。該小說以一個地級市市委書記高南翔的生活、工作以及他對人與社會的思考為主線,藝術地再現了一方執政者的執政理念和實踐活動,也是一部在當前官場環境下,探索知識分子如何應對環境、如何生存、如何正直為官的好書。
作為一部塑造正面形象,呼喚正義力量的小說,作家沒有把其抽象和概念化,而是從謀篇布局到具體情節進行了精心的組織,使小說的社會氛圍和關切度得到提升。
小說首先是選好一個切入點。高南翔從省里來到白鶴市,為了使他盡快進入角色,了解當地情況,小說安排了一個信訪接待日,即符合當前改進機關作風、化解基層矛盾的現實情況,又一次把主人翁推到了矛盾的前沿。有基層工作經驗的人都知道:信訪是一個探視積案、反映民聲的窗口,而信訪中的積案,就其個體來說,又相對比較具體,且不特別復雜,但處理起來又會牽出許許多多出人意料的事來,這樣小說就起到了從小處著手,往大處發展的效果。事實也正是這樣,皮革蘇的案件從信訪角度浮出水面后,就讓人看到了白鶴市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事態:作為富人天堂的豬狗沖的幾家賓館是有錢人犯罪的保險箱,而這些賓館的后臺又有政府官員的影子;處理皮革蘇又直接與當地的招商引資、發展經濟連接在一起;宋小蘭的受害又把一個邊遠貧困山村與城市的發展問題聯系起來。
其二是在動態中塑造人物形象。高南翔在白鶴市的工作,不像一般作品那樣,把主要領導作為一個首長來對待,讓其坐在辦公室里,想大事,作決策,或在關鍵問題上拍拍板。而是讓其不斷深入工作一線,想事情,抓問題,做那些看來非常具體,而實際上又是一個個涉及全局的大事要事,如他到老同學龍貽神的學校去,名義上是因為自己的一個題詞給老同學帶來的不幸表示歉意,實質上是要讓群眾知道,作為一個領導干部,他的胸懷是坦蕩的,同時通過這一事例,也反映出官場的不良風氣、包括打擊報復等在基層的演繹和影響;他去看望因貪而被正法的高官張召鑫的母親,得出了現場警示教育犯有錯誤的干部的辦法;他去萬代市長的扶貧點走訪,了解到了代市長的人品,增進了班子團結和勝任;下鄉途中,他發現和糾正了煤老板與民工違規簽約、忽視礦山基本安全等的問題,為規范合法用工、整頓礦山秩序起到了很好的引導;他深入山區,發現了一線值得信賴的干部典型,進行了大力的宣傳和扶植,在全市張揚了正確的用人導向。
其三是線索明、暗處理得當。作為市委書記的高南翔,即要統攬經濟全局,又不能管理經濟上的具體工作和項目,這是符合黨的主要負責人的角色的。小說把高南翔的工作重心放在寬松經濟環境、為經濟工作保駕護航上,而寬松經濟環境又有很多具體的工作要作,這樣高南翔的角色就有了自身的特點。這一特點構成了小說中的一條明線;但圍繞在高南翔身邊的還有一條暗線,這就是以皮革蘇、公安局局長胡勇和呂副市長的腐敗案件的查處問題。皮革蘇從抓到放,又從放到抓,胡局長的話總是說得好聽,但說完之后,又拿出一些矛盾和問題來搪塞,這些矛盾和問題不明不白,使案件得以拖下去的理由;呂副市長不管是在現場還是在會議,都表現出對案件的高度重視,以及他日常生活的低調處理,都讓高南翔將信將疑,直到小說的結尾,紀檢司法部門把結果公布后,高南翔才知道事情的真相。高南翔雖然自始至抓住這個案件,但從來沒有介入案件的具體查處工作,也沒有就案件的本身與胡、呂發生正面的矛盾沖突,小說這樣安排是恰當的。高南翔作為市委書記,主要責任是執政,至于查處案件的具體問題,那是紀檢、政法部門的職責范圍。但人們可以從案件透露出的一些事態中窺探到其中的端倪,而高南翔與胡、呂沒有正面的矛盾沖突并沒有淡化案件查處的激烈程度,恰恰相反,從高南翔女兒被綁架,萬代市長門口的爆炸案,人們就可以聯想到案件查處的驚心動魄以及案件后臺的強硬程度。
其四是人物德行揭示令人深思。小說中被正法的高官張召鑫,實際上也是高南翔的大學同學,高南翔帶著一種復雜的心理去看望他的母親,而他的父親已經去逝。他的父親是這樣死的:在耕田回來的路上,聽到兒子因受賄而被判了死刑的時候,肩扛的犁滑落下來,傷了老人的腳,老人就那樣直挺挺地站在路上流血而死,牛走了,但老人至死也沒有倒下;而他的母親在自家農舍普通的瓦房里,又哭瞎了雙眼,后在孫子托孤于高南翔后跳井自盡。這一悲涼的結局,讓人們想起了貪官胡長青一案。他也是被正法的副省級高官,貪污數額十分巨大,但對身處農村的父母卻無半點施舍,家庭也并沒有向他索要什么,只希望他好好為官。從背景上講,有作為的農家子弟都有一個樸實的家庭,他們因窮困而努力,因本分而上進,但為何就有一些人會走上不歸路呢;高南翔也是一位黨員領導干部,也有樸實厚道的農村家庭背景,也受著父母善良而嚴格的引導(這些在小說里得到了較好的表現),但他為官的德行卻完全不同。——在同樣的家庭背景里,同樣的為官環境里,同樣的意識形態教育中,為什么會出現如此巨大的差異呢,這一問題不能不讓人們去思考。
綜上,不難看出,鄧宏順的創作不管是從題材的選取,主題的提煉,還是藝術的構思,都與社會重大關切聯系在一起。這種社會重大關切與當前文學創作中存在的脫離現實、虛化現實,甚至那些穿越時空,宣揚神秘的作品;那些戲說歷史,顛倒真像的作品,那些沉迷于個人情感糾葛和家瑣碎事物的作品相比較,有著不可忽略的前瞻性的意義,而這一意義又往往是作家的社會責任感在作品中的反映,有了這樣一種社會責任感,作家的創作就有了方向,有了動力,也就有了足夠的底氣!
本欄目責任編輯 楊曉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