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孰鑒倫次無雙

他當過演員，做過導演、干過編劇……

他曾被新華社《半月談》公推為中國當代九大劇作家之一；他歷任全國政協委員，中國劇協副主席，中國戲劇文學學會會長，四川省作協副主席……面對他，余秋雨說是“面對著一條不知今后走向的江河”；他自稱是有些鬼聰明、鬼點子、鬼狐禪；他就是魏明倫，人稱巴蜀鬼才！——當代優秀的戲劇家、雜文家、辭賦家。

李之柔：魏先生您好，得知您的文學館已經在今年4月正式開館，可喜可賀！過去，政府為文學大家建立紀念館或藝術場館，多是在其百年之后，云貴川渝為健在的作家建館，您是第一位吧？

魏明倫：從全國范圍講，賀敬之先生是第一位。我是繼莫言、賈平凹、陳忠實等之后，又一個政府投資建館的在世作家。（笑）只不過這個文學館的整個布局，布展，展臺，直到文字都是我來擔綱，人家是“選集”，我是“自選集”！“明倫堂”這個名字就是我想的。

李之柔：“明倫堂”這個名字可不得了，過去大多設在文廟、書院、太學、學宮的正殿，是讀書、講學、弘道的地方，也是傳承千年文化的品牌，您的名字也是“明倫”，真是一語雙關。

魏明倫：“明倫”二字出自《孟子·滕文公上》：“夏日校，殷日序，周日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本義不過是鄉里辦的地方學校，夏朝叫“校”，商朝叫“序”，周朝叫“庠”；目的都是闡明并教導人們懂得倫理道德標準。我叫魏明倫，“明倫堂”就是明倫之堂。（笑）

李之柔：我看到“明倫堂”這幾個字是莫言先生的手筆，自從莫言先生獲諾貝爾文學獎后，忙得不亦樂乎，能為您的文學館揮毫潑墨，足見你們的交情不一般。

魏明倫：“魏明倫文學館”六個字我已經請畫家韓美林題寫了。文學館內有“明倫堂”，外面的戲樓取名為“蜀籟樓”，分別由著有《紅高梁》的莫言和著有《白鹿原》的陳忠實來題字，這樣寓意人生無非“紅白喜事”。莫言是山東人，陳忠實是陜西人，這兩個地方，一個孕育了孔夫子，一個孕育了秦漢文明，都是民族的文化符號。“明倫堂”是莫言獲獎之后的第一幅作品。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在凌晨兩點的時候創作的，分別用左手和右手寫了兩幅讓我來選擇，因為他習慣左手寫字，我看了以后竟然分辨不出哪幅出自左手，哪幅出自右手。（大笑）

李之柔：莫言先生左右開弓、左右逢源，您是左右采獲。（笑）我今天的收獲是，在您的文學館里，我發現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居然是用來專門展示“殘次品”的，目前，我還沒有發現有哪個名家的藝術館有這樣的地方。

魏明倫：對，我把這個展版稱做“懺悔壁”，人的一生不可能是完美的，會有一定的缺陷。我在這里展示的就是我的弱點和“文革”中的敗筆。為自己在“文革”后期的敗筆做懺悔。

李之柔：提到懺悔，多數人可能會往宗教上面去想，按照佛家的說法，“懺是發露過去所作的舊惡，悔是知錯以后誓不再作”。記得清代袁枚有一段文字講“夫儒家之改過，即佛家之懺悔也”，大家耳熟能詳的就是“吾日三省吾身”。

魏明倫：我是響應巴金老人倡導的懺悔精神，不掩蓋自己在“文革”中扭曲而成的敗筆，作為特殊展品，供后人評論。

李之柔：您總是有驚人的舉動！我剛剛想了一幅對聯，以后可以寫給您：“鬼才自有驚人語，雅士何來媚俗心。”盡管您的學歷不是很高，然而，您的一言一行令人回味的地方很多。有人說您有今天的成就是偶然，我卻堅信一定存在著必然的因素。

魏明倫（笑）：謝謝，過獎了。我只是小學輟學，在中國作家當中屬于拿不出小學文憑的人。學歷最低，我并不隱諱這點，是社會大學成就了我。

李之柔：我個人感覺，科班出身的人未必就可以做到最好。我們每年都做影視，科班出身的導演、編劇，有時候并不比一個半路出家、有著豐富生活閱歷和實際工作經驗、后來再進修學習過的人水平高，藝術需要個性，但要建立在共性的基礎上。

魏明倫：我屬于自學成才，逆境成才，本土成才。我還有三個童子功，戲劇童子功、文學童子功、“運動”童子功。這可能就是你說的偶然中的必然，我是有這個功底的，我生活在一個跟戲劇有著特別淵源的一個家庭。因為我父親是川劇鼓師，他也可以編劇，曾經擔任過原來的舊戲班的內場管事，結交了很多川劇的名家及演員，而我呢，是從小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也就是從胎教開始就跟戲劇結下了淵源。

李之柔：戲劇童子功是演，文學童子功是寫，寫和演同時進行，您還是小學輟學，真不容易。

魏明倫：這恰恰是我特有的。我七歲就學唱川戲了，九歲就登臺，我登臺還有個藝名叫九齡童。到了十三歲以后，古時叫倒嗓，我的嗓子倒了，就啞了。原來是要靠嗓子吃飯，我強于唱，換童音的時候沒嗓子了。另外我的個子沒長高，你看我現在的個子。我不但是中國作家里面學歷最低的，我的個子也是比較低的一個，我也不忌諱這點，我個子沒長高，因為在舞臺上也要個頭啊！所以我就淡化了表演藝術，不在演上下功夫了。當然我同時在自學寫作，往文學傾斜，當時叫做業余作者，年齡最小的業余作者，自己寫的戲自己都能排。

李之柔：難怪大家都稱您為“巴蜀奇才”，還有稱您為“鬼”才的。我還記得，當年《潘金蓮》這部劇真可謂驚世駭俗，竟引起那么大的爭議！當時我還小，就知道四川有一個魏明倫驚世駭俗，膽大包天，公然為潘金蓮翻案。（笑）

魏明倫：我不是翻案，（笑）潘金蓮不是歷史人物。我只是重塑了她的形象，《水滸傳》塑造了一個千古淫婦，但在80年代重新審視，我覺得她沒有這么壞。她是從單純到復雜，從無辜到有罪，從掙扎到沉淪，是以男子為中心的封建社會產生的悲劇。如果施耐庵是俯視潘金蓮，那我就是平視她，寫這個婦女從掙扎到沉淪，從無辜到有罪的過程，來反映以男子為中心的封建社會婦女的命運：她反抗張大戶時我歌頌她，她那個階段恰似《紅樓夢》里面的鴛鴦抗婚；她無奈嫁給武大郎時我同情她；第三個階段我是惋惜；而她和西門慶的階段，我就有譴責。

李之柔：上世紀80年代初應該是您戲劇創作的高產期，也是黃金期。《易膽大》、《四姑娘》、《巴山秀才》連中三元，反響很大，論及社會影響，就我所知，當今似乎還沒有誰能超過您。

魏明倫：就獲獎而言，現在已經有作家超過我了。當時說我高產，其實我追求少而精。如果寫出來沒影響，我不干。而且我的戲不是以獲獎見長，而是社會影響大。《夕照祁山》是典型的陽春白雪，《歲歲重陽》就是下里巴人。《潘金蓮》古今中外從頭到尾一直穿越，現在有人說我是穿越戲的鼻祖！（笑）我一個是內容顛覆傳統觀念，另外是藝術形式顛覆：從來沒看到過賈寶玉、武則天、芝麻官、現代法官、記者和潘金蓮攪在一起，所以反對派說內容離經叛道，藝術形式離經叛道，兩個加在一起，影響才這么大。像《潘金蓮》只能說沒獲過獎，但它進了現當代的文學史啊，在此之前，當代文學史是不收戲曲劇本的哦！《潘金蓮》和朦朧詩、傷痕小說、意識流小說等，是改革開放的產物，是上世紀80年代思想解放的代表，是思想解放的標志性文藝作品之一。

李之柔：我注意到，1988年秋后，您神奇的“變臉”，開始了雜文創作，而且也是不嗚則已，一鳴驚人。古代雜文是指詩、賦、贊、頌、箴、誄諸體以外的其他文體，佳作紛呈；現代雜文寫作魯迅堪稱大家，我們上小學的時候就知道他說過雜文是“匕首和投槍，要鋒利而切實”。《魯迅全集》我通讀過很多遍，那個時候，除了毛選、《魯迅全集》，似乎也沒有其他書好讀。我喜歡雜文是從魯迅開始，他的雜文犀利、睿智，您的雜文我也讀過很多，比如《巴山鬼話》、《巴山夜話》……與魯迅的風格有很多不同，產量也應該很多吧？

魏明倫：魯迅先生的雜文是很好的，影響了一代人，我的雜文也受過魯迅的影響。但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風格，“魏明倫文學館”陳列了13種我的雜文版本，我是著作不多版本多！（笑）當年社會上有一種爭論，有人認為魏明倫的雜文成就超過了戲劇。（大笑）我把雜文比作異性，本人兒時就已“性早熟”了！1957年，我還不到十六歲，即與雜文耳鬢廝磨。乳臭未干，便在《戲劇報》發表雜文《廣告似的劇評》。多年來，我的創作崇尚“三獨精神”，即獨立思考、獨家發現、獨特表述。我自命為“苦吟派”，作品數量不多，但質量把握力求少而精，追求反響。我原來出過的那本《巴山鬼話》，各種版本尤其是盜版不計其數，但是在篇幅和內容上各有刪節。近兩次新版《鬼話與夜談》基本沒有刪節，終于保持了我作品的原貌。

李之柔：您近期的駢體辭賦已經有五十多篇，在全國各地立碑，被很多讀者認為是非常規雜文，比如《會堂賦》、《飯店銘》、《灶王碑》、《紀信廣場賦》、《岳陽樓新景區記》等等，憂患意識深，思辨色彩濃，諷喻手法多，批評鋒芒強，的確與雜文異曲同工。

魏明倫：駢文，是對仗的集錦；對仗，是中文的嫡傳。你善于寫格律詩詞，詩從胸臆出，不逐他人行。傳統的詩詞歌賦寫作你是內行，駢文應該是美文，我寫的駢文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駢文！我更注重內容，努力實踐我獨家表述的“二民主義”，即形式與內容的“二民主義”，就是把民族形式與民主內涵從難以統一到努力設法統一起來。我們的民族，優點多多，但毋庸諱言其重大弱點——擁有根深蒂固的“中華帝制磨盤效應”……

李之柔：難怪您的文學館門前，搜集了那么多老磨盤做成雕塑，還配上一篇《磨盤賦》。

魏明倫：我覺得，我們缺乏的正是根深葉茂的民主傳統，用駢文寫雜文，把雜文刻成碑，這算是我的獨門活兒吧？！我的駢文都是各地的訂制產品，命題作文。（笑）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魏明倫新碑文》一書，就書中多數篇章而言，也可以視為別具一格的非常規的雜文集子。

李之柔：您的創作生涯真是色彩斑斕，從劇本到雜文、駢文、碑文等等都有獨到之處，一顆赤子之心仿佛永遠充滿著活力。記得三年前，您從事文藝六十周年紀念活動中，我寫了八個字：“明心孰鑒，倫次無雙。”更通俗一些，就是獨樹一幟的“魏式風格”。什么是魏氏風格呢？有人覺得是“變”，變化的變，變革的變，非但創作形式在變，而且變革陳腐觀念，變出嶄新內涵，變化多端。余秋雨先生曾說，面對魏明倫先生，“不像面對一個已可大體度量方圓的池塘，而是面對著一條不知今后走向的江河”。我卻認為，您只是一條看似“不知今后走向”的大河，其實，一直是向著大海奔流不息。今天與您對話收獲很多，謝謝。

大家說

魏明倫連中三元，不僅努力，而且膽大。

——巴金

《潘金蓮》無所不有，無所不容，誠思想空前之解放，集古今中外之大成！

——曹禺

紅花三朵艷三春，贏得藝壇美好名。連中三元非易事，四十年間受苦辛。

——陽翰笙

魏明倫文章寫得好。我聽錢鐘書先生都稱贊他，這很不容易。

——華君武

中國文學的驕傲是誕生了尊重婦女，并以婦女命運為比興手法的大詩人屈原。繼承此等騷韻者，近三百年中，前有大師曹雪芹，后有小鬼魏明倫！

——文懷沙

佳作登上精品榜，好戲載進教科書。戲劇與文學并舉，雜文和辭賦齊飛。

——周巍峙

四川出了大作家郭老、巴老、沙汀、艾蕪；新時期有周克芹；還有個魏明倫也是很有影響的作家。

——王蒙

巴山一鬼，威懾諸神！晏嬰轉世，是魏明倫。

——吳祖光

貌似張松，才高永年！

——張賢亮

巴山奇文，有鬼無害！

——黃苗子

蜀江滾滾，才華逐浪！

——吳冠中

《潘金蓮》是用雜文手法寫的戲劇！《巴山鬼話》是用戲劇手法寫的雜文！

——柏楊

老婆是我自己的好，文章還是以魏明倫的為好！

——黃宗江

不論古今中外，任他南北東西。人間情理差不離，搬上舞臺是戲。角色五湖四海，情節百怪千奇。悲歡哀樂動心曲，且看明倫手筆。

——方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