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筑夫學術思想及其學術成就述略

魯 力

(中國人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2)

傅筑夫﹙1902年—1985年﹚，我國著名經濟史學家。1902年，傅筑夫出生于河北永寧縣一個知識分子家庭，自幼學習古文，打下了良好的傳統文化基礎，中學時代進入教會學校，又學得一口流利的英語。1921年，傅筑夫考入北京師范大學。當時的北京師范大學大師云集，傅筑夫有幸得到了梁啟超、魯迅、錢玄同、楊樹達諸大師親炙。他與魯迅先生往來尤密，魯迅先生指導他進行《中國神話史資料》的搜集和整理工作，這使他得到史學方面的良好訓練。大學期間他興趣廣泛，視野開闊，文史哲無所不學，到了高年級他才開始偏重于經濟學的學習。很早他就接觸到了馬克思主義，還刻苦研讀了英文版《資本論》，并自覺用馬克思主義的方法和原理來分析和解釋中國的社會經濟問題。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中國經濟史教學與研究中，傅筑夫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形成了對中國經濟史自成體系的見解，繼承這一份寶貴的學術遺產對經濟史研究有著重要意義。通過對傅筑夫的治學方法和學術思想進行總結，并作出相應評價，加深對傅筑夫學術價值的認識，引起大家的重視，對經濟史的研究也不無裨益。

一、傅筑夫的治學方法

有什么樣的治學方法和態度就有什么樣的學術成就。而一個學者的治學方法是由多方面因素決定的，這既與他所要研究的對象有關，也與他本人的文化素養有關，同時與他的世界觀和政治立場也密不可分。傅筑夫在中國古代經濟史領域取得突出的成就與他優良的治學方法和嚴謹的治學態度息息相關。大致來說，傅筑夫采用了以下這些研究方法。

1．歷史學的方法。中國經濟史研究的對象是中國歷代社會經濟運行，這就決定了要運用歷史學的方法對相關史料進行收集和整理。最大限度地占有史料是每個歷史學家的首要任務，因為史料是歷史學研究的基礎。傅筑夫在史料的收集和整理上不遺余力。1939年，他來到國立編譯館開始收集經濟史資料的工作。國立編譯館對他的工作十分支持，為之配備了16人專門抄寫史料。這項工作沒日沒夜干了八年，付出了巨大的時間和精力，傅筑夫也成為了占有中國經濟史料最為豐富的人。這樣，他基本上完成了他的學術大廈——中國經濟史研究的奠基工作。這項工作使他獲益匪淺，傅筑夫后來回憶說：“我的許多想法不是憑空想出來的，在大量接觸史料的同時，我的思想觀點的輪廓也在逐步清晰”[1]。“這些東西…實際上已經是雛形的中國經濟史了”[2]。傅筑夫晚年還出版了兩本《中國經濟史資料》。正因為掌握了豐富的史料，所以傅筑夫從不人云亦云，而是有自己的獨立思考，從而對中國經濟史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獨特看法。

2．經濟學的方法。經濟史是經濟學與歷史學的交叉學科，所以經濟學家與歷史學家都研究經濟史。他們對經濟史的理解不盡相同，所以研究方法也不同。著名經濟史學家嚴中平說：“經濟史的研究對象和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沒有什么兩樣，所不同的只是政治經濟學通過對經濟發展歷史過程的研究，歸納出抽象的經濟范疇，運用這些經濟范疇形成邏輯體系，去闡明經濟發展規律，而經濟史則運用這些經濟范疇去闡明經濟規律在經濟發展過程中所表現的具體歷史過程”[3]。經濟史學科的性質要求研究者不僅懂歷史學，還要懂經濟學,但很少有人能兼通這兩門學科。傅筑夫恰恰就是這少數人，他既在史料的搜集上下苦功,又有深厚的經濟學修養。大學時代，傅筑夫就學過許多經濟學的課程,并大量閱讀經濟學方面的重要著作，師范大學畢業后,他就開始在大學里講授經濟學方面的課程。后來,他還曾進入倫敦大學政治經濟學院研習經濟理論和經濟史。良好的經濟學素養使他不為史料所呈現的紛繁復雜的表面現象迷惑,而是能夠透過經濟現象看到經濟活動的內在本質和規律。傅筑夫的著作從來不是經濟現象的簡單羅列,而是通過宏觀經濟學的分析深刻揭示經濟運行的內部機制。

3．馬克思主義的方法。馬克思主義史學無疑是新中國成立后的主流史學流派。馬克思主義理論深刻揭示了人類社會發展的規律，而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和方法也有著重要的指導作用。大學時代，傅筑夫就接觸到了馬克思主義，并為之深深折服，為了學好馬克思主義，他從日本郵購了《資本論》英譯本。通過資本論的深入學習，傅筑夫不僅提高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水平，而且馬克思主義理論此后一直是他經濟史研究的最好向導。馬克思主義對傅筑夫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的素養，還有馬克思先進科學的研究方法。一是《資本論》歷史與邏輯相結合的研究和寫作方法的巨大垂范作用。《資本論》是一部偉大的經濟學著作，同時也是一部偉大的經濟史著作。《資本論》用歷史與邏輯相一致的方法，描繪了從貨幣的產生開始，一直到資本主義時代的人類社會經濟發展的波瀾壯闊的全景圖。“所謂邏輯的和歷史的相一致，是指理論的概念體系的邏輯順序是客觀歷史發展順序和認識發展順序的反映”[4]。落實到經濟史的研究中，歷史與邏輯相結合的方法就是“要把經濟范疇按他們在歷史上起作用的先后次序來安排，要求經濟范疇的相互關系符合歷史發展次序，要求運用經濟范疇按照各種社會形態相繼更替的歷史次序去闡明各種經濟的相互關系”[3]。傅筑夫經常強調，有志于經濟史研究的同志要學好馬克思主義理論,尤其是要認真學習體會《資本論》,把《資本論》吃透吃爛。二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指導作用。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的一大創造，也是馬克思主義世界觀的重要組成部分。歷史唯物主義無疑是進行歷史研究的指南。史學家們所學習和運用的馬克思主義研究方法主要就是指歷史唯物主義。傅筑夫先生充分學習領會唯物史觀的內涵，在經濟史研究中重視社會物質基礎對歷史發展的作用。

4．比較的方法。歷史比較研究法是傅筑夫治學的一大特色。傅筑夫對中西經濟史都有深入的了解和認識,所以在研究中就常常對二者進行比較。傅筑夫說:“一個問題或一個制度是不是特殊，要由比較來決定。如果只是根據中國自己的具體歷史條件來看，則任何一個社會經濟制度或任何時代的一個經濟問題，都有它自己的形成和產生的具體條件，都為它自己獨有的經濟規律所支配，一切的發展變化都是必然的，那就無所謂特殊。只有把這些東西拿來與別人的同類問題或制度互相比較時，才會發現彼此之間的不同，或者大不相同，或者完全不同”[5]。運用比較研究的方法比較容易發現有價值的研究課題。很多重要歷史問題也正是在中西歷史對比的背景下提出來的，如資本主義萌芽問題、中國歷史停滯問題，單純從中國歷史的角度來看就不會存在。傅筑夫許多重要的學術觀點也是從比較中得出來的。

5．聯系現實的治學方法。傅筑夫先生既不是為學術而學術，也不是為政治而學術。在《中國古代經濟史概論》序言里，他說：“現今仍然困擾著我們的，是長期殘存而又根深蒂固的封建主義和由此派生的形形色色的等級觀念、特權思想、官僚主義等等，挖掘出它們的產生根源，探索出它們長期存在的原因，是有重要的現實意義的，所以決定以研究封建制度為主，余皆從略”[6]。可見傅筑夫先生的學術研究并沒有脫離實際，而是有很強的現實感。他的《中國封建社會經濟史》原本是一部中國經濟通史，但因為考古材料的不斷出土，關于原始社會的經濟情況不斷出現新的看法，所以他就把這一部分舍去了。這既是因為實際情況的不斷發展變化，也是因為他認為遠古的經濟發展情況離現在比較遙遠，與現實關系很小，故略而不論。

二、傅筑夫的主要學術思想

從1980年到1984年短短幾年時間，傅筑夫先生就出版了幾百萬字的專著。傅筑夫晚年的三部代表作都體現了他對中國經濟史的總體把握和理解，并構成了一個完整的體系。《中國封建社會經濟史》對兩千多年來我國古代社會的生產關系做了詳盡的剖析。《中國經濟史論叢》對中國歷史上許多重大經濟問題進行了闡述，分別論述了他們產生的根源，發展經過和在整個國民經濟中的地位和作用，還與西方經濟史上的同類問題進行對比，指出其特點。《中國經濟史概論》則圍繞中國社會經濟的遲滯問題從各個方面進行了論述。傅筑夫先生的思想博大精深，僅粗略估計其著述也有五百萬字左右，實在是遠非一篇論文所能概括，這里只能介紹其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一些觀點。

1．關于奴隸制。傅筑夫認為，中國雖然經歷了一個奴隸占有制階段，但是中國的奴隸制度發展很不充分，始終沒有發展到古希臘古羅馬奴隸制那樣的水平。他認為，殷人處于農業發展的初級階段，即“游農”階段，刀耕火種的農業生產方式使他們不得不常常改換耕地。這樣就揭開了古代史上長期得不到解決的一個問題，即殷人遷居的問題。殷人不能夠定居，所以他們的土地只能為氏族所有，因而土地的主要耕作者——奴隸也只能為氏族所有，這樣也就限制了奴隸的使用，不能發展到希臘羅馬式的高度發展的奴隸制。中國的奴隸制度雖然發展程度不高，但在它崩潰后殘存的時間很長，幾乎與迄近代歷史為止的全部歷史相始終；在漫長的歷史時期還有過幾次發展，甚至是大發展。學術界許多人不了解這一點，誤以為是原來的的奴隸制度原封不動地在延續，所以造成古史分期的種種爭論。

2．關于封建社會。傅筑夫指出西周時期中國進入典型封建社會。所謂典型封建社會就是與中世紀歐洲有著同樣的封建制度的社會。封建制度就是農奴制，在封建制度下“封建領主完全占有最主要的生產資料和不完全占有生產工作者，只是由于這個生產工作者最主要的生產資料——土地必須從領主那里獲得——這是農奴獲得土地的唯一來源，因而農奴不得不以服勞役、納貢賦等對等義務來換取，從而通過這樣一種土地授受關系，產生了人身依附關系和一定形式的剝削關系”[6]。西周封建制度的建立與歐洲封建制度的產生很相似，都是征服加速了封建制度的來臨。殷商末年奴隸制極度衰落，奴隸反抗不斷，階級矛盾十分尖銳。征服殷商的周人與征服羅馬的蠻人一樣處于氏族公社時期，在政治經濟上遠比殷商落后。周人取得對殷商的勝利征服后不能把被征服者的階級矛盾也接收過來，使之繼續醞釀反抗，因而必須改變社會經濟制度來解放奴隸消弭反叛。在政治上不能把大量被征服者吸收到周人的氏族內部來，不能用用落后的氏族團體來統治他們，于是，和日耳曼人一樣，周人也必須有一個新的國家制度來代替氏族制度，以便對他們實施有效的統治和鎮壓。此時，分封制度應運而生。周人無力建立一個大一統的國家，只得與舊部族和平共處，但對他們又不放心，于是大封周族的子弟功臣，使其采邑封地間錯棋置于舊部族之間，以收監視震懾之效。 對舊部族也進行分封，以使之養尊處優消磨斗志，同時分散他們的力量。周人建立的封建制度在經濟上表現為井田制，其基本特征是領主制經濟。井田制是一種有效的農奴制剝削方式，與封建制度相始終。

3．關于變態封建社會。傅筑夫認為，東周以后中國社會屬于變態封建社會，變態封建社會一直延續了兩千多年。“東周以后的封建制度雖然還叫做封建制度，但是從土地到整個社會經濟形態，都發生了本質的變化，與西周時期的封建制度已經完全不同了。這個不同，不是形式上或程度上的不同，而是從根本上發生了質的變化。實際上，東周以后的封建制度，已經是在不同的經濟規律支配之下的一個不同的社會經濟結構形態了”[6]。由典型封建社會向變態封建社會的過渡包含著一系列的重大變化：土地制度由井田制演變為土地私有制；社會經濟形態上領主制經濟被地主制經濟代替；由使用價值的剝削變為交換價值的剝削，剝削的目的不再是滿足需要而是為了積累價值；地租原來以勞動的自然形態來支付，現在改為用勞動產品來繳納了；一切依附關系都不存在了，一切封建關系都消滅了。從典型封建社會到變態封建社會的過渡是一個革命性的巨變，這一變化卻不是生產力發展的直接結果，而是商品經濟和貨幣經濟沖擊的結果。傅筑夫分析說:“土地私有制度，其基礎是建立在土地買賣這一前提條件之上的，這只有在貨幣經濟有了一定程度的發展，并能以貨幣形態積累財富時，才能在一方面使財富所有者擁有足夠的力量來購買土地…在地權的轉移中，貨幣實起著主導作用”[6]。這一切變化發生在春秋后期到戰國年間，因為這一時期商品經濟和貨幣經濟有了突出的發展，而這二者是一個事物的兩個側面，密不可分。

4．關于地主制經濟與土地兼并。傅筑夫分析了作為變態封建社會經濟基礎的地主制經濟與土地兼并的關系。他指出，在地主制經濟條件下，土地可以自由買賣，并且土地成為個人財富的主要存在形態，誰擁有了土地誰就擁有了財富。而且土地是最穩妥的財富，在世道不太平、流通貨幣有隨時喪失的危險時尤其如此。因此，有錢人要盡可能把動產變為不動產。由于資本主義性質的商品生產不夠多不夠大，社會上以貨幣形式積累的大量財富也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吸收。于是，如行云流水的財富大量涌向土地，土地成為他們主要的投資對象。各種財富所有者罄其所有，能買多少就買多少，所以土地買賣制度一開始土地兼并就開始了。 “探明了問題產生的根源之后，便可以知道土地兼并問題從戰國時開始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這是一個永遠無法解決的問題。時間經歷了兩千多年，在每一個朝代中，都是不停止地日益向矛盾的頂點發展，而從無任何有效的抑止辦法，并且在每一個歷史時期，都是當時社會動亂的總根源，歷朝的統治者面對這種致命威脅，總是一籌莫展。……在土地私有制度早已確立之后，土地買賣即完全自由，而貨幣形態的財富在任何一個時代也都有大量的積累，并隨時隨地都在發揮著社會大蒸餾器的作用，土地又恰是首當其沖，即首先要被拋到社會的煉金爐中把它熔化為商品，亦即土地成為社會上各種來源的貨幣財富爭相結合的對象。于是，土地兼并便必然要進行的如火如荼。”[6]

5．關于資本主義萌芽。傅筑夫認為，早在戰國時期社會經濟中就出現了資本主義因素。資本主義因素遠不是什么重大的歷史變革或新的生產方式的誕生，只是表示商品經濟有了一定程度的發展。為什么社會經濟中早在戰國時期就出現資本主義因素呢？傅筑夫認為主要有四點原因。一是缺乏歐洲型的城市和行會制度。通過比較中國和歐洲資本主義萌芽的歷史，傅筑夫發現，資本主義的經濟因素與城市的行會制度是水火不容的，只有在根本沒有行會制度或行會制度已經消亡的城市中，資本主義因素才有可能出現。在中國古代的城市里雖然也有行會制度，但是此行會非彼行會，二者的起源、性質和作用毫不相同，不能混為一談。歐洲的行會是要在經濟上限制行會成員的活動，防止同行業的商業競爭造成貧富分化，違背平均主義的原則。中國的行會則是出于政治考慮，防止出現“犯上作亂”和個人的僭越行為，至于經濟方面，反而是自由的。二是國民經濟體系的確立與市場的擴大。春秋時期水陸交通的開發對商業的發展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商業的發展又帶動國民經濟體系得形成。三是貨幣經濟的突出發展。突出發展的貨幣經濟是產生資本主義因素的前提條件。商品經濟的發展離不開貨幣。貨幣經濟的繁榮也以商品經濟的發展為條件。貨幣經濟的突出發展帶動商品經濟進一步發展。四是營利思想的高漲和流行。“營利思想是價值積累在思想上的反應。產生營利了思想，就是標志著使用價值的生產已經變成了交換價值的生產，生產的目的已經不再是為了滿足生活需要，而是為了積累價值”[6]。為了積累更多價值就要改變剝削的性質和方式，封建性質的剝削就變為資本主義性質的剝削了。

6．關于重農抑商。傅筑夫分析了傳統的重農抑商政策對商品經濟的不利影響。早在戰國時期就出現的資本主義因素，不但沒有繼續向前發展，反而被扼殺在搖籃中，抑商政策的出現和實施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商品經濟的發展嚴重沖擊了封建秩序，而保持一切生產關系都不變則是封建統治階級的長遠利益所在。靠說教顯然起不到重農抑商的效果，因為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和更大的利益是人類的本性。于是封建統治階級想出了三大辦法來貫徹重農抑商政策。一是土貢制度。有了土貢制度統治階級可以通過超經濟的手段獲得所需要的物品，以免給商品經濟的發展一個強有力的刺激，因為當時人們普遍貧窮沒有購買力，最大的買主是富有的統治階級。統治階級不用去市場上買東西了，商業活動的范圍也就很有限了。二是官辦工業制度。土貢制度只能滿足統治階級的部分需要，還有很多東西是民間生產不了的如軍需用品、公用物品和違禁物品，這些物品如果從市場上購買也將對商品經濟發展起很大的推動作用，官辦工業既可以滿足這些需求又不會刺激商品市場的發展。這樣社會上最大的買主繞過了市場變得自給自足了。三是禁榷制度。“禁榷制度是把最重要的幾種商業經營，從私人手里奪取過來，由政府經營，并由政府壟斷”[7]。土貢制度和官工業制度大大縮小了商業的活動空間，但并未把商業發展的道路完全堵死，因為民間市場還是很大的。禁榷制度的實行對商品經濟是致命打擊。從此產銷兩旺、獲利最多的工商業被收歸官營，商業發展的道路被徹底堵死。

7．關于小農經濟。傅筑夫認為，小農制經濟的長期存在是古代社會經濟發展遲緩，資本主義經濟發展不起來的總根源。土地私有制是變態封建社會的經濟基礎，小農制經濟則是社會經濟結構的基本核心。小農制經濟是由土地私有制下土地兼并造成的必然結果。土地兼并表面上是一個土地集中的過程，分散在許多人手里的小塊土地被合并成為大地產，但是實際上，土地兼并反而使經營規模不斷縮小。這與英國的圈地運動恰恰相反。英國圈地運動目的也是為了把土地集中起來，但它起到的是資本原始積累的作用。圈地運動把農業經營方式變成資本主義的，把貨幣資本轉化為產業資本，把農民變為失去生產資料的雇傭勞動者。小農制經濟的基礎非常薄弱。小農制經濟下由于地主的殘酷剝削本來就非常薄弱的經濟基礎更加難以為繼，簡單的再生產也進行不了，這就造成高利貸的橫行。高利貸寄生于小農制生產方式上使它虛弱不堪，“并迫使再生產在每況愈下的條件下進行。……在亞洲的各種形式下，高利貸能夠長期延續，這除了造成經濟的衰落和政治的腐敗以外，沒有造成別的結果”[8]。小農制經濟條件下農民的普遍貧窮和家庭手工業的普遍存在限制了商品市場的擴大，導致商品經濟的不能發展。作為資本原始積累的圈地運動，一方面為資本家把農民變成失去生產生活資料的無產者，另一方面消滅了農村家庭手工業，于是失地農民進入工廠變成雇傭工人，也成為市場上的購買者。而中國的土地兼并只是把農民從土地上趕了出來，社會上并沒有工廠吸納他們使他們變成衣食悉仰于市場的雇傭勞動者。這是中西歷史的一個重大分歧點。可見中國的土地兼并僅僅是一種封建性的剝奪，是社會進步的阻力。

三、傅筑夫的學術思想和成就簡評

1．傅筑夫是一位優秀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他根據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和方法，從實際出發，對中國古代經濟史提出了一系列獨到的見解，并形成了視野宏大、眼光銳利、善于比較的學術風格。

建國以來，由于意識形態的干擾，導致較長時間里，在歷史學界教條主義盛行，人們過分重視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某些論斷，曲解經典作家的只言片語，以論代史，造成在歷史研究中種種不可解決的問題。傅筑夫先生有著深厚的馬克思主義理論修養和實事求是的理論品格。在歷史研究中他不盲從教條，而是從歷史實際出發，并運用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和方法分析解決問題。他眼光敏銳地看到了問題所在，并提出了一些不同流俗的觀點，如變態封建社會論就是發前人所未發[9]。以往的歷史學家認為中國古代社會與西方的典型封建社會沒有本質區別，只是具體形式不同，一個是封建地主制，一個是封建領主制。傅筑夫先生卻認為，從典型封建社會到變態封建社會是“從根本上發生了質的變化，……實際上，東周以后的封建制度已經是在不同的的經濟規律支配之下的一個不同的社會經濟結構形態了”[6]。既然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那么變態封建社會的上層建筑定然不同于典型封建社會，二者的社會性質也不相同。顯然，變態封建社會既不是西歐式的典型封建社會，也不是資本主義社會，而是中國古代特有的一種社會形態。這樣，傅筑夫讓中國歷史回到了實際，一定程度上擺脫了五種生產方式教條主義的束縛。現在越來越多歷史學著作開始放棄用五種生產方式研究中國歷史，不能不說傅筑夫先生是個先驅。再比如資本主義萌芽問題，關于資本主義萌芽產生的時間眾說紛紜，傅筑夫先生獨具巨眼，提出了在戰國時期就有了資本主義因素的產生，令學術界耳目一新。

馬克思主義史學曾給年鑒學派深刻影響，使其有了宏大的視野和多維的視角。同樣，馬克思主義的史學方法也令傅筑夫的經濟史研究有了寬宏的視野和銳利的眼光。傅筑夫比較少進行微觀研究，而大多是視野廣博的宏論。他的《中國經濟史論叢》論述了中國經濟史上十多個重大問題，在論述時他把每個問題都放在幾千年的歷史大背景下考察，并分析每個問題在整個經濟發展過程中的地位和作用。讀過的他的論述就會讓人對歷史上的經濟問題有一個嶄新的認識，有高屋建瓴的感覺。他的《中國經濟史概論》用宏觀分析的方法，從多個角度論述了中國古代經濟發展遲滯的原因。他的《中國封建社會經濟史》更是鴻篇巨制，從整個宏觀經濟的角度論述了封建時代的經濟發展史。在研究中他善于比較中西相似經濟現象的區別與聯系，從而更鮮明的揭示中國古代經濟現象的本質和特點。

2．傅筑夫是一位優秀的經濟史學家，他首次用經濟學和馬克思主義的方法以個人之力打通中國經濟史。

在傅筑夫先生的五卷本《中國封建社會經濟史》問世以前，還沒有如此大型的中國古代經濟通史。《中國封建社會經濟史》出版后受到學術界的廣泛好評。在20世紀末就有學者說：“近二十年來，關于中國古代經濟史的研究不乏鴻篇巨制。其中以傅筑夫先生主編的《中國封建社會經濟史》和田昌武先生、漆俠先生主編的《中國封建社會經濟史》最有代表性”[10]。對傅筑夫先生的《中國封建社會經濟史》給予了高度評價。傅筑夫先生一生的研究都結晶在這部《中國封建社會經濟史》中，該書全面深刻的體現了傅筑夫對中國經濟史自成體系的見解，被視為二十世紀跨代綜合研究中國經濟史的代表作之一[11]。在這部書里他對中國經濟史作了不同于以往按王朝順序的分期。按照經濟史自身的發展特點，他把中國經濟史分為七個時期，分別是：西周東周時期、秦漢三國時期、兩晉南北朝時期、隋唐五代時期、兩宋時期、遼金元時期、明至鴉片戰爭時期。該書主要貢獻還在于首次全面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撰寫了中國古代經濟通史。在傅筑夫以前，馬克思主義的史學家們關于中國古代經濟史的探討不少，但還沒有一部全面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撰寫的中國古代經濟通史，有的只是一些對中國經濟史或局部或總體的看法。王亞南先生、李文治先生等人都有對中國經濟史的一套深刻見解，但他們只是以論文的形式表達了他們的看法，可惜的是沒能寫出一部中國經濟史來。而傅筑夫先生不僅對中國經濟史有深刻見解，還用這一套見解撰寫了一部大型中國經濟通史。

吳承明先生在《中國經濟通史·總序》里感嘆現在的經濟史著作用歷史學的方法寫的居多，而用經濟學的方法寫的少，但兩者可起互補之益。[12]傅筑夫先生的經濟史著作就屬于那不多的幾部充分運用經濟學方法來寫的經濟史著作。現在越來越缺乏像傅筑夫這樣同時精通經濟學和歷史學的學者，因而用經濟學方法來寫的經濟史著作還是很少，傅筑夫先生的研究成果也就彌足珍貴。

參考文獻：

〔1〕 劉嘯.論傅筑夫的知識構成、治學方法及學術思想[J].社會科學戰線,1986(4):295-301.

〔2〕 傅筑夫.傅筑夫自述，世紀學人自述﹙第2卷﹚[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0.

〔3〕 嚴中平.科學研究方法十講[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28，29.

〔4〕 肖前主編.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下冊﹚[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621.

〔5〕 傅筑夫.中國經濟史論叢﹙上卷﹚[M].北京：三聯書店，1980：2.

〔6〕 傅筑夫.中國古代經濟史概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1，51，51，57，73，173，51.

〔7〕 傅筑夫.中國封建社會經濟史﹙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365.

〔8〕 馬克思.資本論(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675.

〔9〕 南京政治學院歷史系.中國古代史爭鳴錄[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2.

〔10〕 齊濤.中國古代經濟史[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99：539.

〔11〕 姜義華，武克全.二十世紀中國社會科學·歷史學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12〕 吳承明.中國經濟通史﹙宋代經濟卷上﹚[M].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