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潔,楓 葉
(東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部,吉林 長春 130024)
如果說現代性問題是當代西方工業社會的典型問題的話,那么這一問題所造成的危機——生態危機就成為一個世界性問題。在形形色色的資本主義生態學批判理論中,詹姆斯·奧康納在《自然的理由: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研究》(以下簡稱《自然的理由》)一書中提出了自己獨具特色的“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的生態觀。挖掘其生態觀的積極意義的著述很多,但是從建設性后現代主義的視角審視和評析的文章卻不多見。以建設性后現代主義為理論參照系和解釋原則,將會為理解《自然的理由》一書的生態觀提供新的視角。
詹姆斯·奧康納是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在當今時代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切中了這個時代最大的現實問題——生態問題,指出:“環境史問題應當被視為資本主義時代所凸顯出的各種歷史問題之發展的頂點。”[1]他以馬克思主義為思想背景和方法論原則,向資本主義展開批判。奧康納在《自然的理由》中提出的“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生態觀,是他全部批判理論的出發點,也是他全書的立論根基。
奧康納認為,人類社會的歷史與自然界的歷史是相互依存、辯證統一的,它們之間千絲萬縷的滲透與關聯是依靠人類勞動實現的。“社會勞動在人類歷史與自然界歷史之間起著調節的作用。在社會與自然界之間,勞動是一種物質性的臨界面。”[1]一方面社會勞動創造出客觀世界,另一方面社會勞動也建構出主觀世界。這樣,人類的社會勞動決定和影響著整個人類的生活世界基礎。具體而言,勞動與人類社會的歷史文化之間互相影響。階級權利、價值規律、文化規范和文化實踐左右著社會勞動的性質和形式,反過來,社會勞動的形式又決定著社會的文化規范和文化實踐。同理,勞動與自然之間也相互作用、相互制約、相互調節。由此“文化生態學”和“生態文化學”客觀地存在于普遍的社會關系之中。奧康納以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為思想方法,對生態問題進行考察和思考,最終通過社會勞動將自然與文化聯系起來,建構起“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的生態觀。他說道:“人類通過改造、破壞或者其他方式作用于他們所置身于其中的環境,反過來會對他們自身構成什么樣的影響,以及環境通過各種不同的方式限制或允許人類的活動,這反過來會對環境自身產生什么樣的作用?這一問題以一種三位一體的形式,即自然、勞動(勞動工具、勞動活動等等)、文化三者組合在一起的形式凸顯了出來。”[1]
奧康納“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的生態觀打破了傳統歷史在對待人類社會與自然界之間關系時的割據狀態。他的生態觀也是他的宇宙觀或者說本體論,因為他認為,“人類歷史與自然界(或社會與環境)之間的相互作用在最廣義的層面上就是人類的物質生活本身”[1]。奧康納基于“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的生態觀展開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全方位批判,并在批判的過程中不斷澄明出自己生態學社會主義的價值理想。
奧康納認為,以往人類歷史出現的最大失誤就在于割裂了人類社會與自然界之間的辯證統一關系,其結果一方面造就了資本主義的歷史進步與輝煌,另一方面卻也導致了資本主義社會各種危機的出現。因此,奧康納試圖用勞動串聯起自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以人類勞動對自然和社會的雙重改造為視角,通過“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的生態觀彌合自然與社會之間的二元對立,恢復自然的本體論地位,也達到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
奧康納認為,資本主義的發展史及其書寫史本身不是一成不變的,歷史本身就具有“歷史性”。“西方”編史工作的內在邏輯始終是緊隨著資本主義本身的發展而來的。資本主義書寫史的第一種模式是政治史,肯定資本主義在人類歷史上輸送的政治精神;第二種模式是經濟史,頌揚資本主義經濟大發展;第三種模式是社會/文化史,解析資本主義社會文化的特點;第四種模式是環境史。基于他“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的生態觀,奧康納對環境史作如下定義:“環境史研究的是人類力量是如何塑造和改變‘自然’以及如何建構人工環境和空間結構的,自然與文化環境是如何既促進又限制人類的物質活動的,反過來,人類的活動是如何既促進又限制‘自然的系統’以及文化的發展的。”[1]奧康納認為,以往從政治史和經濟史的角度對資本主義的書寫基本上都是正面的、贊美的,但是從社會/文化史的書寫模式開始,包括后來的環境史卻多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否定,比如對消費社會的批判,對大眾文化、種族主義、生態危機的批判等。他認為環境史的書寫方式是基于自然與社會相統一的視角寫作的,更加全面,所以是對以往的深化和升華,是“最新的并且也許也是最后一種歷史的類型”[1]。“實際上,環境史是通過如下的方式來使自己成為政治的、經濟的、社會/文化的歷史的‘完成’的:譬如把政治史的內涵加以擴大,使其能夠把環境斗爭的政治包含在內;把經濟史的內涵加以擴大,使其能把為了資源的保護及環境的愉悅而進行的斗爭包含在內;把文化史加以激進化,使其能把為了土地和空間、人類精神狀況及其他一些東西的本真意義而進行的斗爭也當作自己的研究對象”[1]。也就是說,要將人類社會的各個側面都與自然環境之間聯系起來加以對待。奧康納通過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及其環境史的分析,剝去遮蔽在資本主義身上的虛偽繁華的外衣,離析出資本主義內在的歷史非法性,并通過環境史的書寫預言資本主義將遲早被超越的歷史趨勢。
奧康納深入反思了資本主義社會之所以造成自然與人類社會割裂的深層原因,他將其歸結為“二元論思維”[1],分析了它的三重表現:一是“外在自然”與“人化自然”的分裂;二是在人類個體意義上“頭腦與身體、理性與感性、思維與情感”的分裂;三是在社會的意義上,“獨立的個人”與“社會性的人”的分裂。奧康納指出,上述這些理論上的割裂(或意識形態上的二元論)不止控制我們的思想觀念,而且在實踐上還制約我們對待自然的態度和對待自身的態度。外在自然被認為是由獨立于人的一些內部要素組合而成;人類自身和人類社會也由一些相互割裂的力量構成。人與自然之間的二元對立最終發展成為人對自然的蔑視和人的自我膨脹,最終“自然界的所謂機遇性不僅看起來像是被統治性,而且事實上已經成了一種‘被統治性’”[1]。奧康納不僅深刻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二元對立思維方式的危害,而且進一步挖掘出產生二元論思維的深刻根源,認為它“是與客觀物質性的和社會性的變遷互為因果的”[1],“城市以及與此相聯的資產階級文化的發展”[1]是最終根源。“具體的說,就是土地和公共財產的被打破和被重組,富人奪取公共財物,美洲新大陸上的奴隸制度和由此帶來的人與自然界或土地的真正意義上的分離”[1]。所以,奧康納通過批判人與自然對立的二元論思維方式進一步實現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他從“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的生態觀出發,認為對“自然在我們社會中的樣子”[1]問題的解答“還是一個有關資本主義本身的問題”[1]。也就是說,我們如何理解自然也就是我們如何理解人類社會自身。正是這種“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的生態觀拯救了人與自然之間的二元對立。
奧康納通過對資本主義“危機理論”的認識和批判發展了馬克思主義。他認為以往馬克思主義所指出的資本主義“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是資本主義的第一重矛盾,而奧康納基于自己對資本主義社會矛盾和危機的認識與理解,得出結論:資本主義危機已經發展成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及生產力),與資本主義生產的條件”之間的矛盾,或者可以稱作“社會再生產的資本主義關系及力量”之間的矛盾,即第二重矛盾。具體而言,資本主義的第二重矛盾有兩方面的表現:一是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一切事物都被卷入市場,自然界也被變成生產條件而存在,雖然它本不是作為一種商品生產出來的,但卻被當作一種商品出售,使交換價值遮蔽了使用價值;二是資本主義社會生產的無限擴張與生產條件的有限供應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奧康納不是用第二重矛盾理論取代第一重矛盾理論,而是認為雙重矛盾并存。如果說傳統馬克思主義還停留在人類社會內部探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那么奧康納基于“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的生態觀,則將作為“生產條件”的“資本主義化的自然界”納入視野,探討的是生產條件、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三者如何才能實現和諧共進。他強調只能進行新型的“社會主義重構”,具體而言,呈現為“更為社會化的生產關系形式、生產力形式以及生產條件形式總合在一起,便內含著一種轉向社會主義形態的可能性”[1]。奧康納以“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的生態觀為思想基礎,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矛盾分析方法,得出人類社會將經由資本主義社會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的結論,既批判了現實,又預言了未來。生態學社會主義的提出彰顯了奧康納哲學的理論前瞻性。
20世紀90年代以來,一種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現代性問題,并試圖對前現代、現代與后現代主義的合理內核進行整合的理論傾向涌現,被人們稱作為建設性后現代主義。它承接后現代主義對資本主義社會非法性的抨擊,卻超越了后現代主義只解構不建構的生存論缺環,以一種否定性與建設性相結合的方式思考和解決現實問題。詹姆斯·奧康納“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的生態觀,體現出鮮明的建設性后現代主義意蘊。
“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的生態觀體現了建設性后現代主義“有機統一體”的思想觀點。建設性后現代主義反對傳統哲學將世界看作是一個無機世界的認識,認為傳統哲學只將世界萬物看作是“可被觀察”到的孤立“碎片”的相互作用,整個物質世界是由“碎片”簡單疊加和作用組合而成的“無機世界”。而人作為“可被觀察”的“碎片”背后的“觀察者”,具有本體論上的優越性。也正是這種優越性最終導致了人與世界的分離與對立,形成主客二分、二元對立的雙方。這為人肆意統治和掠奪自然(包括其他所有種類的生命)的欲望和行為提供了根據,奧康納認為這是現代社會生態危機產生的根源之一。與傳統哲學不同,建設性后現代主義理論認為世界的“生命體之間以及生命體與無機世界之間存在著一種極其復雜的相互關聯”[2]。也就是說,建設性后現代主義理論更關注無機世界與有機生命的相互聯系,從整體主義的視角將整個世界看作是一個系統間要素相互作用的有機統一體。這個龐大而復雜的有機統一體是由一個又一個具有自我調節能力的小型團體組成。奧康納“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的生態觀,突破一種原子式、單子式的認識方式,將整個世界看作是一個巨大的完整的有機系統,在這個系統中各子系統如自然、勞動、文化之間彼此依存、難舍難分,既相伴而生又彼此制約,共筑出“人類的物質生活本身”,體現出建設性后現代主義理論追求的“有機統一體”的理論特征。他也通過“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的生態觀消解人與自然之間的對立,并且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必要性和可能性提供了一種本體論上的合法性證明。
“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的生態觀體現了建設性后現代主義過程生成論的思想特質。建設性后現代主義理論反對傳統哲學一元論的思維方式和還原論的研究方法,認為它們秉持了一種簡單、低級、機械的因果聯系方法,“現代科學將世界描繪成一架機器,使現代意識背離了目的、責任和整體”[2]。然而建設性后現代主義認為世界上的具體事物都是一些不斷變化發展中的基質,不存在恒久不變的實體,相反卻存在著持續變化的關系。不能簡單以物理力的方式來認識世界,而應將其看作是很多處于運動變化發展過程中的有機分子的生成和組合,共同推動有機統一體不斷向前運動變化發展。奧康納的生態觀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它面對的審視對象是歷史的延續、變遷及轉型的過程,即世俗性的社會物質生活過程以及令人可敬又可畏的社會和政治動蕩、革命以及反革命的過程”[1]。所以奧康納特別注重對歷史的變化性和生成性的認識和反思,因此他提出了歷史具有“歷史性”的特點,提出要將歷史唯物主義應用于自然界歷史的觀點。他梳理了自然的生成史和人類社會的生成史,得出結論自然與人類社會的生成史是彼此依存、內在同一的;他也梳理了資本主義的發展史和書寫史,得出結論資本主義的發展史和書寫史必將從政治史、經濟史走向文化史和環境史;他甚至梳理了社會主義的發展史和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史,認為傳統馬克思主義及國家社會主義都具有歷史局限性,只有實現“社會主義重構”,建立“生態學社會主義”才能超越資本主義社會。所以奧康納的生態觀體現了建設性后現代主義重視歷史生成性的思想特質。
“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的生態觀體現了建設性后現代主義解構性與建構性相結合的理論特點。建設性后現代主義理論多是基于對當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問題的觀察和思考,以及對傳統哲學歷史的反思和批判基礎上,提出自己的觀點和主張,比如他認為現代世界“缺少真理與價值的完美結合”[3]。但是建設性后現代主義并非像以往后現代主義對現代性的全盤否定那樣,對現代性進行徹底的拋棄,也使自己走入了歷史虛無主義的境地。它試圖整合傳統、現代和后現代中一切值得肯定的思想和資源,以一種積極的、建設性的視角反思問題,以一種開放性、整合性的思維解決問題,既融含前現代中的合理因素,又肯定現代性的歷史進步,“這種建設性的、修正的后現代主義是現代真理和價值觀與前現代真理和價值觀的創造性的結合”[2]。建設性后現代主義理論既能夠保持理論批判的尖銳,同時又并不將斗爭停留在批判階段,而是積極努力尋求解決方案,確實值得肯定。奧康納也反思了很多后現代主義者批判理論中的缺陷,認為他們“在其試圖‘解構’馬克思主義的過程中必將導致對其自身的解構”[1],從而走向了“個人主義”“主觀主義”“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的邊緣。奧康納認為,我們要通過“歷史性建構”建構出“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的生態觀來擺脫后現代主義的思想陷阱。“自然、勞動、文化”三位一體的理想社會就是“生態學社會主義”,“它們希求使交換價值從屬于使用價值,使抽象勞動從屬于具體勞動,這也就是說,按照需要(包括工人的自我發展的需要)而不是利潤來組織生產”[1]。以此重新修繕生產力和再生產力。因此,批判不是奧康納的終點,批判只是他理論的起點,而尋求“替代性”的方案才是他的目的所在。它不是一種簡單的拋棄,而是一種具有對話性質的揚棄。它也不是一種較低層次的“解構”,而是一種有所指向的較高層次的“建構”。奧康納“生態學社會主義”不僅實現了社會主義與生態主義的聯姻,而且預示著現代性與后現代性的和解。無論他所提出的“生態學社會主義”在實踐層面具有何種層次上的有效性,都不會影響它的思想價值。
[1]詹姆斯·奧康納.自然的理由: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研究[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
[2]大衛·格里芬.后現代科學——科學魅力的再現[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
[3]呂川.關懷的科學——格里芬思想初探[J].自然辯證法研究,2000,(2):2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