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天命之年,楊文全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從臺北搬至宜蘭鄉下。那是他完全不曾想象過的生活,雖然過去十年,他一直在臺灣大學城鄉基金會宜蘭分會兼職,并于兩年前獲得臺大城鄉所的博士學位。“我一直在做宜蘭的農村規劃,認為整個蘭陽平原都要友善耕作。這個答案很清楚,可是怎么設想,怎么規劃,怎么努力,事情的進展仍十分緩慢。在得到家人的同意后我搬來宜蘭,想知道到底遇到什么問題使得友善耕作無法在這里快速展開。”這個農村規劃師帶著做新農村運動的心情下鄉,期望透過實務突破研究上的瓶頸。
第一年先是適應鄉村生活,第二年在朋友的幫助下開始種稻。比很多想要種地卻在租地上四處碰壁的新農夫幸運的是,他從第一個引進日本谷東俱樂部的留日環境法碩士,返鄉務農的先鋒,也是目前宜蘭友善耕作的代言人賴青松那里,一下子拿到了2.5甲(25分)水田。“一個人第一年最多種4分吧”,楊文全決定釋出剩下的地,給其他跟他一樣想要耕作卻租不到地的都市新農夫,并發起草根組織“倆佰甲”。這個有點公社性質的組織,致力在蘭陽平原推廣友善耕種,以志工為基礎,不僅幫新進場的農民找地、租地,還提供技術資源與“心靈陪伴”。“蘭陽平原有1萬6千甲的水田,如果我可以促成其中200甲用友善耕作的方式,我相信到那時整個蘭陽平原就都友善耕作了。”楊文全這樣解釋。兩百甲是一個目標,而“倆佰甲”是希望有更多的人一起來做這件事。這個組織降低了第一年進入農村的新農夫的門檻,讓想要嘗試耕種的人都可以來試試,去年已有6組農夫加入,今年新增加15組,成長速度非常快。
研究學問幾十年,到中晚年才開始付出勞力,問楊文全是種地辛苦還是做研究辛苦?“當然是做研究了,雖然是自己很有興趣做的事情,但太勞心,生活也不健康,要付出很大的身體代價。”楊文全不假思索。那種田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晚八九點休息,早上天還沒亮就起來,趁著天光下田,工作兩小時太陽出來了就回家,舒服得好像做運動。種地的現實感也讓楊文全感到幸福和滿足,播下種,每天都看到它在生長,120天后有收成,碾出米,自己吃,送親戚朋友吃,或者賣給別人,收到現金,所有一切都好真實。再加上“倆佰甲”有三四十個伙伴,播種時一起,收割時一起,銷售時也互相協助,一起吃喝玩樂,一起工作,“這樣的生活方式是我以往做農村規劃時無法想象的,就像是五十年以前的臺灣農村。”
再解決生計,就更沒有后顧之憂。楊文全于2013年9月底辭掉在臺大城鄉基金會宜蘭分會做規劃設計師的兼職工作。第一年返鄉種田,靠的是半農半X的“X”養活自己,來年衣食住行的花費則全靠種田。“到農村要生存下來其實不難,它真正的挑戰是大部分人還是喜歡都市的生活,無法完全跳離都市生活。對都市的便利性和物質上的需求每個人都不一樣,選擇來宜蘭的人和選擇去花蓮的人對都市的需求就很不一樣。宜蘭離臺北一個多小時,花蓮離臺北兩個多小時,且開車比較不方便,依賴都市生活的人會選擇住到宜蘭,不依賴的就到花蓮。我相信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塊田,可真正敢于去追求的人并不多,這是返鄉這件事最大的難處。”
海峽旅游 :臺灣近幾年這股返鄉潮流出現的原因是什么?
楊文全:從外部環境來說,臺灣的企業在轉型,長期以來做各式各樣的產業代工,因為大陸崛起,這種工作機會進到大陸,原有的工作環境改變了,簡單的勞力加工的機會越來越少,而且新一代的年輕人也不愿意到工廠做工。不做這些工作要做什么呢?當然臺灣有很多人做文化創意產業、搞研發,甚至出現很多都市服務業,如餐飲、調酒等工作機會。因為政治民主化的關系,“解除戒嚴”以后社會風氣變化很大,快速地開放自由,新一代的選擇很多元,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最近幾年上班族的薪資沒有調漲,水電原油等各種生活成本反而增加。如果上班只是為了養活自己,年輕人何不朝向自己的夢想前進?我想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越來越多人愿意返鄉,有人經營民宿,有人耕作,有人經營農產品品牌,只工作不上班。
臺灣的農村也跟工廠一樣,面臨轉型。因為加入WTO,農產品的全球化讓臺灣傳統的追求量產的農業,20年來一直走下坡,完全沒有競爭力嘛。農村的衰敗產生了很多缺口,讓新的方式可以進入。有的走休閑農業,帶進觀光客;有的講究種出來的產品在市場上要有獨特性。
再者,臺灣三十多年來對于環境保護的社會運動和觀念的傳播已經深入民間,非常多的人投入生態保育的運動中,有的到山上,有的到海邊,有的到森林,進入農村的這批人采用友善環境的耕作方式,這是一股大潮流。當然最近幾年頻發的食品安全問題也加速了這件事。
海峽旅游 :有都市社會閱歷的人返鄉對鄉村帶來怎樣的影響?
楊文全:新加入農村的這些新住民(在別的城市居住的人,因為喜歡某個地方就搬到那里生活)雖然都喜歡田園生活,可是他們對于生活環境、品質的要求,完全不同于現在的農村所具有的。隨著這樣的人越來越多,這種生活上的需求會慢慢變成現實,比如現在開始出現一些不同于傳統農村的廟會的藝文表演,像我自己也去參加社區里的陣頭演習,臺灣的八家將我也有去表演。農村因為這些人進來而有了新的活力,傳統的民俗也注入了新的可能性,這在臺灣各地都看得到。應該說現在是一個快速發展的階段,未來這種影響會更大。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一直認為這批人是為農村的第二代第三代打前鋒的。傳統農村的勞動力年紀都大了,第二代也都在都市,現在這批返鄉人將自己的專業能力帶到了農村,為農村帶來新的產銷方式。當新的方式有越來越多人做,越來越成熟的時候,傳統農村在都市里的第二代、第三代就會看到,他們本來就有田,比我們有優勢,他們也具有都市人所有的人脈、專業技能。所以現在是都市人返鄉當新住民,下一波可能就是真正的農村第二代第三代返鄉,或許五年十年后就會引發這樣的潮流。
海峽旅游 :這一行動會賦予農村傳統文化新的生命嗎?
楊文全:應該會,可是現在并不明顯。老一輩的人都還在,現在進入農村的人大部分三十幾歲,說實話,這些人對農村發展并沒有實質的影響力。再過十年,這些人都四五十歲了,到那時,農村里就剩下這樣一批人,自然就會變,只是會變成什么樣,不知道。像我們這樣進入農村的人現在都在想,廟要怎么辦,文化活動會是什么樣的,可是真的很難預期,也很難描寫。不過我相信,當定居的人越來越多,有的人會繪畫,有的人是建筑師,當這些人進入鄉村生活,一定會對那里的建筑風貌,廟宇的繪畫產生影響。endprint
我們也舉辦市集,所賣的東西和傳統市場里的很不一樣,有很多有機蔬菜,手染的布,自家做的面包,面包可能是某位法國留學回來的人,把中式的米湯加入法式糕點的做法里,有很多創新的東西。農村傳統市場里賣的東西已經很少這樣由手工制作,大部分都是工廠加工產品的販售。
海峽旅游 :被這種市集吸引的都是哪些人?
楊文全:臺北來的都市人。地方上的人,就是附近的村民都不會來這種市集,因為文化的特性很不一樣,他們并不習慣這樣的文化。
海峽旅游 :會不會變成都市回去的人帶回對農村的改化,但吸引的是都市人,傳統的農人還是做自己的,兩撥人各玩各的?
楊文全:我們當然不希望只是這樣,因為有機會我們總想改變農村,可是傳統農村的慣性太強。這些使用農藥的老農夫,當年可是新農夫呢,他們用農藥、機械、化學肥料,為臺灣人口快速成長確保了穩定的糧食供應,貢獻很大,現在要他們改變,有點像否定他們的一輩子。我想也不需要他們做出改變,新的農村運動當然要年輕人來,他們只要交出田就好了。
明年有一位老農夫要跟我們一起用友善耕作的方式種水稻,他有兩甲地,我們的一個伙伴和他一起耕作他的地,成果一人分一半,我們再幫他賣他那一半的米。當農村里我們這樣的人越來越多的時候,老農夫們會好奇起來,比較開放的農夫就愿意放棄自己原來的方式嘗試我們的,可是這樣的農夫畢竟是少數,不過即便只有一兩個也很重要,那是改變的開始。透過和他們的合作,我們也比較知道怎么慢慢進入傳統農村。必須更多地參與到傳統農村里,才有辦法進一步為它注入新的生命。
海峽旅游 :返鄉的人,大部分是抱著改變農村的想法,還是只是希望過田園生活?
楊文全:應該說有兩批人,一批是很有意識地想要改變農村,一批是很單純地追求自己的農村生活。前一批大概是十年前就進到農村,那時沒有返鄉的環境和潮流,從理念、從意識形態上認為農村要改變的人才會進到農村,也才進得去,他們帶的運動性更強,對于公共政策有更多的期待,十年前返鄉的賴青松算是其中一個。后一批是跟著潮流實現自己的農村夢,這個時候只要心里有夢想就會產生行動,想要種田的人就可以返鄉。
“倆佰甲”的伙伴比較多是追求田園生活的,三四十歲的成員占八成。這個年齡的人大部分有小孩,因為希望為孩子找到一個好的成長環境而選擇來宜蘭的慈心華德福就讀。這些人在社會歷練了十來年,為孩子做這個決定,或者說為自己做這個決定,有比較成熟的考慮,非常穩定。
可是即使是單純地想追求自己農村生活的人,當他們進入農村,也已經在影響農村了。有一群人到農村,用不是傳統的農民習慣看到的方法做事,會讓他們產生好奇,那就是影響的開始,特別是我們賣的米價錢比他們高,又賣得很不錯,這種影響力我不知道怎么估計。
海峽旅游 :您前面提到的新農村運動具體指的是什么?
楊文全:傳統農村原本使用農藥、化學肥料出產量的生產方式已經沒有競爭力了,新的農村運動是對傳統形式的超越。超越到底指的是什么?有人在過去十年發展休閑農業,帶領觀光客認識農村、農業,甚至體驗;有人從事友善耕作,生產出友善土地的農產品。我們當然期望新的農村是一個健康快樂的,文化素質更加提升,生活水準也更高的美好田園。可是具體會是什么樣子?要看進來的人怎么努力把它改造成那個樣子,并不是說誰可以決定這件事。
傳統農業經歷了五六十年,目前的產業轉型也才十年,我想新的農業周期大概也要一個甲子吧。如果是這樣的話,現在不過是第二個十年的開始,未來十年應該非常精彩,賴青松這批人已經做了十年,他們證明了友善耕作是可能的,現階段加入的人,也在為后面來的人證明是可以活下來的。
海峽旅游 :政府對臺灣鄉村的改變做了哪些事情?
楊文全:2013年的休耕政策改變了。以往一年可以休兩期,不用耕作,政府給補助津貼,1甲地有4.5萬 新臺幣,一年就有9萬塊,這樣的政策導致農人不種地,也不把地給別人種。現在的政策變成必須種一季,第二期才能領休耕補助,所以很缺農夫。也因為這樣,我第一年種田才可以拿到那么多地,今年缺農夫的情況會更明顯。這個政策的影響很大,今年我們就有14甲地可以種,會有更多原本在觀望的人加入進來,這個力量是很可觀的。另外,農委會也有做漂鳥營,政府很努力想要改變這件事情,只是效果如何,很難評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