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

每年,都會有一支騎著牦牛的隊伍,在帕米爾高原至喀喇昆侖山脈中巴邊境的冰山雪嶺中穿行一次。他們所走過的地方,有“死亡之谷”、“生命禁區”的可怖聲名。
有時在夢里,塔吉克牧民巴亞克還能看見紅其拉甫的溝溝壑壑。
“那時候一進溝就是一個多月,要檢查28個界碑,來回三四百公里,有戰士腿被砸斷了,也有牦牛摔死的。”61歲的巴亞克瞇起眼睛,點燃一根煙,輕笑道,“我這些年走的路,都夠從北京走回新疆了。”
從1972年起,巴亞克隨邊防連的官兵在帕米爾高原至喀喇昆侖山脈中國與巴基斯坦邊境的冰山雪嶺中巡邏了37年。那是一條條通向死亡的峽谷冰川,山鷹盤旋,似無通途。
2009年,由于患了心臟病,巴亞克不得不“退休”,兒子拉齊尼接了父親的班,繼續給巡邏的官兵們當向導。“以前是一個巴亞克,現在有100個巴亞克了。”拉齊尼操著不夠流利的漢語,頗有些自豪。
護邊世家
這個牧民世家護邊的歷史要追溯到巴亞克的父親凱迪拜克。
1949年起,牧民凱迪拜克就游走在紅其拉甫,給解放軍當向導。中巴勘界時,牧民們找來300多頭牦牛,把水泥馱上山,砌好界碑。
紅其拉甫,在塔吉克語中意為“血染的通道”。這里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氧氣含量不足平原的50 %,風力常年在七八級以上,最低氣溫達零下40多攝氏度。生物學家將其視為“生命禁區”,地質學家稱其為“永凍層”,西方人則叫它“死亡之谷”。
一首描寫紅其拉甫的歌謠描述其為,“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風吹石頭跑,四季穿皮襖,飯菜蒸不熟,氧氣吃不飽”。
由于地勢險要、海拔高,巡邏時不能乘車、騎馬,只能將素有“高原之舟”美譽的牦牛作為交通工具。而因為當地牧民常年在紅其拉甫放牧,對地形、氣候更為熟悉,自然成了最好的“活地圖”。
“我十八九歲的時候就知道父親給解放軍當向導。”巴亞克回憶。
1972年,20歲出頭的巴亞克隨父親一起到吾甫浪溝當向導。三個多月后回來,家里的26只羊都被狼叼走了。年輕的巴亞克想不通,為什么一定要給解放軍當向導,在家老老實實地當牧民、種地不是挺好?父親不同意,一個勁兒地把他往外趕。巴亞克記得,父親告訴他,“國家的事就是我們的事。”
巴亞克不得已接了父親的班。“那時候的路比現在難走多了,我們帶著馕、大米、咸菜進去,半路吃光了,就得打黃羊和野兔。晚上睡覺沒有帳篷,直接蓋著羊絨被子。”巴亞克回憶,有時一覺醒來,發現鞋和腳已經凍在了一起,只能用刀割開。
喀喇昆侖山深處,氣候瞬息萬變,此時晴空萬里,彼時就會大雪紛飛。巡邏途中,更是要不時趟過河流,穿越亂石堆,塌方、滾石、泥石流亦會在不經意間“突襲”。1978年,巴亞克家的兩頭牦牛摔死在途中。父親凱迪拜克聽說后淡淡地說:“牦牛死了不要緊,人不死就好。”
三十多年下來,巴亞克家有12頭牦牛死在巡邏途中。部隊提出要給補償,巴亞克拒絕了,“我也是部隊的人嘛。”
1986年,巴亞克隨部隊出發前,正趕上父親病重。他給父親磕了三個頭后就出發了。33天后,巴亞克回家,得知父親已經去世25天。“我爸爸、媽媽、前妻去世時,我都沒在旁邊。”巴亞克掰著手指頭數著,“我不走,他們非趕我走……”
1997年的巡邏,正趕上河谷里河水暴漲,人騎在牦牛背上,洪水能沒過腰際。巴亞克像以往一樣走在最前面,一個大浪砸過來,將他從牦牛背上重重打落,狠狠地摔在一塊大石頭上。回到連隊后,到縣醫院一拍片,發現他的右肩開裂了7厘米。
現任某邊防軍分區人武部部長丁心同曾4次參與巡邊。他記得,每次出發前,都要備足方便面、煮熟的雞蛋和肉。進去的時候,把一部分食物埋在雪地里,回程途中再刨出來吃。有時埋得太淺,出沒的狗熊會將雪扒開,把東西吃掉。
晚上睡覺時,大家燒起牛糞,圍著躺成一圈,頭朝外,每天晚上兩個人輪流值班。幾乎每晚都能聽到狼嚎的聲音,有時還會見到眼睛里閃著綠光的狼群。
還有一次,丁心同見到了《射雕英雄傳》中描寫的大雕,“那雕就蹲在一塊石頭上,我拿望遠鏡一看,它的眼睛還滴溜滴溜轉呢。”丁心同怕戰士們被突襲,朝天開了一槍,大雕展翅飛開,翅膀遮住了半個天空。
“我當排長的時候,他(巴亞克)就陪著我們巡邏。”丁心同回憶,有一次,巴亞克在途中患重感冒,差點兒死掉。
戰士們年年更迭,只有巴亞克還在執著地守護著這片高原。2005年,巴亞克被評為“雙擁”模范,到北京接受胡錦濤的接見。此后,他先后九次進京。2009年,年老多病的巴亞克像自己父親當年一樣,把唯一的兒子拉齊尼推上“前線”。
寂靜的哨所
還在新兵連時,義務兵姜雷就聽說過紅其拉甫。他在教科書上,多次看到紅其拉甫邊防連,連隊里有時也會放一首寫紅其拉甫的歌。該連隊組建于1949年,是全軍口岸海拔最高、邊境巡邏線最長、惟一因道路險峻而騎牦牛巡邏的邊防連隊,曾被中央軍委授予“衛國戍邊模范連”稱號。
“當時覺得,能分到這兒挺光榮的。”坐上綠皮車時,姜雷才知道自己被分到了紅其拉甫,而這里遠比他想象中荒涼得多。
目力所及,除卻雪山,還是雪山。“我剛來的時候也不愿意在這兒待。”連長張國亮是甘肅人。他坦言,首先是海拔太高,身體很難適應。其次,這里的世界似乎和外界脫節了。“我是2008年來的,當時還沒有軍網,只能從電視上了解外面的世界,連報紙都是一個禮拜之后才能送上來。對年輕人來說,這是很痛苦的。”
近兩年,連隊條件改善了不少。為豐富戰士們的生活,營房一樓還擺上了臺球桌。即便如此,這里的世界還是太寂靜了。晚飯過后,臺球發出的碰撞聲會發出回聲。入夜后,大片的雪花落在地上,聽得到細碎的聲響,甚至連蒼蠅的嗡嗡聲在這里都顯得格外張狂。
“蒼蠅都是跟著大巴車上來的,”張國亮笑著解釋,“我們這地方連蒼蠅都飛不上來。”endprint
士官晁生武2007年3月到了紅其拉甫邊防連,此后有5年時間,他從沒回過家。“剛開始也會想家。”晁生武記得,以前還得排隊打公用電話的時候,他曾經抱著話筒愣是哭了一個小時,后面等著的戰友氣得直罵。“后來領導找我談過幾次話,自己也想通了。在這種地方,枯燥是必須的。條件都這么惡劣了,心態更得好些。”
2012年初,晁生武回到青海老家時,發現父母老了,弟弟成熟了。更令人驚訝的是,他發現自己甚至都害怕過馬路了。讓晁生武欣慰的是,女朋友還一直等著他。
“太不容易了,”連長張國亮感嘆,“我們這地方的戰士,很多人的女朋友談著談著就分手了,常年見不到面。”
曾經有一位大學生兵鋪開信紙,想要給遠方的戀人寫信,憋了半天,提筆只寫了一句話:“我渴望見到一個陌生的人,見到一塊陌生的石頭,見到一株陌生的綠草……”
“待在這里需要一種精神,不然的話確實待不住。”張國亮說。
界 碑
“每年一次騎牦牛巡邏的機會是要爭取的。”姜雷透露,“這種事誰都想去,心理和身體素質過關了才能進去。”2012年8月31日的巡邏,姜雷幸運入選。
“以前我們走的時候,要寫申請,出發前還要咬破手指,按手印。”丁心同回憶,由于路途兇險,凡是參與巡邊的戰士回來就能立個三等功。路程縮短后,巡邊變得容易了不 少。
據巴亞克回憶,大約從上世紀90年代起,巡邏路線縮短了。這些年,更是只用4天就可以走個往返,共96公里。
“一般第一天進去的路還好走,”2011年,張國亮第一次騎牦牛巡邏,“到了第二天,得穿過一個亂石堆,還有一些塌方路段,很危險。從第二天中午開始,每一段路,坡度都在上升,最陡的地方得有七八十度。”
2011年9月26日,走過亂石灘后,張國亮在小紅本上記下:“剛才我走的這一段路似乎走了很久,感覺有幾年的時間。剛才是我31年來走過最讓人心驚肉跳最險的一段路。感謝牦牛,如果沒有它,我不知道該如何過。亂石灘啊,你真厲害。”
亂石灘,幾乎是所有參與過巡邊的戰士們最心悸的一段路,丁心同記得,這一帶的石頭薄如碎片,隨著坡度不斷下滑。“我們行進的速度必須超過石頭下滑的速度,不然就走不過去。下面是萬丈深淵,聽得見轟轟的水聲。”行至此處,連久經沙場的牦牛們也心驚膽顫起來,或舉足不前,或直接向懸崖沖去,有的干脆亂了陣腳不知去向。
向導的作用此時發揮得淋漓盡致。“我們是牧民,我們比他們更懂牦牛的習性。”接了班的拉齊尼從2008年開始隨部隊巡邊。“趕緊下牦牛,原地不動!”每行至此處,拉齊尼就會一邊大喊,一邊熟練地甩著韁繩。當護邊員后,他一直牢記著祖父和父親的話:“牦牛死不要緊,人不死就行。”
穿過亂石灘和一條滿是落石的峽谷,便是吾甫浪河與巴基斯坦境內的阿甫甫河交匯處,中巴9號界碑就矗立在河岸邊的山峰上。“每到這時,大家就特別興奮,”拉齊尼笑得有些扭捏,“今年到界碑的時候我一口氣喝了一瓶白酒,喝高了,頭疼。”
在界碑前放鞭炮、喝酒、和國旗照相、往旁邊的石頭上寫名字,是幾十年來邊防戰士們的傳統。每一次巡邏,戰士們還會帶著紅色油漆,把界碑上的“中國”字樣重新描一遍。“在我們眼里那不是單純的界碑,它就像是我們的戰友,常年替我們把守在那個地方,”姜雷說,“我們去看它,就像是去探望我們的戰友,特別親切,也特別興奮。”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 《看天下》 2012年第28期]endprint